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對我說:你別理她,做自己胃口的主。勞拉糟蹋自己的錢不眨眼,糟蹋別人的錢更不眨眼。不過她確實是糟蹋錢糟蹋出一肚子吃喝玩樂的學問。這個酒店的黑馬提尼真的很棒。要不你嚐嚐我的?


    我在他杯子裏喝了一口。沒喝懂什麽。但我說:沒錯,很棒。


    不一會兒,勞拉麵前上了一小盤橙色透明的魚子和切成小塊的黑麵包。東西擺設得極像珠寶行。


    安德烈根據勞拉的推薦,要的也是這裏的名牌:菠菜拌鬆子。菠菜一共十幾片,貴重得不像泥裏長出來的。安德烈給了我兩片菠菜葉和五六顆鬆子,勞拉用她的刀尖挑了一小撮魚子,放在我堆了一大堆薯條的盤子邊上。我惟一吃得懂的還是炸薯條。他們這樣提拔我的口味品格,是真糟蹋錢。


    勞拉說:知道我為什麽情願到這裏來過聖誕節嗎?


    我說:猶太人不過聖誕。


    安德烈說:那是次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你跟父母鬧翻了。


    勞拉說:你怎麽知道的?!


    安德烈說:你告訴我的。


    勞拉的臉轉向我:不可能吧——我什麽時候告訴他的?


    安德烈說:要不就是你去年告訴我的。他對我說:假如勞拉問你,知道我為什麽不回家過複活節、感恩節、聖誕節,你就回答她:跟父母鬧翻了。我認識她這麽多年,從來沒聽她講過任何人壞話,除了她父母。


    勞拉兩道黑眉毛立刻拱成“麥當勞”符號。她說:我什麽時候講過他們壞話?我講的全是實話。他們要我租一千四的公寓,說每月補貼我一千二。現在我把它租下來了,跟他們說:當時說我隻出零頭的,你們做父母的不能這麽坑人——租房契約簽了,錢呢?!他們還特有理,說:當時我們不知道你會提升,工資漲了一萬多。你看,父母應該在孩子有成就的時候給獎勵才是父母啊,我晉升了,他們不加錢反而連原來答應的都不算數了。我現在給他們打電話,要是我母親接的,我就說:請問大衛·艾德樂在家嗎?我母親說:勞拉看上帝份兒上別逼瘋我!我說:就是你們這樣的人要對猶太人許多壞名聲負責。


    勞拉往一小塊黑麵包上抹魚子醬,手勢優美。她抿緊嘴巴咀嚼,五官仍在繼續剛才的憤怒陳述,瞪眼挑眉,嘴角下撇。她的肢體語言更豐富,縮肩扭頭,意思是說:有這樣的父母,你們也會瘋。


    侍應生送來賬單。勞拉很快算出我們三人每人該攤多少。安德烈付了我和他倆人的,勞拉拿出兩張二十元鈔票,說:找我十六塊五。


    安德烈和我都開始翻錢包,湊出十四塊。


    勞拉說:還欠我兩塊五。


    安德烈笑嘻嘻地說:你點的東西最貴。


    勞拉也笑嘻嘻地說:誰讓你點便宜的?


    安德烈樂出聲來,說:那我先欠著賬吧。


    勞拉對我說:你幫我作證。


    我說:行,我作證。


    安德烈用中文跟我說:你說我會跟她戀愛嗎?


    勞拉說:他肯定用中文叫我“猶太公主”。


    安德烈說:我用英文也叫你“猶太公主”。


    勞拉想說什麽,卻嘿嘿笑著住了嘴。等安德烈去了洗手間,她說:知道我剛才想說他什麽嗎?


    不知道。


    我想揭他短兒。


    噢。


    不問問我想揭他什麽短兒?


    好吧。你想揭他什麽短兒?我聽上去是真有興致。


    他給你買這個訂婚戒指的時候,是我陪他去的。我提議去tiffany買,他說太貴。總算被我拉進bloomingdale,我要他買一克拉的,他最後還是買了這個半克拉的。你要是跟猶太男人訂婚,至少給你一克拉!我父親送過我母親十克拉的鑽戒,信不信由你。


    我信。


    我母親戴出門的十克拉是仿製的,同一個工匠做的,仿製得一模一樣。你知道為什麽要仿製嗎?


    為什麽?


    因為那麽大的鑽戒是不可以戴的!隻能存在銀行保險箱裏。仿製的那個也要三千多塊。說了你都不信。


    是沒法信。


    後來我要安德烈去刻名字。他還是依了我。你喜歡這種字體吧,古老得接近沙勒梅羊皮書上的字了!


    什麽字體?


    你沒看見?!


    勞拉問我要我手上的戒指,我把偽鑽戒脫下來。她盯著戒指後麵看了半天,然後又來看我。我心裏想,全完了。


    勞拉說:這後麵刻了你們兩人姓氏的頭一個字母啊!……她覺得我非常可疑。


    我說:你真看不出來?


    她越看我越可疑,一句話也講不出。


    我笑起來:我以為一眼就被你看出來了呢。——這個是仿製品。


    我這個大疑團在她眼前立刻化解。她一輩子也不會想到她母親的十克拉鑽戒神話給了我多麽大的啟發。


    我怎麽敢把真的戴出來?我也把它存在銀行保險箱裏。


    勞拉說:我說呢。——第一眼我就覺得它不像。不過聖誕節你該戴真的,因為安德烈家的三代人都來看你,你戴假戒指,可不夠隆重。


    原來局勢仍不妙。我心裏飛速盤算,去哪裏弄到三千塊,去把那個真玩藝兒買回來。看護劉先生我掙的一千來塊錢倒是一分沒動。可我上哪兒去找那兩千呢?我的朋友全是藝術癟三,榨幹他們也別想榨出四位數借款。我突然想到那個“人類器官掮客”。我跟安德烈和勞拉告假,說我有個緊急電話要打,移動電話的電池又耗盡了。隻得去找投幣電話。安德烈從口袋抓出一把硬幣,一手抓著我的手,另一隻手將硬幣放到我掌心上。他口袋永遠裝著停車或打投幣電話用的硬幣,一包紙中,一塊折成四方的潔白手絹,還有一把瑞士十字軍多用折疊小刀。他要萬一做了羅賓遜,可以活得不錯。用十字軍刀上的小放大鏡取火,用那上麵的小鋸條伐木。據勞拉說,他還在口袋裏添了一樣必備:抗胃酸藥,因為我一吃好夥食就泛胃酸。看著安德烈的眼神我就知道,自己是個招他愛憐、惹他擔憂的小可憐兒。


    我在酒店大堂的角落找到公用電話,撥了掮客的呼機號,又把我正使用的這台公用電話號碼輸進去。剛掛下電話,一位老太太過來,請我躲開,因為她要打電話。我退後幾步,她看我一眼,又說:勞駕,能請你再走遠些嗎?我從來不習慣我打電話的時候身邊站個人。


    我傻瞪著她,然後發出一個白癡一般的爛漫笑容,再硬起舌頭說:不懂英文。


    她把字吐得仔細至極:請、你、走、開。


    我說:不、懂、英、文。


    她瞪著我,我是她最近幾天見到的最討厭的一個人。大過節的,她不想見到任何惹她討厭的人。


    老太太說:那就回你的中國、日本、韓國去,反正你從哪兒來我不介意——反正哪兒來哪兒去。


    我站在原地,雙手交叉抱在胸前。


    老太太心想,好好一個美國,一下子冒出這些亞洲窮光蛋是怎麽一回事?


    她說:滾回你的亞洲去。


    這時一個清朗的女聲從我身後傳來,說:滾回你的墳墓去。


    我一看,是勞拉。她臉上沒有拌嘴的意思,相反很溫婉,隻是下巴翹起來,眼皮耷拉得很低,嘴角勾出一個極酷的微笑。我從沒見過比這更高雅的憤怒。


    老太太像是要昏過去,白麵孔成了銀灰色。


    勞拉把她房間的鑰匙遞給我,眼睛仍盯著老太太。她說:用我房間的電話。我得在這守著。萬一這位老人家給我氣出好歹來。


    我到勞拉的房間,給“無出路咖啡館”打了個電話。那邊回答說,他今天還沒來,不過可能馬上會來。我把勞拉房間的號碼告訴了他。


    半小時過去,仍是沒有消息。我想大過節他買賣可能不錯,找他賣卵子的女藝術癟三可能不少。


    等了近一小時,勞拉回來了,說是替我列了張購貨單。我不懂她說什麽。她說明天是聖誕節早晨,大家要拆禮物,我必須給安德烈一家三代準備一些禮物去拆。她還告訴我,打聽誰喜歡什麽是門學問,她旁敲側擊替我打聽到安德烈父母、祖父母喜歡什麽。


    她指著長長一列名稱:他的祖母比較好辦,收集水晶製品。祖父比較費事,喜歡收集四十年代的唱片封麵,他用這些封麵裝飾他的私人圖書室。你看,安德烈的媽媽興趣很廣,可送的東西就多,davidkurk的首飾,印第安地毯,遠足鞋,登山拐杖asy的臥具和棉布鄉村式連衣裙,各國郵票,各種藝術品——油畫、水彩畫、銅板畫、木刻,抽象或者寫實的雕塑。反正我全給你寫下來了。最難辦的是他父親,他什麽也不需要。


    她指著那張購物單,麵色嚴肅緊張。然後她抬起腕子看看表:你還有兩個半小時。


    我說:什麽?


    她說:兩個半小時後,全部商店都關門了。聖誕節前夜提前停止營業。所以你必須在兩個半小時之內完成這些購買。


    我坐在那裏,看著她發呆。她去衣櫃取大衣。


    她說:我可以陪你去買。你的預算是多少?


    我說:啊?!


    她說:你打算拿出多少錢來置辦禮物?


    我心裏想,豁出去了。我說:一千,夠嗎?


    她馬上沒勁了——我隻有一千塊請她幫我花。


    她說:我得盯在這兒。在旅館餐廳訂了隻烤鵝,我得確保他們在鵝肚子裏塞的東西樣樣都對。你不盯著,鬼知道他們填些什麽烏七八糟的玩藝兒。


    我拿著勞拉開的購物單走到大街上,先買了一隻水晶天鵝,我兜裏的身家性命已去掉了一個不小的百分比。我順著密西根大道往前走,感覺總是過著人流。人流浮在以深紅深綠為主的購物袋上。芝加哥的大街原本就吵鬧,人們躲在噪音裏打嗝、詛咒、放屁,卻什麽也不被聽見。今天連乞丐的大聲講演,也被完全捂在噪音裏。所有的人都在動嘴巴,都在張大嘴哈哈地樂,可你一點兒聲音也聽不見。聲音失去了個體的存在,具體的存在。


    我每花一筆錢就有一股燥熱湧到臉上,在那裏形成毛毛汗,霎時又冷下去,一股冰冷順著我的後腦勺,沿著脊椎骨鑽下去。


    我隻完成了購物單上的四項購買,所有商店就打烊了。


    回到酒店,勞拉披著大衣在門口站著。見到我她小跑著上來,說她剛才接到一個奇怪的電話。


    她說:這家夥上來就問我,你想賣幾顆卵子?


    我做出不懂她在講什麽的表情。我的英文反應遲鈍並不完全是弊端。有時我想蒙混過關,或多贏得一點時間來想對策,別人就把我這時的裝傻看成真傻。所以我在勞拉眼裏遠比我本身憨厚。


    她說:後來他說出你的名字,我才知道他把我當你了。我從來沒聽過這麽奇怪的事,所以我特別好奇,問他:你買女人的卵子幹嗎?他說:我隻不過是個經紀人,把賣方和買方的頭牽好,我拿百分之十五的提成。我說:都是誰是買方呢?他說:反正不是餐館(英文中卵子和雞蛋是一個詞.都是egg)。我樂了,問他:一個卵子值多少錢?他說:從六百塊到幾千塊,得看你是誰了。我說:如果我是克林頓夫人呢?他說:她的蛋早下完了,沒下完也都不新鮮了,孵出的孩子不是蒙古症就是愚童症。我差點樂死。他問我到底有沒有卵子出售,我說我今年六十歲,你看我還有什麽可出售的。他還當真了,說:眼睛角膜。


    勞拉咯咯咯笑得直晃。


    我也跟著笑。或者發出和笑聲相仿的聲音。


    她說:這家夥說笑話自己一點兒都不笑!


    我想,因為他一點兒都不認為自己在說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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