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盟點定在長興。


    一個不起眼的小城,卻位於三路交界處,以北以西是燕昭所轄,以東以南則是張遂銘的地盤。氣候溫暖濕潤,平原丘陵兼有,水路四通八達,可從此地乘船直抵湖州,或者直接北上到吳淞口入海,這條水道一度被海商們譽為黃金之路。


    天時地利,讓這座小城充滿繁華的商業氣息,而兩大叛軍勢力的頭頭選擇此地會盟,則為這座原本平和的小城增添幾分肅殺和緊張感。


    褚東垣一身軟甲佩劍,帶著個年輕漂亮的姑娘,慢悠悠在長興最熱鬧的雉城街上逛著。耳邊是當地的吳儂軟語,茶樓遍地,食肆熬煮的銀魚粥傳出誘人香氣,攤主好奇地瞄兩眼這個疑似將軍的年輕人和他帶著的姑娘,然後迅速縮回頭去。沿街叫賣吊瓜的小販遠遠地奇怪看一眼褚東垣,警惕地停住腳步,待褚東垣走過方才繼續吆喝。


    顧朝歌感受到了一路上探究的視線,她覺得不自在,然而她家師兄卻滿不在乎,猶在歎息:“啊呀呀聽說長興的大閘蟹最好吃,可惜如今已過了季節。”


    你在揚州還沒吃夠?顧朝歌默默腹誹,拉了拉褚東垣的袖口:“師兄,你幹嘛不換身便裝出來呀。”省得大家都盯著你看,然後又盯著她看,八成以為她是這個反賊將軍包下來作陪的妓/女吧。


    畢竟張遂銘的軍隊,在長興城裏就是這種做派呢。


    在街上常會和另一服飾的士兵們打照麵,並非大靖守軍,而是張遂銘的人。他們大概是在八都岕的駐營地憋壞了,一到長興縣城便吃喝玩樂、花天酒地。大白天的,軍服歪歪斜斜,麵色潮紅,一口酒氣,一手抱著個姑娘,一手攥著同樣歪歪斜斜的佩劍,抽出來恐嚇店家,吃霸王餐吃得輕車熟路。


    這些人見著清秀嬌小的顧朝歌,兩眼直放光。然而瞧見她跟著的褚東垣,那一身明顯來自紅巾軍的軟甲,頓時麵色不爽,雙眼微眯,思慮半天,終究沒敢上來主動惹事。


    她埋怨他穿軟甲惹眼,褚東垣卻知道,他若換上一身便裝陪她出來,恐怕就沒有這麽輕鬆過關了。不過其中玄妙,褚東垣自己知道便好,沒必要告訴她。


    張遂銘和燕昭的駐軍皆在長興城郊八都岕。長興在名義上仍屬於大靖官府,兩個反賊頭頭不入城,不是不願讓長興縣官為難,而是他們沒能決定由誰入住長興最好的大宅子——縣官後衙。


    誰都不願意讓步,幹脆誰都不住,直接就地紮營得了。張遂銘愛附庸風雅,認為八都岕風光秀麗,又有天泉湖水,美不勝收,並且為自己不入城加了一個“不擾民”的光環。


    不過看他手底下的這群兵油子,可完全稱不上“不擾民”。


    走在街上,感覺那些人不善的打量,顧朝歌撇過臉去不看他們。褚東垣低頭瞧她一眼,忽而攬住她的肩走到一處小攤前,取下一頂帷帽往她頭上一戴:“挺好看的。”


    顧朝歌撥開帷帽的紗巾,抬頭瞧他一眼:“不用了,我……早晚得習慣的。”


    她身為紅巾軍中唯一參加會盟的女子,無論如何都會被對方的人當做話題的。他們此次走水路到長興,上船前伊崔見到隊伍中竟然有顧朝歌,臉當場拉得老長,訓責她不知輕重,不知道一個年輕姑娘紮在男人堆裏是什麽境況,冷冰冰地讓她“盡早習慣”。


    顧朝歌委屈極了。


    她知道伊崔會生氣,可是沒想到他會那樣氣憤,連例診的時候都不怎麽和她說話。


    直到後來薛先生偷偷和她解釋,張遂銘素性風流,最好女色,伊崔擔心她會被張遂銘給惦記上。


    大蜘蛛覺得她好,就認為全天下男人都覺得她好,隻要是年富力強的男人,他大概看誰都像是要來搶人的。簡直恨不得把她藏進深深的山洞裏,誰都不讓見。見她居然膽敢跟來還不告訴他,當然氣得半死。


    而且他的考慮不無道理。


    顧朝歌隨軍的確很不方便。在駐營地裏,她一人一頂帳篷,連帳篷外的守衛都是男人,洗澡洗衣皆要避著人,而且又不能太遠以免被歹人盯上。伊崔不讓她跟來是有道理的,可是顧朝歌卻覺得自己沒錯,這段水路雖然不長,可是伊崔卻有些暈船,抵達長興後因為天氣較冷和水土不服,他又染上風寒,若無顧朝歌在旁邊照料,那些半個行外漢的醫官肯定應付不來。


    伊崔大概也知道自己這副破身體不爭氣,沒了她還真的不行。所以喝藥相當準時,加之手頭的事情如今都交給後方的宋無衣,他無事可做,隻能乖乖歇息,居然是前所未有的聽話。


    所以雖然在船上的時候伊崔生她的氣,到了駐營地之後卻不敢再如此,兩人的關係出現短暫的和諧。然而,褚東垣看不下去自家師妹成天照顧姓伊的,等楊維交接了他的巡視事務,他便向君上請了半日的歇息,特地帶小淚包進城逛逛散心。


    燕昭知道他要半日假原來是為此,當時的眼神頗為古怪:“你這個做師兄的,果然很愛護師妹啊。”褚東垣不明所以,點頭稱是,燕昭不再多說什麽,揮揮手準了。而褚東垣直到走出燕昭的大帳,依然有種芒刺在背的感覺。他想不通了,君上是覺得他因美色誤事?不像啊,準假準得很爽快嘛。


    那是為啥?


    褚東垣想不通。


    如果他知道因為他帶顧朝歌出去玩兒,駐營地裏有隻瘸腿大蜘蛛整個下午都陰沉著一張臉,連看燕昭的目光中都帶著烏黑黑的怨氣。褚東垣大概就會明白,為了準他這個假,君上背負著多大的壓力……


    長興城裏看似熱鬧太平,卻處處暗流湧動,有種弦越繃越緊的緊張感。不過也很合理,換了誰家城池外頭駐紮著兩方軍隊,誰都會緊張的。褚東垣沒想到長興城裏是這種情況,特意為她挑了頂好看的帷帽,誰知道顧朝歌卻拒絕了。


    褚東垣揚了揚眉,沒說什麽,小淚包跟來的時候他也感到意外。不過如今看來,她好像是打定主意要適應目前的狀況。思及此,褚東垣笑了笑,輕揉她的腦袋:“我先買下,你想要就戴,不想要師兄就幫你拿著。一個帷帽而已,帶著走不妨事。”說著他便付了錢,小販見褚東垣對這姑娘好,又口稱“師兄”,給錢也爽快,不由大膽多嘴兩句:“這位軍爺,不是張家軍的?”


    褚東垣數了銅錢遞過去,聞言,揚眉一笑:“兄弟,你看著我像那邊的人嗎?”


    “不像,不像,”小販雙手接了錢過去,嘿嘿笑,“您是紅巾軍的軍爺吧?看著就不一樣,正直,氣派!”


    褚東垣笑了笑,覺得入城一趟打聽點張遂銘軍隊的風氣情況,也很劃算,於是站在那兒繼續賴著:“怎麽,張販子的人討人嫌?”他說著說著湊近,聲音壓低:“嫖/妓賭錢,一個不落吧?”


    “何止?”小販東瞄西瞄一圈,然後也湊近,訴苦一般地壓低嗓音說:“白吃白拿不給錢,還說長興這地方遲早是他們的。別說酒樓食肆綢緞鋪這種地方,就連藥鋪……”小販頓了頓,眼珠滴溜溜一轉,努努嘴:“也有人白拿不給錢,良心呢。”聲音降到最後已經小得不能再小,他明顯是看見了他口中提到的那些人,故而說完這句之後不再和褚東垣繼續聊,站直身體繼續裝作認真地做買賣。


    七八個人高馬大的士兵從長街的另一側走來,那身板看著不像吳地人常有的,很像是張遂銘從魯地召來的兵。看衣著和兵器,估摸職位最低的一人也該是個百夫長。七八個人帶著兵器成群走在街上,路人遇見皆是慌忙躲避,看起來很是威風。他們發現對麵的褚東垣投射過來的視線,挑了挑眉,互相看了看,決定都不理褚東垣,熟視無睹地走入一家藥鋪,佩劍往藥櫃上一拍:“藥呢,熬好了沒?”


    幾人入了藥鋪,各自都站著,一手扶著腰間佩劍,一副隨時要動武的模樣。其中隻有一人在藥鋪前堂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雙手抱在腹中。那是他們之中看起來職位最低也最年輕的那個百夫長。此人雙眼通紅,氣息虛弱。很顯然,這群人上藥鋪是為了治這個兄弟的病。


    不過說話太不客氣。藥鋪郎中戰戰兢兢將熬好了又溫上的藥,雙手恭恭敬敬遞過去,為首者嗅了嗅,道:“你先喝一口。”郎中苦著臉喝完,為首者又道:“喝完這副藥,我兄弟若還不見好,老子要你的命!”


    郎中大驚失色:“冤枉啊!老夫隻是按方抓藥,從未給這位將軍看過病,怎麽能……”怎麽能看不好病怪他呢?


    為首者冷笑:“鬆齋先生出身名醫世家,祖上乃是給皇帝看病的!他的方子不可能有錯,若我兄弟的病不好,一定是你的藥不好!你的藥不好,不殺你殺誰?”


    這、這簡直是強詞奪理!郎中一聽,兩眼一翻,整個人差點暈過去。


    小販的攤子就在藥鋪斜對麵,他看下去,又怕殃及自身。於是一邊偷偷收拾東西,一邊悄悄和褚東垣說:“這不是草菅人命嘛,都這樣哪裏還有藥鋪,哪裏還有郎中?李郎中遇上這幫子人,也是可憐,唉,紅巾軍的大軍爺,求您管管吧。”


    管管?褚東垣挑眉,怎麽管,他一個人上去幹他們七八人?何況他還帶著個軟乎乎的小師妹,萬一打起來殃及自家……


    咦?師妹呢?


    他家小淚包呢?


    到哪裏去了?


    褚東垣看戲看了半天,終於想起來旁邊始終安安靜靜站著的小淚包,可是等他往自己左手邊一望,卻發現根本沒人!


    “軍爺,您找那位姑娘?”小販提醒他:“那兒呢。”


    哪兒?


    褚東垣順著小販所指的方向一看,她、她、她什麽時候跑進藥鋪去了啊!


    此刻藥鋪裏的氣氛頗為詭異,為首者端了藥給那生病的年輕百夫長遞過去,卻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己這位兄弟旁邊坐了一個姑娘。這姑娘白白嫩嫩,看起來嬌滴滴像小兔子一樣,她忽閃忽閃著一雙大眼睛,好聲好氣地同這位為首的校尉說話:“將軍大哥,我也是個大夫,讓我幫這位將軍看看吧。”


    她的聲音又軟又糯,聽得這群糙漢子們骨頭都酥了,為首的校尉雙眼直直看著她,都不知道怎麽拒絕,也完全忘記要問這個來曆不明的女人怎麽出現的。他甚至沒發話,他這位病著的百夫長兄弟,就乖乖伸出手去,主動讓姑娘探脈。


    “脈搏跳得很快呀,還心慌,煩躁,口渴?”顧朝歌耐心地問他。


    這位年輕的百夫長不過十七歲,血氣方剛的年紀背井離鄉掙賣命錢,身邊都是肌肉虯結一股汗臭的糙漢,破了他處/男身的軍/妓乃是皺巴巴的三流貨色。這是第一次有這麽漂亮的小姑娘關關切切看著他,問他話,摸他的手,少年覺得簡直是遇見了自己心目中完美的夢中情人,以致於都忘了將發青的手指藏起來,心跳得巨快,臉色通紅,結結巴巴幾乎不會說話:“是、是這樣,鬆齋先生說是熱、熱、熱證,給我開了承氣湯,但是不、不、不見好。”


    “是這樣啊。”顧朝歌斜眼瞥見走進來的褚東垣,師兄臉色不太好,她朝他眨眨眼,做了一個噓的手勢,然後又回過頭對少年說:“伸出舌頭讓我瞧瞧可好?”


    這是什麽古怪法子?時下舌診尚不流行,顯然那位出身名醫世家的鬆齋先生也不諳舌診,少年這次迷惑了一會,遲疑著伸出舌頭。


    顧朝歌一看,便輕輕“啊”了一聲:“陰盛隔陽於外,這是大寒之證。李郎中,麻煩速速取幹薑和附子來。”


    幹薑和附子都是大熱之藥,和主瀉的承氣湯是兩種完全不同作用的藥物。這群漢子不懂,可是李郎中明白,所以站著沒動:“姑娘,你、你哪位啊?”萬一治死了人,他會被這群兵痞殺掉的啊!


    “我師妹是哪位,也是你能問的?”褚東垣一出聲,頓時吸引在場人的注目,他抱劍倚在門框邊,淡淡看了郎中一眼:“不想死就去拿藥,我師妹說什麽,你就做什麽。”


    這、這位軍爺又是哪位啊?


    郎中在心裏默默流下兩條寬麵條淚,一言不發偷偷溜到後頭去了,能躲一時是一時。


    這時候,為首的那位校尉反應過來,他冷笑著慢慢靠近褚東垣:“怎麽,紅巾軍的,過來找茬?”


    “找茬?”褚東垣回以冷笑:“若不是我師妹好心想救人,誰他娘的願意管你們的死活?”說著他便向顧朝歌伸出手:“有眼無珠的一群人,連你都不信,不信也罷,走了。”


    顧朝歌猶豫著沒有動,她站起身來,回頭望一眼那仍然看著她的少年,囑咐道:“你不能喝承氣湯,再瀉下去必死無疑。幹薑附子一次八兩煎熬服下,要快,知道嗎?”


    少年呆呆地點頭,其實根本不明白她在說什麽,旁邊的兄弟不理顧朝歌,覺得耽擱這麽長時間,藥都涼了。顧朝歌剛一起身,他就把要給少年遞過去,少年眼睛還黏在顧朝歌身上,但是手已經在自動自覺接那碗藥了。


    顧朝歌眉頭一皺,厲聲道:“我說了不能喝!”她手腕一翻,抬手就將那碗承氣湯打翻在地。


    “你幹什麽!”藥碗潑落,咣當一聲,為首校尉一聲怒喝,扶著劍柄的手一抬,半邊寒劍出鞘,其他兄弟無不響應。


    褚東垣那副懶洋洋的樣子頓時一收,他一個閃身將顧朝歌護在身後,長劍亦是半出鞘,冷冷環顧眾人:“你們想幹什麽!”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啦。實在是著急了,那副藥喝下去,神仙都救不了他。”就在這種劍拔弩張的情況下,藥鋪裏唯一那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居然不急不慌,還能躲在她師兄身後,聲音軟軟地道歉。


    再烈的火,碰上這一汪柔柔的水,那也燒不起來。為首校尉的劍壓下去一點,眼睛在顧朝歌身上滴溜溜打轉,他勾唇一笑:“小妹妹,你親我一口,我就放過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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