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對他最小的女兒徹底坦白,把一切都交給女兒去處置。正是這一點使他失敗;做一個父親,在我這兒,他是完全的失敗。他不知道一個父親是靠許多假象來建樹好形象的;父親就該是假象,而他的兒女們都要為這個假象而付出她們對男性最初的敬愛。不然我們拿我們生就的這份敬愛怎麽辦呢?


    我第八次看手表時,已經六點過十五分。餐館的規定是十五分鍾的遲到就罰一小時工錢。一小時是五元錢。離還清房租的目標,我又增添了五元錢的渺茫。


    星期三半夜我從餐館回到牧師家裏,看見我臥室門口放著一個信封,上麵是安德烈的筆跡。我抬起信封,感覺它的分量,一張機票的分量。


    星期五我上完五點的課就直接去了機場。飛機還有五個小時起飛,我早早地到這裏是因為怕餐館打烊後我必須乘計程車到地鐵站,以免獨自趕十五分鍾夜路。那不是一般的夜路,據說那段路平均十米就站著或臥著一個醉鬼或乞丐。偶爾一次我獨自走那段路去機場,一輛警車在我身後停下,邀請我坐進去,裏麵兩個警察見了我就發脾氣,說正是我這樣的冒失者讓他們操心過度,又說上月他們剛逮住個小子,朝女士亮兩腿間的家夥,像我這樣的亞洲女人也敢走如此夜路,簡直是存心給他們添亂。所以我跟一個女工友調換了工時,一出學校就直奔地鐵站。我有足夠的時間在機場消磨。我走過一家家飯店,眼睛瞟過每個門口的菜單和價錢,心想,六塊九角九一份的特價晚餐,你們去敲其他人的竹杠吧。我沒有發現任何一家餐館有我看得上的價位,便走進了書店。


    書店的女售貨員正在打電話。我走到一個書架前,按字母順序找到了我下堂課要用的兩本書。書店一共有七個顧客,其中三個擠在新書攤子前,翻的都是同一本書:《來自火星的男人與來自金星的女人》。第八個顧客晃進來,售貨員小姐把電話從下巴與肩膀間取下,請那人把手裏的飲料擱在門外,再來碰她的書。我朝反光鏡裏看一眼,發現我不在它的畫麵裏。我翻了一頁書。嫌光線不對,又朝右側挪兩步。這樣書架把我完全擋嚴實了。我扭扭肩膀,活動一番脖頸,任何人看都會以為我讀書讀累了筋骨。在扭動脖頸的過程中,我看見四個角落空空蕩蕩,並沒有攝像機監視我。書店裏一般不設監視裝置,大概因為美國人的閱讀水平逐年下降,書店對書賊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果真有人熱愛閱讀而不惜冒險做三隻手,他們有點兒損失也認了。這將是不小的代價:警方會拘留,會記錄下一個壞名聲,移民局會根據這個壞名聲取消移民資格。


    我把一本書塞進羽絨服口袋。心裏相當矛盾:要不要再來一本?那一本比這一本還厚,還是見好就收吧。售貨員小姐已放了電話,幫一位顧客到我身後的書架上找書來了。我不再多想,把第二本書塞進另一個口袋。白色尼龍綢的滑溜程度相當幫忙,書滑進去一點兒障礙都沒有。我抬起頭,突然發現售貨員小姐一雙大黑眼珠正瞪著我。她說:需要幫忙嗎?我想她可真夠損的,什麽節骨眼兒上還逗我玩——要捉要拿直接來嘛。她笑了說:不懂英文?我也笑笑。不笑怎麽辦?她說:你是日本人?中國人?……越南人?我心裏說:隨便吧。她再次莞爾一笑:我們這兒隻有英文書,抱歉。她接下去又說了兩句什麽,這個笑容謙恭的印度姑娘。我什麽也聽不見了,隻聽得見自己的心跳。


    然後我走進廁所,進人馬桶隔間,別上門。我穿著褲子坐在馬桶圈上,等待心跳平息。饑餓這時猛烈向我襲來。我得好好坐一會兒,定定神。我坐在馬桶上從羽絨服口袋裏掏出一本書,第二本卻怎麽也掏不出來。我奇怪當時是怎麽把它擱進去的,擱得那麽順手。


    我乘的是一點鍾的“紅眼睛”班機,是機票最廉的一個航班。到達華盛頓是早晨四點半。機艙市道口孤零零站著安德烈,手上拿一枝孤零零的紅玫瑰。是從投幣售花機買的玫瑰,十元一枝。他還是剛被鬧鍾擊醒的臉,看見甬道走出的我猛地又清醒幾分。我眼睛發紅,一看就缺吃缺睡。安德烈判斷著,笑嘻嘻問我:不好玩吧?我知道他指什麽。


    他摟著我的雙肩,眼睛機敏,向四周掃一圈。機場空曠得像個荒誕的夢境。


    我做了一路準備,本來想好一個下飛機就對安德烈講那句話。不知怎麽就錯過了那股莽撞的勇敢。我知道越拖下去會越難張口,安德烈的優點會再次—一排列到我麵前,我會被他的禮貌、教養、率真再次弄得潰不成軍。從九月到十一月,我們見了五次麵,我一次比一次清楚,安德烈的優長處正在對我形成的全麵包圍。除了和他在“正式羅曼史”中一條道走到黑,我休想另選出路。


    早餐店剛開門,我和安德烈是第一對客人。他為我點了一盤鮮果沙拉,一份烤華夫餅加鮮奶油和楓樹糖漿。他對侍應生認真交待:鮮果裏不要有不夠熟的橙片,她不愛吃酸東西;咖啡稍微淡一些,她一夜沒睡覺,他稍一遲疑,改正道:幹脆,給她一杯無咖啡因的咖啡。牛奶有加乳酶的嗎?……太好了,她不適應一般牛奶。


    侍應生迅速地瞟我一眼,心想,這男人把這女人慣使得夠嗆,慣得她講究得了不得。安德烈為自己點了煎蛋火腿,鮮榨果汁。


    就這些,夠了嗎?侍應生問。


    沒辦法呀,安德烈對傳應生微笑,聳聳肩說:美國的早餐裏麵,絕大部分的花樣她都不喜歡。他笑著轉向我:我沒說錯吧?他再轉向侍應生:就算她吃,也隻有個小鳥胃口!他出聲地笑起來,侍應生也笑笑。他為我小心翼翼斟了杯咖啡。我突然想起餐巾,忙以優雅的手勢展開它,鋪在我的腿上。我心裏懊惱自己的不爭氣:餐桌上的教養老被我忘得如此幹淨。


    餐布是粉紅的,那種不必漿熨就一絲不苟的麵料。我雙手將它拎起,輕輕按了按嘴唇——這樣才是和安德烈同坐一張餐桌的女子,才配這枝紅玫瑰和一堆飲食上的怪癖。我在飛機上想好的與安德烈分手的話,一句一句退縮。安德烈記著我所有的飲食習慣;我的一切無道理的好惡,都被他當教條來執行。他的兩隻眼睛是看著他心愛的孩子的。他向外人表示他就這樣嬌縱這孩子的偏食、任性、無理取鬧。他為他自己對這孩子無條件的嬌縱而驕傲。


    安德烈合上菜單,眼睛看著我把它遞還給侍應生。侍應生咕噥著:馬上就好,請稍等,人已轉身走了好幾步。


    我忽然說:等一等!


    侍應生在四五步之外站住,似乎他原本以為我不會開口卻冒出一句他們的語言,他完全沒料到。他說:還要添什麽別的嗎?


    我說:把鮮果沙拉去掉。對不起。


    安德烈問:為什麽。


    我想點得太多了,吃不下。


    你真覺得吃不下?


    我笑著點點頭。真實的原因我當然不能說,對於豪華,也容我有個適應過程。在這個季節吃南美運來的鮮果,我得調整一番腸胃。一份水果沙拉要五塊錢。我一小時的勞動價值。


    我見安德烈有些懷疑,又有些掃興,便說:這個季節我很少吃水果。


    對一些水果過敏?安德烈嚴肅地看著我。


    啊,有點兒過敏,我說,我目光從他擔憂的眼睛下溜過。和食物鬧別扭是一種嬌貴。我過得起敏嗎?隻有什麽都吃得起的人才過敏。在未來的一天,安德烈和他的妻子(我,或未知的另一個女人)到朋友家做客,他立刻告訴朋友:請別給她吃這個,她過敏;請別給她碰那個,她過敏……實在很平常的一個女人,“過敏”使她有了特征。


    你在笑什麽?安德烈停下優雅的刀叉姿勢問我。


    我不知道我在笑。我說:你同事的女朋友,或者他們的妻子也有對食物過敏的?


    當然,他說,我有一個女同事,我們背後叫她波拉克公主(即美國人對波蘭人的俚稱,有不敬之意)對絕大部分食品都過敏,一塊兒出去吃飯,她就點個蔬菜沙拉。她父母闊得要死,為她從小各種過敏付很高的醫療保險。有幾次她過敏過得叫救護車!所以你要對什麽過敏,千萬別強迫自己吃。


    我心想:我大概隻對價錢昂貴的東西過敏。


    我心裏有些愧:安德烈多麽把我的一切當回事。我伸過手去,握住他擱在桌麵上的手。他的夾克搭在我倆之間的一把椅子上,口袋裏插著今天的報紙。他一份報通常讀三部分:時事頭版,運動版和幽默漫畫。他讀到精彩的幽默故事,會打長途電話講給我聽。我想我和他已如此知己知彼。他的手反撲了,手指用力握住我的手;我們的手指編織在一起,越編越密。所有的麻煩——便衣福茨給我的麻煩,都很值當。在這一刻,一切都很值。


    你在想什麽?他問。


    沒在想什麽。我笑一下。


    那你沒在想什麽?他笑起來真明亮:把你沒想的告訴我吧。


    我笑著避開他。


    你肯定想告訴我什麽事。他說。


    沒事。


    我就喜歡聽你的“沒事”。快把你的“沒事”講給我聽。


    我看著他。他善良的用心我全懂。他不想把我們的見麵一開頭就弄得沉重。我縮回手;用餐刀削下一層雕塑般精美的奶油,塗在華夫餅上。它的表層有一個個方形的四處,我盡量讓每個小小凹處都填上奶油。烤出一層焦黃的餅一接觸奶油立刻發出折磨人的香氣。奶油在迅速溶化,我卻仍不慌著下刀。熬得滾熱的楓樹糖漿從容器裏澆出一根棕色透明的線,線的一端墜入華夫餅的方形凹處。棕紅和奶白漸漸溶為一體;對一個饑餓的人來說,沒有比這奶油和糖漿的顏色更賞心悅目的東西了。我盡量矜持,盡量不露痕跡地咽下一大口一大口的涎水。從昨天中午到現在,我是第一次進食,似乎咀嚼和吞咽這套動作都已生疏,第一口吞咽在我食道劃下傷口般清晰的軌跡。過分的饑餓使豐富的早餐不那麽美味,有些殘酷。豐富而殘酷的早餐劃開一條界線,一邊是我清貧的留學生日子,另一邊是未來外交官妻子的豐足。


    安德烈說:我訂了星期日晚上的芭蕾票。勞拉和我們一塊兒去。她主動提出陪你去買衣服。


    買衣服?


    我想你肯定沒帶著看芭蕾的衣服。


    勞拉是誰?


    就是我剛才說的“波拉克公主”。她人不錯,誌願陪任何女朋友買衣服,誌願為你設計。


    我想,兩種日子的懸殊就是我食道裏這條微痛,創傷如此新鮮。


    他說:你好像不餓?


    還好。


    我記得你最愛吃華夫餅!他說。


    優秀的未婚夫總是必須替他們心愛的女人記住她們的最愛和過敏。安德烈是個沒得挑的未婚夫。


    我不能和你們一塊兒看芭蕾。


    你不是星期一沒課嗎?


    理查·福茨跟我約了星期一上午十點談話。


    取消它。在他辦公室的留言機上留言,讓他改個時間跟你談話。


    是審訊,安德烈。


    取消它,管它是什麽。難道正常生活要給非正常事務讓位?


    正常生活什麽時候敢不給非正常事務讓位?我說。


    他考慮了一瞬,說,嗯,你是對的。這些人很煩,怪不得好萊塢的電影都把他們當反派。我發現他們很樂意當反派。


    侍應生過來為我添水,兌熱咖啡。我們的話馬上停住。侍應生意識到插在了我們一句私房話中間,手腳立刻加快,嘴裏低聲說著“對不起”。


    我看著侍應生的背影說:別那麽大聲地講fbi的壞話。


    他不懂中文。不過你剛才說的fbi,他肯定懂。


    你又把fbi重複了一遍。


    安德烈和我一塊兒笑出聲來,那傳應生猛地回過頭,一見他回頭,我倆更笑得響亮。我百分之九十的時間傳應別人,好不容易同這墨西哥愣小子調個位置。


    跟安德烈在一塊兒多好!好得讓我想到那句咒語“好景不長”。


    安德烈用叉子的齒刺破了他盤子裏的煎蛋。讓蛋黃流出來。他絕不用蛋黃這類益處不大的東西塞滿他的胃。他甚至把火腿上的脂肪一刀一刀割下來。假如換一個人像他這麽幹,我一定請他把蛋黃留給我。假如把安德烈換成裏昂的話。可裏昂大概不舍得丟棄一隻煎蛋的一半;


    假如理查·福茨問我什麽原因取消約會呢?


    很簡單:你和我去看芭蕾。


    那不就暴露了?我們倆見了麵……


    是見了麵,不見麵怎麽進行正式羅曼史?安德烈一樂。


    這時餐廳裏已有了幾位顧客。一個黑姑娘夾著她的孩子走到我們旁邊的一桌,她抱孩子的抱法很輕鬆也很隨便,讓孩子麵孔朝外地坐在她稍稍斜伸出去的胯上,她隻需一條胳膊提在他腋下。她對我們笑笑,問了早安,然後坐下來。


    我說:他們會以為我們攻守同盟。


    我們不見麵就不能攻守同盟了?他一手持刀一手持叉向兩邊一攤。


    黑姑娘這時說:嘿,對不起,我想問問,你們講的是哪國話。她眼睛又大又清亮,白眼球是淺藍色。


    中國話。安德烈回答她。


    謝謝。她說。


    別客氣。我說。


    她有些吃驚地向我看過來。她心裏奇怪,既然我會講她的語言,何苦要把餐館其餘的人封鎖在我們的對話之外?但她馬上理解地一笑:我們是熱戀中的男女,無時無刻地絮叨著甜蜜的廢話。


    她問我:你從中國來?


    我說:是啊。


    她臉上有憐惜的神情;她心目中,中國意味著永久性的缺吃缺喝,於是我的苗條不是苗條,是骨瘦如柴,一個地道的災民形象。她說:歡迎你來美國。


    我說:謝謝。


    她又說:多多享受你的早餐。


    我笑一笑:我會的。


    我懂她的意思。她是為我好,勸我抓緊時機,吃一頓是一頓。


    在我和她這段對話的進行過程中,她一次又一次躬下身,去撿她孩子落在地上的膠皮奶嘴,然後將它在自己前襟上用力擦一擦,再還到孩子手裏。孩子再把它扔到地上,她再去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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