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魏重前領人攻擊太守府和顧朝歌的事情,揚州城裏有一段時間風聲鶴唳,因為此事牽扯衛家,燕昭本在別地練兵,為此特地回了一趟揚州。此事以主犯梟首,餘孽肅清告終,衛家牽扯進來的某些人也為此付出了代價。至於代價具體是什麽,外人不清楚,唯一知道的是衛家和紅巾軍的關係依然很融洽。


    立秋過後,天氣仍熱了一陣,但隨著秋雨降落,氣溫漸漸不如夏日那樣炎熱,時疫的發病者亦迅速減少。


    隻是……每每望見城門前吊著的那幾個凹眼吐舌的人頭,顧朝歌都禁不住皺眉。


    “那個,我有件事要和你說。”


    這一日,顧朝歌得空早些回了太守府。照常的清潔過程後,她蹲守在主事廳前,逮住大蜘蛛難得的空檔,一溜小跑過去,強調:“是很重要的事!”


    伊崔停筆,抬頭,瞧她目光炯炯,不由心中一跳,那件因為魏重前鬧事而許久未想起的事情,突然又浮出腦海。


    “是關於什麽的?”他問。


    “嗯……事關揚州百姓。”顧朝歌嚴肅地說。


    伊崔在心裏悄悄鬆口氣,又莫名覺得失落,他笑了一下:“正好,我也有件事想和你說。”


    顧朝歌眼睛亮亮的,也問:“是關於什麽的?”


    伊崔含笑:“關於你自己的。”


    誒?關於她自己?顧朝歌眨巴眨巴眼,明明知道那不可能,但還是忍不住想歪掉。


    伊崔又問:“誰先說?”


    “我,我先說!”顧朝歌乖寶寶一樣舉手,生怕伊崔搶先,萬一他說的是不好的事情,她還是晚點聽比較好。


    伊崔隨她:“你說。”


    “揚州城門前的人頭,掛了好些日子,風吹日曬,味道難聞,樣子還很嚇人。如今瘟疫還沒過去,這人腦袋也會傳染時疫的!我要求都取下來,就地焚燒!”


    原來隻是這種事,梟首的目的已經達到,她若不提起此事,他早就忘了城頭還掛著頭顱。伊崔輕鬆地回答她:“此事依你,我隨後便讓人取下焚毀,明日你再去,一定看不到還有頭顱在上頭。”


    “哦。”顧朝歌頜首,沒見得多高興,她早就猜到這個結果,隻是想借這個機會多看看伊崔。她雙手托著下巴,坐的位置比伊崔矮,讓她得以仰頭,兩隻眼睛亮晶晶地注視著伊崔:“那你要和我說什麽呀?”


    她的眼神實在很是奇異,雖然以前她看人的時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也是忽閃忽閃,格外靈動有神。可是今天的,和以往不一樣,顯得、顯得更加專注,而專注之中,還有一些別的什麽東西——令伊崔禁不住低下頭去不敢直視她的東西。


    他輕咳一聲:“你師父的劄記已然完成,是麽?”


    “嗯,是呀,莫非你看我為你治病辛勞,打算義務幫忙付梓刻印?那我還得修改潤色一下,不能馬上給你。”她自說自話,語氣笑嘻嘻的,好像從來沒見她說這麽多的廢話。


    “這個不是問題,我是要說另一件事。”伊崔一抬頭,接觸到的又是她那種格外明亮的目光,他連忙低下頭去,假裝很忙地在案幾上尋找東西。


    “是什麽事情呀伊哥哥?”


    “哦,是……”伊崔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份他早就準備好的文書,可是早就準備好的說辭卻一個字都沒吐出口。


    他愣愣地看著顧朝歌:“你剛才,叫我什麽?”


    “伊哥哥呀,”顧朝歌笑吟吟地托腮看他,腦袋一歪,顯得格外可愛無辜,“你比我大,我比你小,我們既是病人和大夫的關係,又是朋友關係,我為什麽不能叫你伊哥哥?宋無衣,我叫他宋大哥,盛三,我叫他盛大哥,*起,我叫他趙大哥……除了燕將軍之外,別的比我大的男子,我都叫他們大哥,為什麽不能叫你一聲伊哥哥?”


    振振有詞,理直氣壯,顯然有備而來。


    問題是,這聲“哥哥”之中所包含的微妙的親昵意味,和那爛大街的“大哥”稱呼可全然不同。


    伊崔張了張嘴,卻不能將這種拒絕的理由說出口,因為人家裝得好像根本不知道這兩個稱呼有什麽區別。伊崔忽然有種感覺,他覺得,自己好像把這丫頭的臉皮給教得越來越厚,厚得……連他都教無可教。


    “到底是什麽事情呀伊哥哥?”顧朝歌開始用那種讓人頭皮發麻的嬌嗔語氣說話,恰好這時候大忙人宋無衣進門,顧朝歌背對著他,沒瞧見。伊崔卻看見宋無衣踏進門檻的腳在空中生生頓住,然後抱著懷裏的卷書,對著伊崔拱手做出一個“對不起打擾了”的手勢,彎著腰,慢慢地、輕輕地退了出去。


    他退出去的時候,嘴角掛著一抹不懷好意的笑。


    看得伊崔隻想歎氣。


    “既然你已完成師父的遺願,可有下一個目標想要完成?”伊崔用手扶著額頭,好像很累的樣子,其實隻是不想看顧朝歌而已。


    有啊,你嘛。顧朝歌在心裏嘿嘿笑,嘴上當然不能這麽直白說出來,她扭扭身子,整個人又往他的方向靠了靠:“暫時沒有。”


    終於等到這一句了。伊崔在心裏鬆了口氣,將手中的文書往顧朝歌的臉上“啪”的一扔,恰好擋住她赤果果的視線:“那顧姑娘不妨留下來,做我紅巾軍的醫官長,秩級同長史。”伊崔如今做的便是長史,醫官長相當於是紅巾軍的首席醫官,也是位“大人”了,雖然是反賊的“大人”。


    “哦,要隨隊出征麽,我對這個不感興趣。”因為開顱造成的陰影,短時間內她都不想碰戰場上那種屍體。


    而且伊崔這份拍到臉上來的文書雖然俸祿誘人,連印章都給她刻下了,顯然是特地早早為她準備好的。可是她依然覺得沒誠意:“伊哥哥,你整天叫我顧姑娘,都不覺得生分嗎?”對,“沒誠意”的重點在這裏。


    她坐在那裏不高興地扭來扭去,將那份文書往旁邊一扔,很嫌棄的樣子,繼續托腮盯著伊崔瞧。


    伊崔能趕她走嗎?


    不能。


    他能強迫她答應這份邀請嗎?


    也不能。


    必須是她來坐鎮醫官長嗎?


    絕對。


    那麽,他能引誘她同意嗎?


    ……能。


    “那你,希望我稱呼你什麽?”伊崔從臉上勉強擠出一個笑。這大概是他有史以來最僵硬的一個笑容,因為他覺得自己仿佛是在出賣某些東西,以換取一份任命能被當事者同意。


    明明不該是這樣。


    小丫頭一向都很聽話很好哄啊!


    “怎麽能是我希望呢,”顧朝歌嘟嘴,表示不開心,“應該是你想要叫我什麽嘛!”


    顧大夫?顧小大夫?當然不行。


    “朝歌?”他試探著問。


    “宋大哥啊,趙大哥啊,薛先生啊,他們都這麽叫我,”顧朝歌懶洋洋地支著腦袋,補充一句,“哦,衛尚也這麽叫我。”


    伊崔懂了,她的言下之意,他絕對不能這麽叫。


    宋無衣他們如此稱呼她,伊崔不覺得奇怪,但是那個衛家腦子有病的二公子也叫她“朝歌”?


    沒來由的,伊崔感到不舒服。


    “阿朝?朝朝?小歌?阿歌?歌兒?”伊崔試探著說出一個個令他自己都覺得肉麻的稱謂。說出來怎麽都很奇怪,他實在是不習慣如此親昵地稱呼一個女子,便是連燕昭,他現在也常常叫他“君上”而非“阿昭”了。


    顧朝歌聽出了他語氣中的不情願,心情驀地低落下來。


    她想,他果然是對自己沒有那種意思,不然怎麽會連親昵地稱呼她都不願意,總是客客氣氣叫她“顧、姑、娘”呢?


    唉,好難過。她忽然就沒了爭取的力氣,不再看伊崔,軟趴趴地在案桌一腳伏下,沒精打采地收下那封剛剛被她丟到一邊的任命狀:“算啦,不為難你了,我答應便是。隻是短時間內不要讓我隨軍出征,一來要等瘟疫徹底結束,二來起碼得將你的身體調養好之後才說。”


    她萎靡得像霜打的茄子,語氣裏透著濃濃的失落。他真想伸出手去,摸摸這顆失落的小腦袋,溫言安撫她幾句。


    隻是,他的理智比情感回籠更快。當她不再用那雙亮得可怕的眼睛盯住他看的時候,伊崔覺得自己的腦子終於能夠清醒過來,他開始察覺到了反常。


    僅僅是一個稱呼而已,為何她要如此計較?


    驀地,他又想起了那天清晨的事情。


    這時候,顧朝歌突然站了起來,她抓起那封任命狀,輕輕地說:“那我走了啊,你要記得按時吃藥,明日我再來給你把脈,這些日子,千萬莫要熬夜。”她的語氣又軟又輕,像輕薄柔軟的雨絲黏在人的心上,一根又一根,濕乎乎的,黏著,繞著,讓人感覺到莫名的惆悵。


    伊崔望著她纖細的背影,驀地感到一陣奇異的愧疚,他衝口而出:“朝小歌,沒人的時候,我就這麽叫你。”又好聽,又上口,又親昵,好像他們認識了很久很久,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一般。


    為什麽是沒人的時候呢?


    顧朝歌本來應該這麽追問,可是他的聲音真溫柔,溫柔中帶著歉疚,聽得她耳朵尖尖不由得紅了。她轉過身去,低著頭,輕輕“嗯”了一聲,羞澀而歡喜。


    刹那間,伊崔心裏叮咚一下,好像某個以前朦朦朧朧從不觸及的東西被刷的照亮。


    那天清晨的事情,或許……不是他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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