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崔以為自己在做夢。


    他愣在那裏,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直到聽見屋外的人聲和腳步聲,清晨的太守府開始了日常的忙碌,伊崔才緩緩地、緩緩地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右臉。當然,他什麽也沒摸到,濕噠噠的口水印已經在他發懵的時候幹掉,仔細摸上去或許有一點點黏膩感,可是那或許隻是他的錯覺而已。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顧朝歌確實已經不在這裏。


    是真實?還是他在夢中的臆想?伊崔不敢確定,最好的辦法是找顧朝歌問個清楚,但是無論她的回答為“是”或者“否”,隨之而來的後果似乎都難以承擔。


    那、那就暫時忘了吧?或許真的是自己睡迷糊,搞錯了也不一定。伊崔如此想著,卻沒來由地對往往深夜歸來的那個人產生了緊張的情緒。


    不過他的運氣似乎不錯,隨著大暑日的到來,剛剛才得到控製的瘟疫再次抬頭,顧朝歌開始夜宿前區。即便回來,他也已經入睡,而當他早早醒來的時候,她卻又出門了。


    唯一能證明她那晚確實來過的,隻有一碗棗仁安神湯。


    “顧姑娘囑咐我,每晚這個時辰都要盯著公子喝下,”盛三的表情特別嚴肅,“顧姑娘還說,熬夜不好。”


    熬夜不好?伊崔無奈地喝下這碗很有助眠功效的藥湯,心裏卻在想著顧朝歌那丫頭,她說自己熬夜不好,可是她最近幾日超強度出診,不知能撐多久?


    顧朝歌感覺隻要有野山參,她還能多堅持幾日。從其他地方慕名湧來的病患太多,揚州城外如今成了小型的流民聚居區,她僅憑一人力量,治愈的病患實在有限,結合這些日子接診的各種病情,她冥思苦想著能不能琢磨出一種萬能藥方來,可預防,可治療,讓人人都受惠。可是……


    “哎喲!”痛痛痛!


    一頭撞上麵前人硬邦邦的背部,那骨頭和肌肉的堅硬觸感一點也不舒服,顧朝歌捂著額頭吃痛,剛剛才琢磨出個思路的方子頓時沒了影。


    “實在對不起,顧姑娘,哦不,顧大夫,是在下沒注意,不小心讓你撞到,是否很疼?是否需要上藥?”


    被顧朝歌從後麵撞到,竟然還對她道歉,說是自己不小心的人,赫然正是那日引她去見衛瀠的青年。今日她來衛家給衛大小姐複診,衛家人大概覺得衛尚比較有經驗,又派了他來接她。


    這人可真有趣,明明是她自己不小心,他道什麽歉?顧朝歌仰頭看著麵前一臉赧色的青年,噗嗤一聲笑出來:“衛公子,我沒事,快些帶我去看衛大小姐吧,聽說她近幾日的精神不錯?”


    “是,一切都和顧姑娘……哦不,顧大夫說的一樣,我堂妹喝下一呷散後,兩個時辰之內吐出大量痰涎,之後人便蘇醒過來,也有意識能說話了!之後再按顧姑娘,不,是顧大夫的藥方服藥,眼看著一天比一天精神,前日已能下床走動,這兩日氣色好了許多!”


    聽著這人一下又是“顧姑娘”,一下又改口叫“顧大夫”,好生別扭,顧朝歌覺得他好有趣,笑盈盈道:“衛公子,你喚我顧朝歌便好,前麵加那麽多稱呼,我聽著都厭啦!”


    她笑起來的時候,兩隻大大的眼睛彎成月牙,又甜美又清新,衛尚看得眼睛都直了,結結巴巴道:“直呼其名,不、不禮貌,顧姑娘,顧大夫畢竟是我妹妹的救命恩人。”


    唉,這個人真死腦筋,顧朝歌歎了口氣:“那你叫我朝歌吧,我們也算是朋友了。薛先生啊,宋大哥啊,他們都這麽叫我,而我就叫你衛……衛……”他叫衛什麽來著?


    “衛尚!”衛尚急急替她接上話,注視她的眼睛亮得懾人:“如此說定了!在下、在下……”


    他想說什麽?顧朝歌奇怪地望著他:“該帶我去見衛小姐了吧?”


    “是,是,朝歌,這邊請!”


    衛尚興奮得不能自已,僅僅是一個稱呼而已,他卻高興得連腳步都輕快許多,因此比預計時間早到達衛瀠的繡樓。等帶著顧朝歌進去了,他才曉得後悔,懊惱自己怎麽不走慢些。


    顧朝歌不知道他的心思,不過衛尚倒是提醒了她,薛吉和宋無衣他們都叫她朝歌啊、小朝歌啊,燕昭愛叫她顧小大夫,隻有伊崔還在叫她“顧、姑、娘”!


    不開心!顧朝歌表示不開心!


    這種不開心,在看見倚樓撫琴的衛大小姐後,被短暫地拋到腦後。繡樓臨水,涼風習習,美人倚樓,素手纖指,在琵琶上輕輕撥動,指尖流瀉出美妙的樂曲。撫琴的少女,柳眉如黛,目含秋水,一舉一動無不儀態萬方,令人賞心悅目。


    “顧姑娘?”看見堂哥帶著一個少女進來,衛瀠停下撥弄琴弦,笑盈盈地站了起來,朝顧朝歌迎過去:“我母親告訴我,救我命的神醫是個漂亮的年輕女孩子,又有靈氣又活潑可愛。我本來還不信,如今一見你本人,我就什麽都相信啦!”


    她的確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女孩子,她笑起來很溫柔,也很懂得如何不露痕跡地誇讚別人,顧朝歌被她誇得不好意思,卻還要故意板著臉說:“你再誇我也沒用,我還是要給你看診,如果需要的話,那些苦苦的藥湯我還是會給你開的!”


    衛瀠微微一愣,隨即捂著肚子哈哈大笑起來,甚至不顧形象地趴在顧朝歌的肩上大笑:“怎麽辦,你太可愛了,我真想抱抱你!”


    啊?顧朝歌呆愣一秒,反應過來她是在開玩笑,抿了抿唇,也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衛瀠是一個很識大體卻又沒有太多心機的女孩子,父母將她教養得很好,也十分寵愛她,她不需要費盡心思去爭奪什麽。故而在開頭的場麵話過後,當衛瀠意識到麵前這個小女大夫和她極為投契時,便拋去束縛,如同交好友一般迅速熱絡起來。


    隻是可憐了衛尚,他站在那兒,既插不進兩人間的談話,又不願意離開,隻能傻呆呆地繼續站著。衛瀠發現堂哥不願離去,她病了這麽久,並不知道堂哥原來對看診的女大夫有了心思,於是奇怪地直白追問:“尚哥哥,你留在這裏,是有事情嗎?”


    “哦,哦,沒事,我就是看看那琵琶,琵琶不錯。”衛尚胡亂找借口,指著剛剛被侍女掛起的琵琶,假裝深沉地點評:“好像是名家手筆,第一次見你用,可是新買來的?”


    他不提起著話題還好,一提,衛瀠竟然兩頰飛紅,支支吾吾道:“不是啦,是、是有人送的……”


    衛尚了解這個妹妹,若是普通親友送的,絕不至於讓她這副女兒家的嬌態。想起那個一口拒絕讓他加入治疫隊伍的大塊頭,衛尚表情不善地眯了眯眼:“是那個姓燕的?”


    “是又怎麽,不是又怎樣?”衛瀠被猜中心思,像隻被踩了尾巴的貓,氣急起來:“我聽母親說了,你想加入治疫,可是二伯怕你危險,這才暗示燕大哥不要答應。你有本事便去說服二伯,別怪燕大哥無情,揚州這次瘟疫迅速被控製,都虧了燕大哥的紅巾軍……呃,當然還有朝歌的功勞!”


    嘖嘖,都叫燕大哥了,這麽親密,還送琵琶定情,燕昭那大塊頭表麵不動聲色,實際上下手很快啊。顧朝歌托腮望著一臉紅通通的衛大小姐,心裏又是嫉妒又是羨慕。


    唉,她也好想和伊哥哥這樣啊。


    兩兄妹鬥嘴,涉及*,顧朝歌一個外人不方便聽。橫豎方子已經開好,前區也忙,她起身理理衣裙,道:“阿瀠姐,我得走啦。這些日子你遵方子好好調養,無事別出門,這幾日太熱,時疫很是凶猛呢。”


    “你要走了?”衛尚表現得比衛瀠還要不舍:“那我送送你。”她說,這些日子的時疫來勢洶洶,那她在前區接觸那麽多的病患,豈不是……豈不是十分危險?


    衛尚心裏想著,臉上便表現了出來,口中關心地不停問著,衛瀠看在眼裏,總覺得她這個耿直的堂哥,八成是對小朝歌有了心思。可是朝歌呢……她,她好像很困的樣子……


    衛瀠是和衛尚一起去送她的。出了繡樓,剛剛勉力支撐的顧朝歌開始哈欠連天,走路打飄,險些栽進水塘,看得衛瀠心驚膽戰。


    “尚哥哥,你派輛馬車送朝歌回去吧。”衛瀠的提議正合衛尚的心思,顧朝歌擺了擺手,從隨身的小袋裏掏出一片薄薄的山參片:“不用,我含著這個,一會就好,你們衛家的老山參,好東西!”她豎起大拇指,結果不小心磕到一塊小小的碎石,身子一歪,幸好衛尚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她好瘦好小!雖然隻是輕輕扶了一把,衛尚仍然十分驚訝自己所碰觸到的手感。他知道她很嬌小,但卻不知道她的身子那麽纖細,隔著衣料他能摸到她的不多的肉和硌手的骨頭,他感覺自己一隻手就能把她抱起來!


    想到“抱”,衛尚的耳朵尖悄悄紅了。


    “讓我哥哥送你,”衛瀠嚴肅地抓著顧朝歌的手,“不然我就親自送你。”


    她是認真的,顧朝歌看得出來,隻好妥協:“那、那麻煩衛尚,送到魁星樓下便好。再往裏,你們也進不去了。”


    衛尚聞言,又驚又喜,他不單單是給顧朝歌準備了一輛馬車,車廂裏還有軟墊和枕頭。照他的意思,揚州大,從後區的衛府到魁星樓有不少距離,顧朝歌可以在馬車裏抓緊時間小憩一會。


    他甚至貼心地在車廂內放了一盒熱乎乎的點心,方便顧朝歌餓了食用!


    “好香啊!”墊子也好軟,顧朝歌覺得她對衛家人的不佳印象,因為這兩兄妹而完全改善了!


    “好好吃的點心,再來一碗酸梅湯該多好啊!”顧朝歌禁不住如此感歎。馬車外的衛尚聽在耳朵裏,悄悄對車夫吩咐,讓他慢些駕車,然後他自己一轉馬頭,入了一條小巷。


    “酸梅湯!”衛尚撥開車簾,提著滿滿一壺從揚州最老字號的人家剛剛買來的酸梅湯,打算給顧朝歌一個驚喜。


    結果待他掀簾,才發現少女正靠在枕頭上呼呼大睡,是那種全然不加防備的姿態,嘴角流下一抹可疑水漬。


    他赧然地想合上簾子,可是因為他剛剛的大叫,少女已經被吵醒,她勉力抬起沉重的眼皮,聲音又啞又軟:“酸梅湯?”


    “是,是酸梅湯,揚州城裏最好喝的酸梅湯,你先睡,醒了再用也不遲。”衛尚訕訕,想退出去。


    “等一下,”顧朝歌揉著眼皮坐起來,抬眼瞥了一眼簾外,問,“是快到太守府了麽?”


    “不錯,過了太守府,再走不遠便是魁星樓。”魁星樓以東,則是一般人進不去的前區。


    “哦,那,那麻煩車夫大哥到了太守府停一下。”顧朝歌如此說著,接過衛尚手中的那壺酸梅湯,朝他笑了笑:“謝謝你。”她剛睡醒,迷迷糊糊,笑起來的時候別有一番憨傻的可愛,衛尚再次看得兩眼發直,心中默念二十遍“非禮勿視”,慌慌張張回到他的馬上。


    好地道的酸梅湯。顧朝歌嚐了一口,喜滋滋地想,大蜘蛛每天蹲在那人來人往的主事堂,肯定熱壞了,她要給他親自送過去!


    可憐衛尚並不知道他親自買來的消暑聖品,原來是心上人要借花獻佛,送給別的男人。太守府的地界,紅巾軍把守森嚴,他們對顧朝歌一臉和善熱絡,卻不允許衛尚踏進去一步。


    於是,衛尚隻好守在馬車外,眼巴巴等著心上人從裏麵出來。


    顧朝歌進去得很快,出來也很快,臉上帶著笑意,仿佛剛剛遇見了什麽好事。瞧見衛尚,她不好意思地對他行了一禮:“讓你久等啦,我們快些走吧!”已經耽擱不少時辰了。


    因著顧朝歌這句話,馬車加快了速度,縱使衛尚再不舍,這段本來就很短的距離也必須走到頭。眼看作為界標的魁星樓已經在前方,衛尚躊躇半天,小聲地說:“顧姑娘若有空,歡迎隨時來……”


    後麵的話未說完,忽然耳邊一陣破空聲傳來,一支羽箭擦著衛尚的鼻尖,釘在衛家的馬車上!


    “小心,顧姑娘別出來!”大街上忽然傳來馬蹄疾馳的紛亂聲,和帶刀士兵嘈雜的腳步聲,以及大將*起的高亢嗓門:“保護顧大夫,誰敢讓賊人跑了,本將治誰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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