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銀看來已經不打算離開這裏了。


    可是……他不應該死啊。他還有很多事要做,還有他的子民在等待著他。


    唐逸反手揮出匕首,一刀紮進一隻小可愛的頭顱。然後他回身,一把背起了水銀。


    “哥哥!我們得往海邊撤!去海裏隱蔽!”


    唐雅似乎聽不懂他的話,隻是固執地斬殺著一切試圖接近唐逸的怪物。那些帶有腐蝕性的酸液落在唐雅高大扭曲的的身體上蒸騰出陣陣煙霧,它卻似乎根本感覺不到疼痛。唐逸背著水銀向海邊跑著,可是海岸看起來那麽遙遠,在他們前方湧現的怪物源源不絕,時間卻隻剩下五分鍾了。


    忽然,不遠處傳來一聲驚人的炸響。


    唐逸和唐雅在怪物的洪潮中掙紮的時候,金發海妖正以極為敏捷的速度跳到章魚海怪身上,借助著那些長長的腕臂一路攀升,小心翼翼地避開紅色巨怪那噴射著毒液的觸手。當他站到了海怪正不斷發出痛苦□□的頭頂時,終於看到了紅色巨怪的主體——一團仿佛由很多屍體粘連而成的肉。


    他找準機會,將所有的彈丸炸彈接連擲向紅色巨怪的主體。


    他成功了。隨著震耳欲聾的轟鳴,紅色巨怪像巨大的水球那樣爆炸了。帶有腐蝕性的血液漫天飛舞,好在章魚海怪用腕臂遮擋住了大部分血液,琉火被爆炸的氣流衝擊著,整個身體飛了出去。


    擺脫了紅色巨怪觸手禁錮的海怪此刻已經是千瘡百孔渾身都是燒傷,兩條腕臂甚至都斷掉了,但仍然可以行動。


    唐逸背著水銀衝向海怪的方向,而海怪似乎也能感應到水銀的所在,揮動剩餘的腕臂想著他們的方向爬來。在唐雅的掩護下,唐逸蹲下身,將水銀放在那巨大的海怪麵前。


    唐逸不知道水銀是如何與海怪交流的,他能做的隻是一遍遍用人類的語言對海怪說著,“帶他走,帶他回海裏去!”


    海怪的一隻眼睛是瞎的,說起來還是他上一次在深海中炸瞎的。唐逸心裏十分害怕,不知道這海怪會不會記仇不幫他。周圍的怪物越來越多,唐雅與一隻巨大的蜘蛛形怪物纏鬥著,發出陣陣吼聲。唐逸不知道如果海怪聽不懂他的話或者故意不幫忙,他該怎麽辦。


    然而海怪緩緩眨了一下另一隻有些渾濁的眼睛,伸出一隻腕臂,卷起了地上的水銀。那一瞬,唐逸懸在胸中的一口氣,總算舒了出來。


    接下來隻要帶著唐雅一起扒在海怪身上,就可以暫時躲入海裏。說不定可以逃過一劫。


    在海怪開始踩著無數怪物向著大海快速移動的霎那,水銀的意識似乎稍稍回複。透過低垂的銀發,他緩緩張開眼睛。


    可就在張開眼睛的霎那,水銀看到唐逸回身去幫唐雅斬殺那隻巨型蜘蛛的時候,另一隻怪物的利爪驟然襲上唐逸的後背。人類發出一聲慘呼,一大片皮肉都被撕扯了下來。


    唐雅見狀忽然發出一聲恐怖的嚎叫,發瘋了一樣將眼前的怪物撕成兩半。而水銀卻隻能伸出染血的手,用他能發出的最大的聲音說著,“停下來……停下……唐逸……”


    可是海怪不理會他,隻是帶著他迅速衝向大海。在天幕中有一道不祥的迅速接近的光點,消毒打擊已經到來。


    在總指揮部中,因為失血過多而臉色慘白的薑延風無力地靠在操作台邊。他知道自己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他睜大疲憊的雙眼,看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


    當年剛剛加入海妖戰隊的時候少年意氣,英姿勃發,哪裏會想到如今的結局?


    是否如果從未遇見琉火,他便不會有這麽辛苦的二十年?


    可是後悔嗎?


    他不知道。


    忽然間,指揮部的門再次開了,走進來的金發海妖步履蹣跚,滿身汙漬,卻依然絕美如驕陽般耀眼。


    薑延風屏住了呼吸。


    “你怎麽會在這兒……”他聽到自己嘶啞的聲音問道。


    金發海妖看到那總是一副驕傲的、堅強的軍人如今卸去了一身的偽裝,卻原來鬢角已經染上霜色,臉頰深陷,眼尾出現了淡淡的細紋,看上去分外滄桑疲憊,就像是這已經千瘡百孔的星球一般不堪重負。


    那躺在地上的斷手,深深刺痛他的瞳孔。


    琉火走到他身邊,坐了下來,麵上露出了一道輕鬆的笑容,“本來是想來救你的,不過好像來不及了。”


    薑延風低笑一聲,笑聲還是那樣低沉。琉火其實很喜歡聽他笑,可是近幾年,他笑得越來越少了。


    “藏楓呢?”薑延風問。


    “他在船上,現在很安全。”


    “你不應該回來。”薑延風向後仰了仰腦袋,輕輕閉上眼睛,“我費了那麽大力氣才把你弄出去。”


    琉火轉過頭去,望著男人輪廓鮮明的側麵。總是顯得有些涼薄的金色雙瞳中,第一次顯露出幾許溫柔。片刻後,他忽然俯下身去,輕輕吻住薑延風的唇。


    薑延風腦中翁然一聲,忘記了呼吸。


    這是一個他等了二十年的吻。


    一個他原本以為再也不可能得到的吻。


    他們並不是沒有接吻過,但那都是為了表演給別人看的。琉火從未像這樣,認認真真地、繾綣萬千地吻過他。


    薑延風知道,這大概隻是琉火對他表達的謝意。或許琉火早就知道自己對他的感情,即使他從未說明過。


    可是他覺得,自己應該滿足了。


    琉火伸出手臂,環住了薑延風早已不複當年強壯的身體,竟覺得是那般消瘦。他用力抱緊懷裏的男人,感覺到肩膀上一陣濕熱。


    “不要怕,我不會丟下你。”琉火在他耳邊說著。熟悉的話語,一如當初在地下研究所裏,薑延風對他說過的話。像是一句安慰,卻更像一句誓言。


    狼藉一片的指揮大廳裏,兩個人就這樣緊緊相擁在一起,靜靜等待著終結的到來。


    而另一邊,唐逸在劇痛中跌倒在地上,聽到唐雅發出的悲痛欲絕的哀嚎。他看到了天際的閃光,便知道他沒有辦法跟水銀一起走了。


    他微微側過頭,便看到海怪腕臂中卷著的銀色人影正迅速遠離他,水銀仿佛伸出了手,似乎是想要抓住他。


    和水銀第一次見麵的記憶又鮮明地衝入他的腦海裏。月下寂寥的滄海中,那翻起銀浪的華美魚尾,那仿若星光染就的美麗銀發,那仿佛能夠將靈魂融化的動人歌聲。


    然後,他和水銀在任務中並肩作戰,被識破、被誤解、相互保護相互依賴。他想起水銀說過願意愛他,說過他是他重要的人。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閃過,相識相知卻不能相守。但就算是最痛苦的回憶,現在想起來卻不覺得像當時那樣難過,反而有著淡淡的溫存。


    好在水銀沒有和他綁定,畢竟他隻能陪他走到這兒了。他隻是希望,在未來水銀漫長的生命裏,不會忘記他陪他走過的這一段短短的時光。


    他不知道自己這一生過得算不算好,但他想,應該也不算壞吧?


    唐雅那粗糙的、散發著腥臭味的手臂緊緊抱住了他的身體,把他整個人都覆蓋在自己的身軀下。他看到那隻屬於唐雅的眼睛裏流下了一滴眼淚。


    “小逸……”扭曲的聲調,聽在唐逸耳朵裏,卻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那顆掛滿蘋果的枯樹下。


    他搬著小板凳坐在下麵,而唐雅則站在他麵前,捧著蘋果,低頭對他笑著。笑容俊美驕傲,令人目眩。


    他彎起眼睛,也笑了起來。


    “哥哥,謝謝你……”


    而後,驚天動地的巨響伴隨著一片白茫茫的閃光,迅速吞噬了整片陸地。


    在爆炸發生的瞬間,水銀的雙眼被那比驕陽還要灼目的光芒刺痛。唐逸和唐雅的身影被那死亡之光吞噬。在爆炸的衝擊波擊中他們錢,海怪帶著他迅速沉入大海深處。


    然而炙熱的衝擊波還是隨著海潮追上了他們。


    水銀聽不到海怪發出的痛苦吼叫,也感覺不到撕扯燒灼著身體的滾燙水浪。他隻知道,唐逸沒有了。


    那個總是笑得痞裏痞氣、喜歡逞強逞英雄、喜歡抽煙揍人吃麵條的唐逸沒有了。


    那個做完聽覺手術後在他懷裏害怕得像個孩子的唐逸沒有了。


    那個傷了眼睛毀了容還在笑得沒心沒肺的唐逸沒有了。


    那個不論哪裏都願意跟他一起去的唐逸沒有了。


    那個倔強地說著“我不後悔喜歡你”的唐逸沒有了。


    一道靈魂有多少傷痛可以背負?有多少人可以失去?在得知是自己親手殺死了唐雅之後,唐逸的死終於徹底將水銀的精神擊垮。


    在生命之火即將熄滅、在悲傷的利劍終於將靈魂撕裂的時刻,無數尚未覺醒的記憶如潮水一般噴湧而出,占領了水銀即將崩潰的身體。


    人類不曾知道,在海妖遺失的文明中曾有記載:神識覺醒,總是要踏過最深沉的絕望和痛苦的深淵,才可以打破輪回的束縛,得到神的力量。


    於是,在燃燒的烈焰中,一道無法用世上任何語言形容的歌聲撕破怒海,化作一道閃光直衝九霄,層雲激蕩著被貫穿,露出蒙塵百年的天幕寰宇。無際的海洋發出震耳欲聾的回響,似歌似泣,迎接著故主的回歸。毀天滅地的巨浪,浩浩蕩蕩湧向貧瘠汙穢的大地,吞噬著一切罪惡和仇恨。


    第三基地東部中華洋沿岸,以海妖戰隊原址為中心,大片的陸地沉沒在有記載以來最恐怖的海嘯之中,就連駐紮在燕都附近的安全部軍隊也於頃刻間被吞噬殆盡。那天從海中傳出的歌聲即使是在大陸的另一邊也隱約可聞。


    於是人們知道,消失了三百年的海妖之神重新現世,海妖紀元從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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