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朝歌搬一張小板凳,守在爐灶前,眼巴巴瞅著爐子上小火慢熬的那鍋粥。瞅著瞅著,開始眼皮打架,腦袋一點一點的,迷迷糊糊要睡過去。


    “丫頭?”有人突然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背。


    “誰?誰叫我?”顧朝歌嗖地一下站起,麵上還是沒睡醒的茫然狀態。


    “我,老吳,”近來累瘦了一圈的老吳嗅到粥香,整個人往那小砂鍋貼過去,“香啊,熬的什麽,裏頭還放了不少藥材?”老吳的鼻子很靈,一聞就聞出來這是給人調養身體的藥粥。


    “不、不是給你的!”顧朝歌著急地擋在老吳麵前:“不可以偷吃!”


    心酸,當真心酸,這年頭的小丫頭一點都不懂得尊老敬老。他老吳雖然身子骨結實,可是陪著小丫頭沒日沒夜在前區熬了這麽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他餓了來廚房尋點吃的,小丫頭就這種態度?


    看她這緊張的樣兒……


    老吳嘿嘿一笑,一副過來人的神態:“給伊大人熬的?”


    顧朝歌一臉被戳穿的慌亂:“你怎麽知道?是的呀,他是我的病人,我當然要對他負責!最近他事務繁雜,辛苦得很,自從滁州圍城後就沒有休息好過,我給他改了方子,不過光喝藥可不夠,還要加以藥膳調理才最好。”


    嘖嘖,這振振有詞的小樣,八成是早就準備好的台詞。當他老吳是外行麽,這藥膳雖好,可也並非必須,小姑娘明明是想給心上人獻愛心啊。


    老吳嘿嘿一笑,知道小丫頭臉皮薄,也不揭穿她,轉而道:“那你怎麽熬著熬著,自個睡著了?”


    顧朝歌低頭搓衣角,小聲答:“有點困。”入秋後天氣漸涼,瘟疫的情況逐漸得到控製,她不再那樣繁忙。可是驟然多了空閑時間,前些日子積攢下的勞累便爆發出來,她最近總覺得困倦。


    老吳歎氣:“自己的身體自己得在乎,就算是大夫,也不是銅筋鐵骨。你不把自己照顧好了,伊大人的藥方啊藥膳啊誰去弄?”


    顧朝歌不好意思地笑:“我知道,我還好呢。”伊崔比較重要嘛。


    她前幾日給伊崔把了脈,發現脈象依然不好。前些時候她忙,沒來得及細診,於是這次看得特別仔細,要求伊崔將她走後他身上所發生的大事盡數說一遍。這次細問之下,才知去年冬天滁州遭遇張遂銘的軍隊圍城,圍城時間長達兩月,直到燕昭率軍攻擊張遂銘的要穴,迫使他回援,終於解了滁州之圍。


    圍城兩月斷水斷糧,憂心城破,也憂心援軍,冬天本該“元憂平陽”,是滋陰潛陽的最好時候,伊崔卻在這時遭遇圍城,耗損元氣。而之後春夏兩季,紅巾軍勢如破竹,他的工作也隨之繁重,又加隨軍出征和揚州瘟疫二事,他的身體狀況已經糟到極致。


    天氣不過稍微涼了些,他卻已經在主事廳裏生上炭爐了。


    思及此,顧朝歌的眉頭緊皺,心事重重。


    老吳看著她的表情變化,憑經驗他隱約猜了個大概,猶豫一下,他試著問:“伊大人的病不好治,是不是?”


    “隻要他聽我的話,不會太糟的。”顧朝歌如此說著,心中卻對這個常年不聽話的病人沒什麽信心,同時她突然想到,老吳既然這麽問,是不是代表……


    “你給他把過脈,看過診了?”顧朝歌目光灼灼盯著老吳,好像隻要他點頭,她就會把他立即丟進爐子毀屍滅跡。


    她一點也不想知道伊崔具體能活多長時間,什麽時候死這種殘酷的事實!


    “沒有,沒有,我就是觀他麵色,預感不太好而已。我還沒有那麽神,不是病入膏肓的人,哪裏能看得出具體日子,”老吳嘿嘿笑,安撫顧朝歌,“再說了,我家那本家傳寶書你不是借去了麽,上麵說不定有好東西呢,那可是傳說中仙人給我老吳家先祖的天書。”


    其實他在旁敲側擊問,顧朝歌借的這本是啥時候能還,雖然裏頭好多理論他讀不懂,可是這不妨礙他將這書作為傳家寶。


    顧朝歌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啊,我忘了!一直沒看!”她匆匆忙忙從腰間口袋裏翻出那本泛黃的“天書”,很是歉疚地對老吳講:“我現在就看,看完一定還你。”


    “看完一定要馬上還啊,這可是我的家傳寶貝。”老吳戀戀不舍地看著那本泛黃卷邊的書,壓下從她手裏奪過來的衝動,在廚房裏摸著兩個雞腿,揣在懷裏,走了。


    顧朝歌坐在爐邊,一邊看火,一邊翻開這本泛黃的醫書。她看得很仔細,她的底子紮實,老吳看不懂的東西,對她而言很可能不過是基本常識,可以一掃而過。


    可是這本書……


    真的挺有意思。


    一本書能有三成的新東西,已算一本難得的好書,而這本書竟有八成以上的內容是她從未聽聞過的。裏麵甚至記載了許多奇異而神秘的古方,無法說明理論,卻據說極為有效的傳世奇方。


    書一頁頁翻過,顧朝歌的眼睛也越來越亮,她越看越興奮,那是一種欲罷不能的久違感覺。她看得根本停不下來。


    而這樣興奮的結果便是,粥,糊底了……


    *


    上好的青瓷蓮花碗,光線下照射呈完美的半透明狀態,裏麵盛著小小一碗香噴噴的藥粥。當然,這誘人的粥香裏,隱約有一股可疑的糊味。


    伊崔用調羹攪了攪這碗粥,抬頭對顧朝歌笑:“你說你在廚房待了足足一上午,便隻熬出來了這麽一小碗?”


    在廚房耗上滿滿一上午這種話,是顧朝歌為了向他討好邀功,主動透露。可是當最終的成果隻有這麽可憐巴巴的一小碗時,“在廚房待了一上午”的話就變得可笑起來。


    更何況這粥雖然沒有鍋巴,卻有種可疑的糊味。


    “我看書入神,一不小心煮過,糊底了……”顧朝歌低著腦袋,羞得快要把頭埋到地下:“這一小碗,是我好不容易拯救下來的。”剩下的都徹底糊掉不能吃。


    “雖然可能味道有差,但是效果,總還是有那麽一點點的。”她眼巴巴地瞅著伊崔:“伊哥哥,你就吃一點,好不好?”


    她既然如此說了,伊崔哪能拒絕,橫豎隻有小小一碗,他一仰頭,喉結滾幾滾,便喝下了。


    味道還不算糟。


    看他吃得幹幹淨淨,顧朝歌喜上眉梢,很機智地沒有問味道如何,徑直收了碗,笑眯眯地跟他說:“我明天接著給你做別的啊,這次保證不會燒糊。要不是吳叔給的那本書太奇妙了,我才不會入迷忘了時間呢。給你做吃食,我都是特別特別小心仔細的……”她最後那句話說的很輕,好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可是伊崔偏偏能夠聽清。


    他知道她最近對他似乎太好了一些,超出一般病人和大夫關係的那種好,也超出了一般朋友的那種好。


    看著她收拾東西起身離開,伊崔心裏微微一動,忽然開口叫住她:“顧姑娘。”


    顧朝歌的身形微微一頓,然後沒有回頭,接著往前走。


    伊崔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他左右看了看,竟然又是四下無人,好像顧朝歌一來便自帶清場作用,那些抱著一大堆事情要他處理的人全都不見了。於是,他唯有無奈地喊了一聲:“朝小歌。”


    “誒,”顧朝歌輕輕脆脆應了,轉身微笑,“幹嘛?”


    “有個問題,希望你告訴我答案。”


    “什麽?”


    “你……你答應留下來做醫官長,”伊崔猶豫了一下,用很遲疑很緩慢的語速接著問下去,“其中,是否有考慮到我的因素?”


    如果顧朝歌是個有經驗的女人,此時她應該諱莫如深地微笑,反問他:“你認為呢?”然後揚長而去,讓伊崔一個人糾結猜測。


    可是她隻是個沒有任何經驗的小姑娘,所以伊崔這麽一問,她的臉立刻變成粉紅色,支支吾吾:“那個,那個,啊呀……怎麽可能沒有嘛!”她說完,一扭身,飛快地跑走。獨留伊崔在原處,愣愣地思考著她的話以及她的反應和語氣,個中所代表的真正涵義。


    “之嵐,在忙?”不看場合想進就進的人,除了燕昭不會有別人。他近日在水戰上小試牛刀,成效不錯,還新得了一員大將褚東垣,心情十分之好。


    “剛剛走的,那是顧小大夫?”燕昭徑自在伊崔麵前坐下,笑道:“她近日找你找得很勤啊。”


    “你也這麽覺得,”伊崔皺了皺眉頭,“會不會……太勤快了些?”


    “嗬,”燕昭往椅背上一靠,一副很有經驗的樣子,“她想你,自然恨不得時時刻刻都找借口來看你,這種程度,不算特別勤快。”


    伊崔的眉頭皺得更緊:“這種話不要隨便亂說,對人家姑娘的名聲不好。”


    燕昭很沒有主君形象地翻了個白眼:“我隨便亂說?人人都能看出來,莫非你不清楚?顧小大夫是個好姑娘,別辜負人家。”


    “唉,我家阿瀠也是個頂頂好的姑娘,我可不能負她。之嵐,你說和衛家聯姻的時機,到了沒啊?”


    這話題的轉向,快得……


    伊崔無奈地看了好友一眼,知曉他特意不帶親兵,單獨來找自己,估計就是為了此事。


    “薛先生怎麽說?”


    “薛先生隻管戰事,聯姻什麽的不在他的責任範圍之內,他的態度就是隨便我。既然他這麽說,別的謀士當然沒話可講,所以你這邊……覺得如何?”燕昭目光炯炯如兩隻大燈籠,盯著伊崔,一臉的萬分期待。


    *


    “唉,他問的那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稍晚些時候,衛府的臨湖小榭中,顧朝歌趴在衛家雕刻精致的黃花梨八仙桌上,愁眉苦臉:“他是不是明白了呀,可是為什麽不說清楚呢?”


    她留下來當那個醫官長,當然不可能是為了燕昭嘛,除了因為他,還能因為誰呢?


    但是他為什麽要那麽問呢?


    為什麽呢?


    她枕著手躺在桌上,左手枕累了,換右手,右手累了,再換左手,翻來覆去,自己玩得不亦樂乎。衛瀠在一旁抱著針線簍子繡荷包,見狀隻覺得好笑:“你若想知道,直接問他不是更好,何必來我這裏傾訴愁思?”


    “我是來給你號脈的,不是來說心事的。”顧朝歌拍了拍鎮紙壓著的議病式。衛瀠已經完全好了,今天是最後一次複診,明日便可徹底停藥。


    衛瀠笑她:“我看,說心事是真,複診隻是順帶的。”


    “才沒有,我很有醫德的。”顧朝歌不服氣地嘟囔。


    衛瀠笑。


    顧朝歌急了:“阿瀠姐,你給我出出主意嘛,他到底對我……有沒有那種意思啊?”她說著說著,臉又燙了起來。


    見狀,衛瀠不由得在心底為自己那可憐的哥哥惋惜一聲,她旁敲側擊地問:“那位伊公子真的那樣好?”比衛尚還好?


    “嗯……他原來對我很凶,還很嚴格,我膽子小,他就逼我做一些嚇人的事,也不管人家樂不樂意,”顧朝歌雙手枕在腦袋下,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腳尖在地上磨來磨去,“可是他最近已經好多了,他誇我有進步,我哭的時候還會哄著我。阿瀠姐,你說,一個男人願意在你哭的時候哄你,是不是表示他也可能對你有那麽一點點意思?”


    顧朝歌直起身來,她兩眼亮晶晶瞅著衛瀠,感覺自己終於拿到一樣伊崔也喜歡她的證據——他會哄她!


    雖然不會哄人的甜言蜜語,可是她哭起來那麽難看,他都願意安撫她呢,從來也沒見他對別的女孩子這樣!當然,大蜘蛛的主事廳裏除了她,也壓根沒有別的女孩,他根本不用侍女,除了盛三,也不用別的侍從。


    衛瀠看她高興得臉頰紅紅的,並不想打擊她。她覺得,像顧朝歌這樣可愛的女孩子,如果她哭了,任何男人都會心甘情願地哄她,僅僅是這一點,並不能證明她的心上人也對她有意思。


    畢竟,男人是很多情,又很薄情的。


    衛瀠沒有見過伊崔。她隻聽燕昭說過,那是他最好的朋友,她也不願無憑無據說別人的壞話,故而隻淡淡笑道:“既然你真喜歡他,就抓牢了,別給自己留遺憾。”


    “你說的好有道理!”顧朝歌捧著滾燙滾燙的臉頰,一臉堅定:“沒錯,想那麽多有什麽用呢,要表達出來才有用!”她眼珠一轉,盯上衛瀠的針線簍子:“阿瀠姐,你在給燕將軍縫荷包麽?”


    衛瀠怔了一下,慌忙辯解:“不,不是,隻是拿來打發時間的而已。”


    “可是我看見荷包上繡了一隻燕子!”顧朝歌的眼神可好了,她笑盈盈地湊過去:“阿瀠姐,你也教教我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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