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十月,我出差去廣州,又轉火車,想順便見識一下正實踐中國人致富夢想的深圳。我剛走出火車站,小皮包帶子在我肩頭火辣了一下,再一看,皮包已在二三十米之外,以時速一百公裏速度離我遠去。摩托騎俠後座馱了個十來歲的孩子,孩子下手的力道和速度以及驚人的準度,都說明這是他慣常的謀生技巧,開采第一桶金的手段之一。我沒了錢,也沒了地址,不知怎樣尋找郝淑雯家。在馬路上流浪一會,找到一個交通警察,由他幫忙找到最近一家派出所,用派出所的電話給郝淑雯家打了電話。二十分鍾後,郝淑雯出現在派出所。她由於發福因此顯得越發高大,把派出所小小的接待室占得滿滿。見麵她就數落我,怎麽不把皮包帶子抓緊一點?到深圳來的人誰都知道把皮包背在不靠馬路的那一邊肩膀上。我心裏想,這不是全國人民致富夢想初步實現的地方嗎?這就是你郝淑雯說的“先進”?郝淑雯還在用數落表達她對我的慰問和撫恤,說深圳人看見你這種傻頭傻腦東張西望的東西,不搶你搶誰?


    跟著郝淑雯到了她家。家很大人很少,兒子住寄宿學校,老公常駐海南,海南又成了墾荒者們的西部。深圳對於郝淑雯的老公,已經不再是冒險家的樂園,他的開拓和闖蕩精神又變成了不安定因素。


    在郝淑雯家住下的日子,我發現跟她談當下談未來都沒了話題,我們隻能談過去。過去那些人和事,重複地談,重複地笑,談多了,故事都走了樣。記憶本身也是活的,有它自己的生命和成長,故事存在那裏麵,跟著一塊活,一塊成長,於是就都不是原來的模樣了。可是誰又能保證事情原來的模樣就是它的真相?比如何小曼的精神分裂,病發時她反複念叨的一句話就是“我離英雄還差得很遠”,似乎是心靈遭壓迫太久,榮譽來得太突然太猛烈,她喜極而崩潰,是樂瘋的,但我覺得這不一定是事物的全部真相,可能隻是一小部分真相。小曼成長為人的根,多麽豐富繁雜,多麽細密曲折,埋在怎樣深和廣的黑暗秘密中,想一想就覺得無望梳理清晰。我寫下的有關她的故事,隻能憑想象,隻能靠我天生愛編撰故事的習性;我有個對事實不老實記憶的腦子,要我怎麽辦?隻能編。我和郝淑雯成天成宿地談我們談過無數遍的人和事,誰也不指出對方對事實的不忠實。劉峰被我們談一次就變一點樣。郝淑雯告訴我,她在海口見到了劉峰,請他吃過一頓飯,借過錢給他。原來劉峰也到南方來了,做盜版圖書生意。我想,既然軍二流子都能搖身一變而成為老板,劉峰生性勤懇,隻剩的一隻手做手藝活困難,但做生意應該不耽誤。讓我不適的是,我們寫書的知道寫書掙錢不易,做盜版書生意跟摩托上的孩子搶我皮包,大致一回事。


    根據郝淑雯對劉峰的描述,我對八十年代末的劉峰是這樣想象的:劉峰在書商手裏批發圖書,再單手駕駛三輪小卡車,把書送到各個攤點。他碰到郝淑雯那天,正好在白沙門公園門口的最大攤點被查封。一個專門翻譯外國色情小說的翻譯家到海口旅遊,同一天在農貿水產市場、服裝市場、立交橋下、發廊聚集的街道發現了他譯作的盜版。翻譯家舉報給城管,城管收繳了書攤上的書籍以及劉峰運書的三輪小卡車。劉峰跟郝淑雯本來不該碰上的,兩人的社會相隔無數層次。假如那天劉峰不去找城管頭頭討要他的三輪卡車的話,假如那天郝淑雯不是到同一條街上的俱樂部去找打牌打了兩天兩夜的丈夫的話,假如劉峰不是在俱樂部對麵等待城管頭頭從洗浴房出浴的話,假如不是郝淑雯的老公打發她回家取現金付賭債的話,假如不是劉峰等絕望了跟攔阻他的洗浴房門衛大聲爭起來的話,他們倆都不會碰麵,就是擦肩而過也會錯過去。劉峰的山東口音普通話是我們所有人耳熟能詳的。那口音給我們做過多少次思想工作,向我們多少次地轉達團支部提出的“不足”,多少次指出改進的“希望”,多少次對我們說“人家何小曼咋了?洗臉洗澡用一塊毛巾咋啦?身上有汗味兒咋啦?你們咋就看不慣人家,老欺負人家呢?”多少次的毯子功課堂上那口音衝著助跑起範兒的我們低吼:“預備——走!——好嘞!”就是劉峰不在了,他的嗓音都還會在我們記憶裏活下去。因為我們在劉峰離開我們後才逐步明白,那嗓音那口音發自一顆多麽老實巴交淳樸善良的心底。郝淑雯是循著山東口音看見劉峰的。劉峰身上一件翻領短袖衫,胸前帶幾道彩色杠杠,把他原本發達的胸大肌撐得更雄厚。洗浴房大門外的燈光下,劉峰的一隻假臂很明顯。等郝淑雯過了馬路,看到那假臂的塑料質地已老化,一個小洞眼就在肘部,像是香煙頭燙的。郝淑雯眼睛一熱,叫了劉峰一聲。劉峰轉過身,看著富態高大的女人,笑了笑,“小郝。”他好像一點也不吃驚。


    這天郝淑雯急著回家取錢救老公的駕,劉峰也不在重聚的狀態上,兩人留下了各自手機號碼就匆匆分了手。第二天郝淑雯打電話約劉峰到一個酒店的餐廳飲茶,劉峰還是前一天的裝束,但翻領短袖衫被洗過也熨得很挺。在文工團時,劉峰就會用鋁飯盒裝開水熨燙軍裝。郝淑雯注意到他的短袖衫胸前有鱷魚logo,她還注意到,他牙齒不如過去白和整齊。生活的檔次首先從牙齒的健康體現。他從老家來到海口三四年了,是一個老戰友鼓動他南下的,老戰友跟他一塊上過前線,先他一步闖蕩海南,說南方機會多。


    郝淑雯問:“那你覺得機會多嗎?”


    劉峰笑笑。接下去他才把前一天卡車被城管收繳的事說出來。這是他買的第三輛三輪卡。城管把收繳的各種車賣到黑市,以此賺外快。我們都知道劉峰在老家成了親,妻子是長途汽車上的售票員,有一個女兒。郝淑雯問劉峰,老婆孩子是不是跟他到海口了,他說妻子跟別人跑了,他到海口的第一年,妻子就提出離婚。長途汽車上認識男人的機會多,哪怕其他條件不如劉峰,至少四肢齊全。


    “那你現在單身?”


    劉峰含混地笑笑,說就算吧。


    郝淑雯於是明白他不是完全單身,闖海南的男人哪能徹底單身?那麽多“大膽地往前走”的“妹妹”也不答應。走出這家餐廳,天一黑路燈下都站著全國各地大膽走來的妹妹。劉峰的賣書生意還要靠那些發廊的妹妹們眷顧。劉峰由於做書的買賣,不得不讀一些進貨出貨的書,因此也常常會推薦些意義高尚些的書給妹妹們看。而且意義稍微高尚的書也最難出手,一兩塊錢一本也賣不出去,他就把這類書借給妹妹們看,還勸她們,發廊飯吃不長,讀了書將來可以找正經飯碗。郝淑雯聽到這裏哈哈大笑,劉峰混成這樣還不忘了做雷鋒。她說她的地產開發商丈夫都罵海南錢難掙,你劉峰怎麽掙得著錢?劉峰說他就一個女兒和一個老媽,掙的錢寄回老家還是經用的,養得活她們。那一頓飲茶還是快活的,除了提到丁丁的那一瞬。郝淑雯告訴劉峰,丁丁第二次結婚,嫁到澳大利亞去了,新買了一輛本田轎車,剛給她寫過一封信,她在皮包裏翻,要把丁丁的照片翻出來給劉峰看,剛找到丁丁的相片,嘴裏還在嘟噥說丁丁不知怎麽會買一輛土黃色的車,從來沒見過那種顏色,抬頭間瞥見劉峰的臉,他曬焦的臉灰了一下,眼睛突然橫了她一下,似乎是斥責,也似乎在求饒:好好的,又提丁丁幹啥?於是郝淑雯把照片又放回包裏,意識到劉峰的心真是殘了,那塊為丁丁落下的傷,是永無指望長上了。兩人分手前,劉峰口吃吞吐,憋紅臉和脖子,向郝淑雯借錢贖回那輛三輪卡車,沒車生意更沒的做。郝淑雯馬上從包裏掏出一萬元給他。劉峰要了小郝的地址,說書出了手就把錢給她送家去。小郝逗他說,不還錢也能來家裏坐坐嘛,她給他包真正的北方餃子,南方人那餃子也能叫餃子?劉峰也留下了他的地址,說他就住在海邊上,這些年倒是學了漁民做魚的兩手,等著給小郝亮亮手藝。


    郝淑雯回到家跟丈夫開口,要他給她老戰友一個飯碗。她丈夫問她,此人能幹什麽?她心想,兩隻手的劉峰能幹著呢,什麽活兒都一摸就會,但眼下隻剩了一隻手,推吸塵器拖地板都難。她向丈夫擔保,她這個老戰友絕對是個好人。好人是什麽人?她老公鄙夷地笑著說,他公司可沒有閑飯給好人吃。她說難道他公司裏吃閑飯的還少了?老公說,不少,你郝淑雯頭一個吃,吃的還是海參鮑魚花膠的閑飯。她說也不知道是誰,追在後麵好幾年,哭著喊著非給老娘這碗海參鮑魚閑飯吃!不吃還不行,那就要跳河上吊!老娘稀罕吃這碗閑飯?不脫下軍裝,在文工團混到死國家也得發飯票!郝淑雯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跟丈夫說話就形成了這種連諷帶罵的風格。


    對罵一場,丈夫還是鬆動了,說公司養了兩條看門的狼狗,缺個喂狗遛狗的,就讓那個雷鋒叔叔管狗吧。工作有了,劉峰卻沒了。郝淑雯打他手機,對方停機。她隻好開車按劉峰給她留的地址去找。他住的地方已經不屬於海口城區了,在海邊不假,但房是漁民出租的自建房,牆都不直,讓海風刮斜了似的。房主說劉峰一個月前就搬走了。郝淑雯算了算,發現劉峰借她錢的時候,就打算要搬家和停機了。郝淑雯想找劉峰的鄰居打聽他的去向,但左鄰右舍都鎖著門。房東說上麵定期檢查衛生,今天是檢查日,他的房客都鎖門躲出去了。郝淑雯的車好,房主提出坐她的車去找那些躲檢查的房客,其中必有人知道劉峰的下落。在一個便利店後麵,他們找到了正在打麻將的一夥女人,房主說她們都是劉峰的鄰居。郝淑雯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幫幹什麽的女人。上麵要檢查的,不止環境衛生,還有風化衛生,不衛生的,就要拿錢對付檢查。女人們一張口,能盤點半個中國的方言。女人中還真有認識劉峰的,或者該說認識劉峰女朋友的,但誰也不肯細說。等郝淑雯鑽進汽車,其中一個女人跟隨出來,對她打個手勢。郝淑雯降下車窗。女人用四川普通話說,聽消息一千塊,帶路另算。郝淑雯讓她坐進車裏,鎖了門,開了五六百米,確認沒人跟上來砸車打劫,才拿出一千元,要先聽聽消息。女人告訴郝淑雯,劉峰在這裏隻住了三個月,是跟著小惠搬來的。劉峰女朋友姓惠,早先是個發廊妹,劉峰借書給小惠看,教育她學知識學手藝,就算吃不上燒腦筋的飯,吃手藝飯總有的吃,哪怕一碗粗茶淡飯,是幹淨的。開始劉峰生意不錯,劉峰養了小惠兩年,後來劉峰的生意賠了,房子也租不起了,小惠就把劉峰帶到這裏來住。劉峰知道小惠又偷偷聯絡原來的客人,翻了臉,走了,小惠跟著也搬了家。


    郝淑雯聽完消息,一句話也說不出,更沒胃口讓四川女人給她帶路去找劉峰。開車回家的路上,郝淑雯勸自己別難過,人人墮落的海南還算沒把雷又鋒徹底墮落進去,他不大成功地教育改造了一個妓女,至少讓那個叫小惠的四川女子從良了兩年。


    就在這期間,我跟郝淑雯在深圳相聚。


    “我覺得我好像欠了劉峰什麽。”說完她又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後來我們幹嗎都那麽對他。為了林丁丁。咱們好像都欠了劉峰什麽,他對咱們哪個人不好?就為了丁丁,我們對他那樣。”


    我們幹嗎那麽對劉峰?真是為了林丁丁?突然間,就在郝淑雯家四壁無物卻金碧輝煌的客廳,挨著落了一層薄塵的大鋼琴,我好像明白了。其實當時紅樓裏每個人都跟我一樣,從始至終對劉峰的好沒有信服過。就像我一樣,所有人心底都存在著那點兒陰暗,想看到劉峰露餡,露出蛛絲馬跡,讓我們至少看到他不比我們好到哪兒去,也有著我們那些小小的無恥和下流,也會不時小小地犯罪,偷炊事班一包味精,或在公共遊泳池裏擦一下女孩兒身體,諸如此類。因此我們一麵享用劉峰的好心眼,一麵從不停止質疑他的好心眼。我們的潛意識不相信劉峰與不相信英雄的區別在於,那些英雄離我們太遠,從來沒有跟我們存在於同一個三維空間。劉峰跟我們,卻是存在於同一個三維空間,具有同樣的物質分子密度,他怎麽可能比我們好?還好那麽多?我從最開始認識劉峰,窺見到他笑得放肆時露出的那一絲無恥、一絲無賴,就下意識地進入了一場不懷好意的長久等待,等待看劉峰的好戲;隻要他具有人性就一定會演出好戲來。在深圳郝淑雯豪華空洞的別墅裏,我這樣認清了自己,也認識了我們——紅樓裏那群渾渾噩噩的青春男女。我想到一九七七年那個夏天,紅樓裏的大會小會,我才發現不止我一個人暗暗伺候劉峰漏餡兒,所有人都暗暗地(也許在潛意識裏)伺候他露出人性的馬腳。一九七七年夏天,“觸摸事件”發生了,所有人其實都下意識鬆了一口氣:它可發生了!原來劉峰也這麽回事啊!原來他也無非男女呀!有關劉峰人性人格的第二隻靴子,總算砰然落地,從此再無懸念,我們大家可以安然回到黑暗裏歇息。劉峰不過如此,失望和釋然來得那麽突兀迅猛,卻又那麽不出所料。假如觸摸發自於另一個人,朱克,或者劉眼鏡兒、曾大勝,甚至楊老師、強副主任,都會是另一回事,我們本來也沒對他們抱多大指望,本來也沒有高看他們,他們本來與我們彼此彼此。


    那天夜裏我聞到郝淑雯家有一股陳舊的方便麵氣味。這麽富有豪華,可女主人天天吃方便麵。消極還是潦草?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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