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尚根本沒有反應過來是怎麽一回事,隻看見有陌生的男人提刀向馬車衝來,他下意識地拔出腰間的佩劍阻擋。


    刀劍相撞的清脆聲令他從混沌的狀態中清醒,對方的凶狠和力大無比令他意識到自己身處危險。毫無實戰經驗的衛尚,從未想到自己掛著好看的這把佩劍,竟然真有派上用場的一天。


    這場混戰結束得很快,*起有備而來,所帶皆為精銳中的精銳,迅速將預謀起事的一幹人等控製。


    街頭除了因為打鬥造成的血跡和幾具屍體外,迅速恢複平靜。


    衛尚甚至沒來得及製服他的對手,那人便已被紅巾軍的士兵拿下。衛尚輕輕鬆了口氣,將插在馬車上的羽箭拔掉,溫柔地對簾子裏坐著的少女說:“朝歌,已經結束了,你可無事……”


    “顧大夫,你沒事吧?”*起急匆匆的叫喚打斷了衛尚春風般的關心。乖乖躲在車裏的顧朝歌將裹在身上那用來防身的軟墊丟掉,扇扇風,擦擦汗,小心翼翼地將手中的小刀收回隨身的口袋,幹淨利落地跳下車:“我沒事,謝謝趙將軍!”


    *起長舒一口氣:“你沒事就好,姓魏的居然敢和張遂銘的賊人裏應外合,一麵派染時疫的家夥攻擊太守府,一麵找人暗殺你,意圖讓揚州再次大亂,真是可惡!幸而薛先生及時掌握消息,派我快快趕來,虛驚一場!”*起口中的“姓魏的”,就是被關押在大牢的前魏太守。為了蓄意製造這場騷亂,也為了自己能潛逃,這位前太守可是花了不少銀子和功夫。


    “太守府?被染時疫的人?”好陰險的路數,顧朝歌一驚:“那、那……”那伊崔呢?他腿腳不好,行動不便,無論是誰“都能拿他怎麽樣”。


    “退之,魏重前呢?”說曹操,曹操到,伊崔拄著拐,喘著氣,匆匆喚著*起的字,急急從太守府裏趕來。好在主事堂是最接近大門的,不然以他的腳程,恐怕還要好些時候。


    先前衝進太守府的士兵們跟在伊崔後麵,向*起稟報:“將軍,餘孽已經全部控製住。”


    “那就好,”*起鬆了口氣,他揮揮手,一個被困得像粽子似的人從後麵滾過來:“伊先生,魏重前在此,活的,如何處置,薛先生說聽你的吩咐!”


    伊崔頜首,正欲說點什麽,餘光卻瞥見旁邊一個嬌小的身影。她呆呆站在那裏,好像很不知所措。


    剛剛那壺酸梅湯,他還沒來得及喝,就發生了這樣突然的事情。


    “顧姑娘可有傷著?”伊崔側頭,溫和地看著她。


    顧朝歌搖了搖頭,她躊躇了一下,想問伊崔有沒有事。可是或許是他的目光太過溫柔,她的腦海裏突然浮現出那天清晨伊崔睡著的樣子,還有她幹的壞事,臉不由得微微紅了。


    這時,衛尚搶過她的話頭,他的語氣聽起來十分憤怒:“這些賊人以羽箭攻擊馬車,甚至有人提刀直朝顧姑娘而來,分明就是要她的命!你們紅巾軍怎麽搞的,竟讓魏重前那狗賊夥同亂匪傷害一個姑娘!”


    這人是誰?


    伊崔麵露疑惑,看了顧朝歌一眼。


    顧朝歌會意,馬上向他解釋:“衛家二公子,衛尚。我剛給衛瀠看診回來,他家用馬車送我。”


    “哦?”伊崔發出一個意味深長的音節,顧朝歌聽在耳朵裏,莫名覺得心虛,卻又不知道心虛什麽。


    明明對於她的心思,還有那件壞事,他應該都是不知情的。


    伊崔卻是瞥了一眼衛尚,悠悠地發問:“你去衛家乃是臨時起意,衛家用馬車送你也是臨時決定,為何他們卻知道你坐在馬車裏?”而且還挑準馬車停在太守府前的時間,兩邊同時下手,既想收割掉府內重要文吏的命,又想幹掉這個善治瘟疫的好大夫。


    “你懷疑我衛家通敵?”衛尚聽出此人的弦外之音,怒從心起:“我衛家世代居於揚州,值此疫病的緊要關頭,緣何要和揚州百姓、和自己過不去?”


    這小子口才倒是很不錯,說得也在理,可是衛家那麽多人,難免沒有一兩個腦子裏灌漿糊的缺貨。不管怎麽樣,衛家是一定要查的。


    伊崔心裏如此想,麵上卻很客氣:“衛公子誤會了,伊某隻是懷疑有人利用衛家做掩護,想要達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衛公子親自護送顧大夫,剛剛也提劍對抗賊子,自然不會和這種人一丘之貉。”說話間,他輕輕瞥了一眼地上那個粽子似的魏重前,此人嘴裏塞著髒兮兮的破布,嗚嗚嗚叫著,此時好像感受到這道視線裏赤果果的惡意,竟然不由自主打了打顫。


    衛尚輕哼一聲,依然不給伊崔好臉色。有的人天生氣場相衝,他一看見這個從太守府裏出來的瘸子,就感覺到討厭。即使對方和顏悅色、彬彬有禮,他也覺得對方兩麵三刀,甚至人麵獸心。


    伊崔對此不以為意,他本來就不是個討喜的人,更何況他也同樣不喜歡衛尚。隻是,這一來一往的幾句針鋒相對,可憐巴巴站在一旁的小丫頭又被忽略,想著她剛剛遭遇了一次蓄意謀殺,定然被嚇得半死,伊崔柔軟了語氣,招招手讓她過去。


    “我沒事,我帶著刀呢。”她好像能讀懂伊崔的眼神一般,還沒等他說什麽,她便主動拍拍自己腰間的小口袋,湊近,偷偷小聲跟伊崔說:“他要敢進來,我就在他肚子上劃道口子!”


    伊崔禁不住笑了,他知道顧朝歌經過這樣多的曆練,確實是成長了許多。她的表現很讓人滿意,可是勇敢的小姑娘又令他有種淡淡的失落感。


    從衛尚的位置,聽不見顧朝歌和伊崔在說什麽,他們靠得太近了,而旁邊的*起竟然還主動後退兩步,留給他們說話的空間。不知道顧朝歌說了什麽,那個瘸子竟然笑起來,衛尚覺得那簡直是炫耀一般的笑容,讓他橫生妒意。


    “所以,那些染時疫的人,真的沒有給太守府帶來麻煩?控製得很及時?”衛尚隻聽見顧朝歌狐疑地發問,她在問伊崔和*起兩人,所以聲音也相應變大:“那些抓人的士兵呢,他們不能離開中區,還有那些染病的人也不行。什麽?就地解決了,那屍體呢,屍體要焚燒,不可以埋起來,野狗野狼會把它們挖出來的!”


    談及專業領域,她理直氣壯,條條框框這麽一劃,*起和伊崔都得按她的吩咐做。


    說完,她看了一眼日頭:“時候不早,我得回前區了。”好舍不得他,總想再多待待。可是在這裏耽擱這麽久,老吳肯定急壞了,不知道等著看病的人已經排起了多長的隊伍。


    然而伊崔卻不讚成她的決定:“不能確定是否還有餘孽未清,前區你最好不要去了,正好在太守府休養兩日。”


    “那怎麽成!”顧朝歌急了,她對著伊崔跳腳:“我等得,他們等不得!我當然要去的!”


    伊崔被她的激烈反應弄得一愣,一時沒回話,顧朝歌亦察覺到自己反應過激。她頓了一下,仰頭,看他微微低下頭,正凝神望著自己,對著她的恰好是那天被她偷親的右臉,一時又紅了臉。


    伊崔不知道她是因為想到了那件事,他還以為她是氣得臉都紅了,不由得暗道一聲小姑娘如今越來越不好哄。他在心裏歎了口氣,道:“退之,你可有精銳願隨顧大夫去前區?必須隨時保護她,直到餘孽肅清。不過,那裏的疫病最重,比中區危險,遑論和後區的軍營比。”


    “我去吧。”有人站了出來,好巧,顧朝歌認得,又是那個滁州城門前抓她的小隊長,她已經記得他的名字,叫金棟。


    金棟站出來後,陸陸續續又有幾個士兵站出來,七八個大漢往那站成一排,足夠把小小的顧朝歌圍在中間,滴水不漏。這陣容已經足夠,偏偏還有個人也來湊熱鬧:“朝歌,我也陪你去!”


    毛遂自薦的不是衛尚,還能是誰?


    伊崔淡淡瞥了這個養尊處優的青年一眼:“衛二公子還是請回吧,你若病了或是傷了,我們擔待不起。”衛家還要繼續給他們吐賑濟、吐藥材和吐軍糧的,這關係可不能僵。


    顧朝歌不知道內情,但是她依然很給力地幫腔:“是呀是呀,你父親不是不準你摻和治疫的事情嗎?有金大哥他們保護我便好,今天謝謝你,時間不早,我必須得走啦。”顧朝歌確實是急著走,她連伊崔都不留戀了,更不會留戀衛尚。即便衛尚依依不舍,還想和她說點什麽,可是人家已經轉身快步走遠,隻留給他一個背影。


    “伊先生,那這魏老賊……”*起見顧小大夫走了,便上前問起正事。


    伊崔望著顧朝歌匆匆忙忙的背影,忽然想起那天清晨推門落荒而逃的少女,不知是他的夢還是真實。正在恍惚間,忽然聽見*起發問,他“哦”了一聲,慢慢回過神來,看了看趴在地上的那條張遂銘的走狗。


    “先審問吧,坦白從寬。”伊崔揮了揮手,*起的士兵會意,立即將魏重前提了下去。


    *起卻很不甘心,此時魏重前不在眼前,他問得直白:“坦白從寬?莫非他如數招了,還要放了這老賊?”他可是差點端了紅巾軍的整個後勤文吏團,外加一個頂百的神醫顧姑娘!


    “那是說給魏老賊聽的,”伊崔腦海裏還是有關顧朝歌的那個揮之不去的片段,回答起來也格外漫不經心,“等他說完,梟首,餘黨一並處之。”


    梟首?!站在旁邊的衛尚聽得倒吸一口涼氣。梟首乃是著名酷刑之一,將犯人的人頭砍下來後於城門處高高掛起,使每個出入城門的人都能看到,禿鷲和烏鴉會聞著屍臭味過來啄食眼珠、皮肉和腦漿,直到將人頭吃成骷髏。這是不留人全屍的殘忍做法,往往在於恫嚇百姓勿要和犯人一樣。


    紅巾軍自起事來都是仁德的名聲,沒想到紅巾軍內部竟然有這等殘忍無情的人,殺了便殺了,竟然還梟首!


    *起顯然也被伊崔的決定嚇了一跳,不過他擔心的卻是另一點:“這太過殘忍,燕爺恐怕……”不會同意,畢竟紅巾軍和其他反賊很不一樣的一點,便是從不對投降者施以酷刑。


    “此人降而複叛,若不殺雞儆猴,難道以為紅巾軍是好捏的軟柿子?”伊崔冷冷道:“薛先生也會同意我的做法。至於君上那邊,此事是我獨斷專行,我自會寫請罪書,並向君上負荊請罪。”


    *起苦笑,伊先生雖然口稱“君上”,可誰不知道他和燕爺情同兄弟,這請罪的程序也隻是做給外人看的罷了。


    於是他抱拳道:“一切依照先生吩咐。”語罷便告辭去了,揚州城裏的餘孽還等著他去速繳。


    “怎麽,你還不走?”伊崔看了一眼仍然站在原地的衛尚,他剛剛和*起的對話故意沒有避開衛尚,乃是想通過他,把對話內容傳遞給衛家某些不安分的人,瞧瞧這些人的反應。既然目的已經達成,他覺得衛尚沒有再留在這裏的必要,而他也該回去了。


    衛尚用極為厭惡的眼神注視著他。伊崔卻低下頭來,以左腳為支點,有些吃力地將支撐身體的木拐轉過去,然後緩慢地交替擺動拐杖,向府內挪去。


    “像你這種人,不配留在紅巾軍中!”衛尚忽然憤憤地大聲說道,伊崔微愕,扭過頭去,卻見青年已經上馬,居高臨下俯視他:“我會證明你是錯的!”衛尚在這一刻熱血沸騰,突然生出加入紅巾軍的念頭,將這種殘忍無情又卑鄙無恥的家夥趕出這支仁德的反賊隊伍。他為自己的信念激動不已,揚鞭策馬,疾馳而去。


    伊崔瞥了一眼青年策馬的背影,覺得此人真是——


    有病。


    唉,不過或許,他可能也有病。那天清早所發生的,到底是他自己的幻覺,還是真有其事呢?


    伊崔苦惱,他又開始想不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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