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郝沉默了,我四顧著,看哪裏該掛張畫。找不出地方來,因為雖是空空的牆壁,牆麵一塊塊的軟包裝,可以隨時改門臉做卡拉ok歌廳。軍二流子的審美趣味,以及他對豪華的夢想。我想起來了,那個曾經帥氣的軍二流子氣質裏,最難命名的是什麽,是一種自我嫌棄。他歪嘴一笑,似乎告訴你,我知道我瞎混,討嫌,我也嫌我自己,連狗都嫌,而你連你如何討嫌、狗都嫌還不知道呢;你一點兒也不嫌棄你自己,一天到晚還挺美!看出我們的高下來了吧?原來那麽個無所事事、一事無成的軍二流子都嫌我們呢,嫌我們不會自我嫌惡。誰不會有自我嫌惡自我憎恨的時候?可我們又有什麽辦法?因為我們的卑瑣自私,都是與生俱來,都被共同的人性弱點框定,我們恨,我們無奈,但我們又不得不跟自己和解,放過自己,我們無法懲罰自己,也沒有宗教背景和境界想到“原罪”。而我們的醜惡一旦發生在劉峰身上,啊,他居然也包含著我們的不堪,標兵模範都擋不住他本性中那個觸摸,他也是我們!他是個偽裝了的我們!好了,我們所有的自我嫌惡不必再忍受了,劉峰就是我們想臭罵抽打的自我,我們無法打自己,但我們可以打他,打得再痛也沒關係。我們曾經一次次放過自己,饒了自己,現在不必了,所有自我饒恕累計、提煉、凝聚,對著劉峰,一個個拿著批判稿站立起來,那個坐在馬紮上流淚流汗的矮個軍人多麽醜陋?我們舍不得懲罰自己,現在通過嚴懲劉峰,跟自己擺平。人類就是這樣平等的,人就是這樣找到平衡的。七八天時間,紅樓裏大會小會,我們對著劉峰噴射大同小異的批判台詞,也許我們也有一絲痛心,不是郝淑雯還在念批判稿時流了淚?那痛心的潛台詞可能是:劉峰,你就不能爭氣到底,創造一份例外,建樹一個“人是可以純潔高尚”的證明?永遠做一個讓我們自慚形穢的對照?坐在馬紮上的劉峰越發地矮下去……一旦發現英雄也會落井,投石的人格外勇敢,人群會格外擁擠。我們高不了,我們要靠一個一直高的人低下去來拔高,要靠相互借膽來體味我們的高。為什麽會對劉峰那樣?我們那群可憐蟲,十幾二十歲,都缺乏做人的看家本領,隻有在融為集體、相互借膽迫害一個人的時候,才覺得個人強大一點。


    當時我沒有參與迫害,是因為我心不在焉。一九七七年夏末,紅樓外許多大事新事在發生,大學招生,私授英語,第一批海外留學的人悄悄走了,街上出現了布拉吉,我的戀愛視野,早就越過紅樓老遠老遠……


    郝淑雯輕歎一聲,“看到他的假肢,還破了個洞,我心裏挺堵的。想不出來,那個洞是怎麽弄出來的?他自己拿煙頭燒的?還是別人?是不是他那個女朋友小惠?……你知道,我請他吃飯那天,我到得早,看見他老遠騎著單車來了,一隻手握把,假手擱在褲兜裏,車騎得飛快,從落地窗前麵騎過去,又騎過來,可能是不敢確定,我會請他到那麽豪華的地方飲茶。他一隻手,把單車騎得飛快。他走的時候,不知道我一直在他背後看他……”


    她的心原來是柔軟的。


    “你知道我當時想說什麽?我想說,劉峰你真傻,摸錯了人,當時要是摸我,保證我不會叫救命。”


    我很吃驚,但我沒有表示。


    “誰讓他去摸林丁丁,摸錯了吧?要不他不會給處理到連隊去。也不會丟一隻手。那隻假手好可怕。一種……便宜貨的感覺,還用舊了,破了。你不知道,那麽多人摸過我,為什麽不能是劉峰?劉峰跟他們比,至少人品好多了。”


    人品有什麽用?什麽叫好人?我們這些女人作為情人的那部分,對“好人”是瞎著眼的。郝淑雯是一個最好的例子,她把同情、善意,甚至崇拜都給好人,哪怕觸摸一把,也可以偶然想開,對好人慷慨一番;但激情愛情婚嫁,還是把好人關在門外。


    二〇〇〇年,一個熟人托我到海口幫他辦事,在那裏住了三天。熟人是廣西人,在海口開發房地產惹了什麽禍,到美國是躲禍的。熟人或許奸商,或許有案在身,人卻不壞,尤其在美國用他自己不知什麽來路的錢讚助了許多窮苦藝術家和癟三電影人,因此介於那兩者之間的我跟他就淺淺有了點交道。熟人的弟弟是海南地頭蛇,退伍老兵油子,服役期在老山貓耳洞度過,又因此我們見麵就不生疏。他招待我海口一遊。不管遊哪裏,我不知怎麽總想到,此地是劉峰和他的小惠姑娘過過小日子的地方,於是我想象力起飛了。那是十月,晚霞一收,天好月好,我來到郝淑雯提到的發廊雲集的一帶。發廊早過了鼎盛時期,一些硬撐著的門臉,連粉紅色燈光都髒兮兮的。但路燈下還是有些曲線不錯的影子,如同一縷縷香魂。一有轎車開來,減速或停下等綠燈,她們就上去問路,要麽搭訕,說還以為是某某某的車呢,看錯了,不好意思。我在一條曾經發廊昌盛的街上,找了個小餐館消夜,向老板打聽劉峰,老板說不認識。老板來海口十五年,開了六年出租車,於是我問他可認識小惠,他想了想,反問,是叫惠雅玲的川妹子?我說隻知道她叫小惠,姓惠。那就是惠雅玲,惠不是大姓,河南到海口才碰到這一個,河南老板說。聽小惠那幫姐妹說過,小惠過去有個單臂老板包養她,離開了發廊。還聽說單臂老板歲數一把,不掙啥錢,不過是斯文人,做書報買賣的。我想,那就是劉峰沒錯了。可憐劉峰那也叫老板,開的三輪卡車被城管收繳都拿不出錢去贖。後來呢,我問河南人。後來嘛,單臂老板破產,惠雅玲從老板那兒得了點錢,做了大高鼻子,大雙眼皮,成了升級版了,生意都做五星級飯店的客人。我突然意識到,劉峰借了郝淑雯一萬元不是去贖車,而是贖他自己:他把那一萬元給了惠雅玲,就從小惠身邊抽身,離開了海邊漁村的妓女根據地。一萬元劉峰分十年還,於是小惠的高鼻梁雙眼皮就等於在郝淑雯的小銀行做了按揭。河南老板說,再後來小惠攢了一筆錢,在四川老家的鎮上買了房,當上了單親媽媽。前兩年她回過海口一次,牽了個六歲小丫頭。惠雅玲說她要供女兒彈鋼琴,上貴族學校,長大做跟她惠雅玲完全不同的女人。看來郝淑雯無意間通過劉峰投資的美麗產生的利潤不小,按揭的高鼻梁雙眼皮,以及房子、女兒,未來那個彈鋼琴的女“貴族”。


    從小餐館出來,接近子夜。小惠有大誌向,要女兒做跟她小惠完全不同的女人。劉峰曾經也有誌向,要小惠做完全不同的小惠。劉峰逼娼為良,卻半途而廢,讓小惠從良的還是萬惡的金錢。但把從良的種子播撒到小惠年輕蒙昧心田的是劉峰。


    此刻海口對我顯得多陌生啊。劉峰的戰友把老實巴交的劉峰招到這個陌生地方,他跟小惠那兩三年小日子還好吧?是怎麽開始的呢?


    ……一天夜晚,劉峰瞥見小惠在路燈下站著,穿了件皺巴巴的連衣裙。小惠認出了三輪小卡車,叫了一聲“劉大哥”。劉峰一隻手把方向盤打了幾把,三輪小卡車突突突地掉了個頭,回到小惠旁邊。小惠的下眼皮畫了兩道濃黑的眼線,因此她看誰都像翻白眼。二十一歲的小惠不好看,還用妝容蓋掉了難得的青春光潔。小惠來海南已經五年,劉峰給她上班的發廊附近的書亭供書,常見小惠下午蹲在馬路牙子上刷牙,就那樣被她叫成了“劉大哥”。後來小惠單幹了,不願讓發廊老板白吃甜頭,劉峰偶然在三流賓館門口的路燈下看見她。他從小卡車裏對她說,要下雨了,下班吧。小惠迎上來,笑笑說一個生意還沒做呢。劉峰看著她,還做生意呢?雨要來了。他看著她的連衣裙,大概是撿別人的,包臀的裙擺短得臉不要了,命都不要了,胸口扣子丟得精光,裏麵別了個大別針,使她看上去雞胸駝背。一輛皇冠轎車過來,停在紅綠燈路口,小惠飛奔上去“問路”或者“搭車”。劉峰看見她黑色長襪鉤破了,拉出一道天梯從大腿直至腳踝。轎車裏扔出個煙頭,小惠閃開,皇冠怒吼一聲飆出去。小惠轉過身說,劉大哥,上回借你的雜誌給小燕借走了。劉峰可憐小惠,“問路”差點挨了煙頭,女孩家一點麵子都沒了,還要跟劉大哥裝不在乎,突兀地就說起雜誌來。劉峰心裏不知怎樣冒出林丁丁來,同是二十歲出頭,丁丁一身筆挺毛料軍服,風華絕代的獨唱女兵。劉峰對小惠說,雜誌反正是舊的,你們傳著看吧,至少多識倆字兒。劉峰要走了,小惠又問,帶煙了嗎,劉大哥?我不抽煙。他掏出兩張一百元,遞給小惠,馬上要下大雨,哪兒還會有生意?回去吧。說著他人已經進了螺螄殼一般的駕駛室。


    等劉峰的小卡車開了兩個街口了,大雨夾著雷電橫著來了。他再次掉頭,心裏擔憂得怪誕:他擔心小惠眼皮下兩道濃黑的眼線給雨越抹越黑,再“搭車”要讓人當鬼打了。他回到小惠站崗的路燈下,小惠不見了。他開著小卡車在附近幾條街道和巷子裏尋找,發現小惠赤腳站在一家小超市門洞裏,眼線化成幾道黑眼淚,人鬼之間,一手拎著鞋,另一隻手拿著一隻鞋跟,三寸的鞋跟在榕樹的老根上磕掉了。上了車,劉峰問她住哪兒,遠不遠。小惠說今晚要上劉大哥家借宿一夜,她同屋的老公從四川來了。劉峰無話,心裏溫軟又惡心,這麽個可憐東西。哪怕是隻小野貓,這麽大的雨也要給它個躲雨的地方吧?


    劉峰讓小惠住在他臥室,自己睡在封閉陽台上,跟賣不出去的盜洋人版的《人體藝術》《性的詩篇》睡了一夜。早上劉峰出門上班,留給還在睡覺的小惠四百元錢和一張紙條,紙條上寫的是小區裏開辦的“蔻媛美甲訓練班”在招人,學費三百,剩的一百元夠她付半月地下室房租,小區內就有人短租這種地下室。


    小惠沒有把錢花在學徒上。人和錢都不見了。劉峰扭頭也就忘了有過這麽個雨夜,小惠唯一的雁過留痕是那雙黑色長絲襪。絲襪落在他一居室小公寓的廁所角落。他用兩個手指把它提溜起來,農民女兒兩條結實粗壯的腿形還在裏麵,好比那雙腿褪下的透明殘破的黑膜,脫線從臀部直到腳後跟。就像提溜蛇皮那樣,他把它提溜到垃圾箱裏。


    劉峰又見到小惠,兩人都失去了早先明朗簡單的態度,誰也不理誰了。


    再次跟小惠近距離接觸,是四個月以後。劉峰的老戰友跟人經營了一個狗場,培養訓練名犬。海南治安成問題,據說一隻純種德國狼狗可以賣到二十萬。戰友把售書生意全部盤給了劉峰。接下生意,劉峰發現戰友虧空到幾乎破產的地步。還了欠債,劉峰住不起原先的一居室公寓,搬到一個寫字樓裏,辦公居住合一。寫字樓還沒收工,就被租出來。窗是有窗沒戶,門是有門沒扉。後來租戶們發現樓永遠收不了工,因為發展商因地皮產權在跟當地村民打官司,而且這種建築是有名堂的,叫作爛尾樓。二月的一個下午,也是雨天,劉峰回到家,發現門口走廊上牽起一條鐵絲,上麵晾著濕淋淋的衣物,鐵絲下蹲著一個姑娘,正在洗一個大塑料盆裏的床單。衣服床單都是劉峰出門前放在門口的。劉峰走近,女子回過頭,他差點沒認出來,因為那兩隻眼睛下一貫的濃黑的眼線沒了。小惠回頭笑笑,說“順路”來看看劉大哥。


    小惠這天也像是撿了或者借了別人的衣服,一件不男不女的黑西裝,至少大了三個號碼,裏麵一條牛仔背帶裙,胸口繡著大娃娃,圓滾滾的腿肚子一看就是翻山越嶺的祖宗八輩遺傳給她的,一鼓勁就出來兩個鐵蛋兒。小惠就是頭發好,可以頂在女大學生、女白領、女明星的頭上,梳成什麽式樣都給她加分。白天的小惠基本像人,不像鬼。


    小惠這次聽了劉大哥的話,到“蔻媛美甲短訓班”報上了名,合格結業並願意留在“蔻媛”美甲美容連鎖店的學徒,那三百元報名費就全免。


    劉峰和小惠就這樣開始了小日子。劉峰教會了小惠做簡單飯菜,讓她學會夜晚睡覺早晨起床,讓她開始讀報和停止畫眼線,讓她說話減少夾帶“老娘”。美甲班小惠上了一個禮拜就要退學,說讓她實踐的免費客人好幾個香港腳,怕腳氣傳到她手上。劉峰同情,也同意小惠改報“花卉”速成班。這個班高雅,結業了能到五星級酒店應聘,酒店天天更換花卉造型。又是一周,小惠的困境是起不來床。花卉學習班每天早上開課早,為了節省成本,學生每天清晨五點就要到城郊路口買花農的便宜鮮花。花卉班學生絕大多數是家庭主婦,四五十歲,跟開發海南的丈夫來了,朋友和親戚沒法帶來,因此錢多時間更多,結業不奔著五星級賓館招聘。小惠在班裏孤立而寂寞,學雜費又昂貴,鮮花每天要買,還得四點多起床去買,跟劉峰說不忍心用他掙的錢去上那種華而不實的課,再說她注意到所有酒店大堂,插的都是假花。劉峰問她,什麽時候去酒店的?小惠趕緊改口說,哦,過去去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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