翌日,又逢例診,可是伊崔左等右等,直到晚膳過後,他的大夫才姍姍來遲。伊崔知道她今日出門去了,卻不知她到底去做了什麽,忍不住詢問,顧朝歌詫異地看著他,過了半晌方回答:“師兄帶我去大明寺給師父和宮女姐姐立了往生牌位。”


    哦,原來是這樣。


    又是褚東垣。


    伊崔垂眸,不再說話。


    顧朝歌見他沉默不語,似乎心情很是低落的樣子,聯想到昨天他對自己的耐心安慰,心頭禁不住升出一絲希望來。她扭動身體換了個坐姿,偷偷觀察他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開口:“昨天謝謝你開導我。”


    竟跟他如此客氣。


    伊崔心裏覺得諷刺,嘴上淡淡“嗯”了一聲,情緒依然不高。


    顧朝歌攥著自己的衣襟,扭捏著問他:“昨天,我難過的時候,你為什麽要替我擦眼淚啊?”那種溫柔的樣子,她幾乎就要以為他喜歡自己了,想得一個晚上都沒有睡好覺。


    “離得近,順手罷了。即便我不給你擦,你師兄也會為你擦的,”伊崔淡淡道,“不過是擦個眼淚而已,算得了什麽,你師兄抱你回房歇息才稱得上貼心。”


    他語氣淡淡,目光淡淡,看似什麽都不在意,卻分明渾身上下都散發著醋味。


    顧朝歌聽了出來。她感覺這幾日大蜘蛛一直在和師兄別著勁,兩人素來無仇,唯一可能的原因就是她了。雖然有自我感覺太好的嫌疑,可是她忍不住希冀,於是咬了咬唇,試探著說了一句:“是呀,我也覺得師兄對我很好。”


    伊崔藏在袖中的手立即攥緊成拳,隱在案幾下,旁人看不出。顧朝歌見他毫無反應,不由得有些失望:“我看完了,方子不需要改,你繼續忙吧。”說著便要起身離去。


    “等一下!”伊崔忽然叫住她,顧朝歌立即回頭,眼神亮晶晶的瞅著他。伊崔被她看得腦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隻能沒話找話:“那個,你用過晚膳了嗎?”


    “嗯,師兄帶我在東升街吃過了,味道很好。”


    又是褚東垣,伊崔額角青筋暴了暴,聽她三句話不離“師兄”,他感覺心裏沒來由的一陣煩躁。伊崔清楚這是什麽原因,可是他不能表現出來讓顧朝歌發覺,於是他淡淡地點了一下頭:“原來如此。”


    “還有事嗎?”


    “沒、沒了。”


    “那我走了哦。”


    “嗯……那個,朝小歌,等一下,呃……你師父的墓在京郊?”


    “是的。”


    “你離開後再未回去過?”


    “嗯。”


    “以後,以後等我們回到帝都,我陪你去給師父掃墓。”


    他的表情著實很僵硬,刻意沒話找話,連顧朝歌都能看出來。她忽然覺得不能再這樣僵持下去,偶爾以為他喜歡自己,可是更多的時候他都表現得十分疏離,讓她根本看不透。


    顧朝歌,你要努力啊,不能讓他再這樣牽著鼻子走。


    她決定冒險一試,反正早已被他拒絕過,橫豎不會更糟。


    顧朝歌握了握拳頭,在心底給自己打氣。她抬起頭來,對伊崔笑了笑,搖頭道:“謝謝,不過我想那個時候,師兄會是最想和我一起去看師父的人吧。”


    這回伊崔連一個幹巴巴的“哦”都說不出來,他還在勉強地維持笑容,可是笑得很僵硬,很難看。


    然後他又聽見顧朝歌說:“伊公子,你以後別再叫我朝小歌啦。”她低下頭,玩著自己的手指頭,好像很排斥看他的樣子:“這個稱呼太過親密,你……你既然拒絕了我,就、就別再讓我心存希望。”


    “我想說的就這些,那個,我、我走了!”她一扭身,飛快地跨過門檻,轉過拐角,閃身,不見了。


    主事廳裏死寂片刻。


    忽然——“咣當”!


    一聲清脆的巨響,遠遠地從主事廳中傳來,讓顧朝歌聽見,她頓住腳步,猶豫一下,終究沒選擇返回去看。直到第二天,她才偷偷向盛三打聽,昨夜主事廳裏是不是什麽東西摔了。


    “你如何知道?”盛三奇怪地看著她:“昨日公子案幾上的兩個硯台都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上好的端硯和歙硯呢,雕工精細,大師手筆,是原來太守的收藏,現在難尋啊。公子讓我臨時上街去買,說馬上就要。大晚上的,上哪裏去買這麽好的硯台,匆忙買回來的兩個公子都不滿意,居然一抬手又給摔了,最後是宋大人把他那兒的硯台送來,這才解決。”


    盛三皺著眉頭感慨:“公子以前從不挑剔這些身外之物,兩個銅錢一支的便宜毛筆也用得慣,怎麽如今……”剛剛發達起來,就開始恢複那種世家公子哥的奢靡作風了?不像啊,公子不是那種人,除非……


    盛三狐疑地端詳麵前這位勾著唇角正偷笑的姑娘,靈光乍現:“你惹公子生氣了?”喲嗬不錯啊,能把他家公子氣成那樣,顧大夫如今功夫見長啊。


    “噓,噓,”顧朝歌急忙讓他噤聲,跳腳道,“和我沒關係,我什麽都不知道,懂不懂?”


    盛三默默看著她,無言以對。這兩個人的關係,他表示看不懂。


    顧朝歌抿著唇又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後輕咳兩聲,佯裝正經:“盛大哥,就這樣啊。我走了,今日還要出診呢!”她裙擺一轉,身子一擰,興高采烈跨出門去,卻不是去出診,而是去尋衛瀠——如今的燕夫人,要好好和她炫耀自己的勝利呢!


    顧朝歌是高興了,但是伊崔手下大大小小的文吏們不高興了,主事廳裏連續數日彌漫著詭異的低氣壓。伊崔不是一個會將私人情感摻雜在公事中的人,他處理起事務來依舊是以往的作風,有條不紊,一絲不苟,按章辦事,又兼之靈活機變,沒有出過什麽差錯。隻是……對於和他日日公務接觸的文吏來說,雖然得到的指示很明確,也是伊大人一貫的處事風格,但是伊大人的臉色……活像每個人都欠了他一萬兩黃金似的。


    無論好消息壞消息,他都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偶爾稱讚某個下屬“做得不錯”,那表情和宣布“你犯了大錯”也沒差別。好像突然之間,一貫笑容和煦的伊大人忽然不會笑了一樣。


    亂世裏無論幹什麽,這碗飯都不好吃啊。伊崔手下的大小文吏們內心默默流淚,無聲承受。


    這種情況足足持續半月有餘才被打破,而打破它的不是始作俑者顧朝歌,而是一封來自蘇州張遂銘的信箋。


    他同意了燕昭劃定的時間和地點,但是卻提出要求,燕昭的隨行人員中必須有薛吉和伊崔。


    一個是謀略第一,一個是吏事第一,堪稱燕昭的左膀右臂。張遂銘要這二人隨行,表麵說仰慕二人才幹希望得見一麵,實際上難道不是想一網打盡?信箋一到,燕昭身邊的文武下屬傳閱一瞧,立即炸開了鍋,你一言我一語討論該不該同意此要求。


    而伊崔手下當職的文吏們卻在默默地想,太好了終於不用看頂頭上司冷得結冰的那張臉了。如今已經入冬,雖然揚州還不太冷,可是、可是主事廳裏很冷啊!


    “什麽?伊崔也要去?”


    一聲尖叫,驚起一群候鳥。衛瀠掏了掏險些被震聾的耳朵,安坐如山:“顧朝歌,你給我先坐下,我慢慢告訴你我知道的情況。”


    顧朝歌猶自憤憤:“他腿不好,身體也不好,怎麽能長途跋涉,還是去那種虎狼之地嘛!”


    衛瀠歎氣:“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我家夫君去啊。”太守府是辦事的地方,衛瀠不住太守府,住在附近燕昭專門為她改建過的一座大院子。顧朝歌與她走動很方便,不過她從衛瀠口中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已比那封信的到達時間足足晚了五天。


    換言之,木已成舟,伊崔非去不可,板上釘釘的事情不可更改。


    這等機密之事,紅巾軍上層瞞得很嚴,以致於顧朝歌在太守府住著,人緣那麽好,還有個當將領的師兄,可是居然沒有一個人告訴她。就連伊崔本人,在就診的時候也從未提及過此事。


    衛瀠還是在一切計劃敲定之後,燕昭心情放鬆,在床上隨口和她漏了幾句。可能也並非無心,而是故意告訴她,讓她探探顧朝歌的反應。


    “我覺著夫君的意思,是希望你隨行,畢竟你是醫官長,隨軍是遲早要麵對的職責。伊大人身體不好,你可以隨軍照料他,而且萬一張遂銘有陰招,比如下毒什麽的,非得你在場解決不可。”


    顧朝歌連連點頭:“好好好!君上真英明,我去,我當然要去!”


    “可是……”衛瀠猶猶豫豫:“伊大人似乎不希望你去……”不然也輪不到讓她來傳話,燕昭直接和顧朝歌說便是。


    “為什麽?”不就是刺了他兩句麽,至於記恨至今?顧朝歌憤憤:“那就不告訴他,我自己去和君上說,這次會盟,我要求隨軍,而且隨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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