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裏納亞海溝北部,在人類鮮少涉足的深淵之底,埋葬著許許多多巨大的石碑。石碑上用古老的文字記敘著一個遺失了數百年的古老文明。


    海妖一族原本的名字並非海妖,而是鮫人。在人類的曆史記載開始之前,他們就已經存在了。漫長的歲月裏,當天空中的羽民逐漸絕跡,當人類成為了這個星球的主人,開始書寫自己漫長的曆史,鮫人逐漸切斷了與陸地的聯係,隱居在大洋深處。隻在很偶爾的情況下被人類看到。


    不同於人類逐漸摒棄了宗教信仰,鮫人始終認為神明和輪回是真實存在的。鮫人相信世界是被大荒神創造。在創世完成後,大荒神留下了十二神識,在世界有危難時降世拯救世人。不過這十二個神識早在人類記載的曆史開始前就已經完成了各自的天命,消失在輪回之中了。


    鮫人的主神乃是海神應龍。這位神明不僅僅存在於傳說中,而是真真切切以鮫人的身份生活在他的子民之間,協助曆任海王守護海中的萬物。他有著不斷轉生的能力,在他每一世臨終前會給鮫人的宗教領袖大侍僧留下自己未來轉世的時間地點和特征,而大侍僧則會一直保存著這神聖的信息,直到預言中的時間到來,迎回新一世的應龍。這傳統延續了數千年,直到五百年前,應龍將所有鮫人侍僧召集起來,告訴他們:


    大荒(地球)的壽數所剩無幾,許多物種都在大規模滅絕,海洋的生存環境也在每況愈下。海水越來越暖,有毒物含量越來越高,魚群和植物大麵積死亡,大規模的疫病數次在鮫人各大主城中蔓延,生育率也逐年降低,甚至一年中隻有寥寥幾隻幼年鮫人出世。種種征兆,預示著大荒秩序已經被打亂了。在輪回中轉世的魂靈找不到可以投胎的肉體,在輪回盤中越聚越多,另秩序逐漸崩塌,而神界與大荒的通路也即將徹底關閉。在未來一千年內,這個星球就會變成一片荒澤焦土。


    他作為唯一留在大荒的神明對於即將到來的末日無能為力,能解救世間的唯有大荒神神識。但是由於神識已經散佚在輪回中,無法輕易找到,唯一的辦法,是他離開大荒,回到無上神界,召喚神識降世。隻是他這一去,很有可能就無法再回來了,直到秩序重新建立,神界與大荒的通路打開。


    海神應龍在交代完這一番話後,便雙目閉合,入了涅槃。鮫人們在沒有神明的黑暗世紀中踽踽獨行一百年,終於等到了應龍所說的神識——宸淵降世。


    然而神識的降生並未能夠馬上扭轉逐漸沒落的鮫人命運。人類將汙水、核廢料、石油、重金屬等等一切毒物排入海中,海藻和魚類大麵積滅絕,新的疫病一次又一次肆虐在銳減的鮫人之間。同時由於陸地上的自願日趨匱乏,人類開始開發海下資源,鮫人們時刻麵臨著被發現的危險。


    當無數的母親或父親抱著自己全身潰爛的孩子放聲痛哭,繼而選擇放棄生命;當成千上萬的鮫人為了不被人類發現被迫離開世代居住的海域四處流浪;當因為捕食不到魚類也無法種植海藻而陷入饑荒,鮫人之中開始出現了憎恨人類的極端分子。他們會在人類的船隻附近製造風暴、將跌落海中的人類拉入深海中溺亡、利用聲波幹擾船隻的雷達另它們觸礁。


    宸淵明令禁止私自攻擊人類的行為,因為他知道,這樣下去鮫人的所在一定會暴露。但是極端分子的數量越來越多,民間不滿的聲音越來越大,甚至動搖了大荒神的信仰。鮫人們開始懷疑了,懷疑那個不過一百歲的年輕鮫人是否真的是海神祈求來的救世主,懷疑是否神明們已經徹底放棄了這個世界。他們高喊著要為了死去的族人、為了死去的海洋,為了死去的大荒複仇。他們相信,隻有毀滅人類,才能夠真正拯救這日漸崩潰的世界。


    仇恨的情緒在僅存的鮫人城市間蔓延,被濃重的寂靜籠罩的海國陷在山雨欲來的不安之中。終於,反叛的鮫人組成了軍隊,襲擊了紐約和東京,他們自稱代表所有鮫人,是宸淵的部下。


    人類不會知道鮫人內部的鬥爭,人類隻會認為,這是整個海妖族在向人類宣戰。在那些仇恨人類的鮫人將人類的注意力引入深海後,宸淵被迫向人類宣戰。


    當人類向鮫人發出和談請求後,宸淵一度考慮此提議。但是當時鮫人首戰告捷,仇視人類的呼聲已經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更可怕的是,鮫人們從人類俘虜口中得知,人類正在秘密研發對付鮫人的武器。


    縱觀整個人類的曆史,不論理由是什麽,戰爭從未間斷過。這是一個勤奮努力、但也殘忍短視的種族,宸淵知道人類的和平承諾從來都隻是一紙空談。在這個失去信仰的年代,隻要是利益驅使,沒有什麽事人是做不出來的。如今鮫人的存在已經暴露,盲目相信人類的承諾,隻會將僅剩的族人送向滅亡。


    終於,他決定拒絕和談。


    那個時候的宸淵還沒有得到大荒神的大部分記憶,體內的神力也還沒有完全覺醒。所以他忘記了作為神識的他,要保護的不僅僅是鮫人而已。而他和鮫人一族也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一如人類曆史的記載。宸淵被俘,鮫人戰敗,幾乎被滅絕。僅存的鮫人被奴役三百年,鮫人文明幾乎毀滅殆盡,甚至就連“鮫人”這個名字也被抹殺了,隻剩下那些殘碑上的隻言片語。


    三百年後,一小撥逃離了人類奴役的海妖在馬裏亞納海溝深處重新建立了一處隱蔽的聚居地。他們控製著深淵中的生物為他們護衛,采集海底的礁石鑄成屋宇,在已經被毀滅的歸墟之城中尋找所有發光的夜明珠和能夠使用的工具,一點一點建立了自己的家園。


    期間第三基地曾經幾次三番在整個海域裏搜尋海妖們的蹤跡,但是茫茫滄海,海妖們的聲波場可以另潛艇依賴的聲呐係統失靈,根本無處覓得蹤影。時間久了,再加上陸地上基地之間的戰爭正如火如荼,搜尋也就漸漸擱置下來。


    一晃眼,八年的時間轉瞬即逝。


    八年之間,陸地上的格局產生了新的變化。第三基地被第一基地和第二基地瓜分,第四基地成為了第一基地的附屬,第五基地雖然也在名義上投靠了第一基地,但由於資源並不豐富,並且人口較少,很少參與到資源的爭奪之中。與此同時另外一支日漸羽翼豐滿的力量便是原來的叛軍,現在的自由同盟。第一基地、第二基地和自由同盟漸成三足鼎立之勢,但第一基地仍然是地球上最強大的力量。


    如今的基地係統中等級更加森嚴,監控也無孔不入。人們不再敢談論安全部頒布的法令,不再敢隨便提起利劍和智者的名字。每天都有人悄無聲息地消失,人們也學會了不再驚訝,神色如常地繼續著一日一日的生活。


    而陸地上的海妖們則開始遭到更為嚴酷的迫害。為了保證自己的地位,第一基地強迫第四基地取締海妖戰隊。一些海妖在得到風聲後逃亡了,但大部分都被秘密消滅。第一基地和第二基地雖然沒有完全取締海妖戰隊,但是在每一隻海妖身上都安裝了自爆係統。一旦海妖有任何綁定失敗的跡象,他們的主人可以馬上采取極端措施。


    不過,在這八年中,還有另外一個悄然成型的地下組織。這個組織的人神出鬼沒,隱匿在各大基地之中,不參與任何資源的爭奪,大部分時間都表現得非常無害。但是每當有海妖從戰隊中逃亡出來時,他們會接應並幫助那些海妖離開第一或者第二基地。人們私下裏叫他們“救難者”。


    救難者最初幫助的僅僅是海妖,但是後來,就連因為忠誠值低而被迫害的人類也開始尋求他們的庇護。這些從基地叛逃的人員常常被轉移到第四或第五基地,被安排全新的工作,甚至用整容手術給對方轉換容貌,開始新的生活。沒有人知道到底有多少救難者默默地生活在自己身邊,他們絕對不會對外人提起自己的身份,每當有被懷疑的可能,其他的救難者會馬上幫助被懷疑的成員轉移。很多被救難者幫助過的人後來也成為了組織中的一員,這股力量就這樣一點點成長起來。


    很多成功逃入大海,找到了海妖聚居地的海妖們將救難者的存在傳播開來。一直傳到海妖們的首領——水銀耳中。


    剛剛被解除綁定的年輕褐發鮫人被青靛引領著,遊過悠長的石頭走廊。嵌在洞頂上的夜明珠灑下清冷幽曳的流光。


    褐發鮫人十分緊張,手緊緊拉著自己飄起的衣角。海妖們如今的服飾已經有了很大改變,他們從歸墟之城的廢墟中找到了製作鮫綃的方法,經過反複的研究改良,終於利用海裏的藻類纖維成功製造出了第一件鮫綃衣服。而後技術愈發成熟,現在大部分的海妖穿得都是那種輕薄飄逸、沾水不濕的衣服。


    青靛停在兩扇簡易的石門前,將門緩緩推開。門後水光瀲灩,洞府清幽,幾隻小巧玲瓏的水母如同氣泡一般緩緩升騰。岩洞內的擺設簡單到出乎意料,除了一些簡單的家具和一些百無聊賴到處穿行的遊魚外並沒有什麽多餘的裝飾。轉過外間的岩洞,一間稍稍小些的溶洞內,紅色珊瑚礁雕琢而成的書桌後,坐著一道銀色的身影。


    褐發海妖屏住呼吸,大氣也不敢出。


    那就是水銀,海妖之王,可以呼風喚雨、驅策整片大海的神之轉世。他的故事早就在每一個基地的海妖之間傳開了。


    青靛並沒有像那年輕的海妖想象中那樣向著水銀下跪,隻是單單頷首表示敬意,“這位就是琦木,最近在救難者的幫助下逃出的海妖。”


    正看著手裏的防水平板電腦的水銀抬起頭來,俊美的麵容上,一雙泛著銀色星光的冰藍視線落在惴惴不安的褐發海妖身上。那是一種平穩深廣的目光,就像這片古老深淵中的海水一樣,綿綿不絕包裹過來。褐發海妖心中的焦躁忽然就寧息了。


    隻是,那深廣之中,卻也有著某種難以形容的空茫。就好像缺失了什麽一樣。


    水銀點了點頭,用“青靛,你先出去吧。”


    “是。”


    青靛退出後,水銀緩緩站起身來。他身形很高,及膝長的銀發在他身後迤邐開來,如銀河懸落。銀白色的闊袖也隨著水流的攪動翻舞,端嚴尊貴的氣度另麵前的褐發海妖不由得心生敬慕。


    “在這裏住的習慣麽?”水銀用那種不疾不徐的聲音問道。


    琦木連忙回答,“很……很習慣。”


    “有沒有想念你的主人?”


    “沒有……”琦木抿了抿嘴唇,“我已經喝過反綁定試劑了。”


    水銀點了點頭,沒有多問。一般會願意喝下反綁定試劑的海妖不是因為主人已死,便是因為主人對他們並不好。


    他指了指桌子附近的一張珊瑚椅子,“坐吧。”


    琦木像聽到一句命令一樣馬上執行,規規矩矩地在那張椅子上坐下來。水銀緩緩從書桌後踱步出來,隨手從附近的一隻陶瓷碗中抓出一把魚食,撒在空中。在附近的幾隻彩色的小魚馬上蜂擁而至。


    “你說,你見過救難者的首領?”水銀忽然開口發問。


    琦木忙回答道,“不算是真的見到麵,但是有遠遠看到。當時我被轉移到第五基地,我的救難者要去向他匯報第二基地的救援狀況,所以就把我帶去了。”


    “你對那個首領知道多少?”


    琦木想了想,“他住在一座很偏僻但是很大的莊園裏,似乎挺有錢的。他的花園裏種了好多蘋果樹。當時他好像正在給樹修剪,離得太遠了我看不清他的樣子。我的救難者說他是少數幾個見過首領的人,大部分情況下首領不允許別的成員直接與他聯絡。”


    一隻藍色的小魚在水銀修長的指間遊弋著,銀發海妖又問道,“是你的避難者告訴你在哪裏找到我們的?”


    “不。我記得當時救難者拿出一種特別原始的手機,打通以後遞給我,我就聽到一個聲音告訴我說來馬裏亞納海溝附近找你們,並且叮囑我不要告訴其他人類,就算是我的救難者也不能說。”


    水銀轉過身來麵對著琦木,目光如炬,“你可知道他們為什麽要幫海妖?”


    “我問過。我的救難者說,最開始的救難者好像是一些已經逃進大海的海妖的前主人。他們看不慣基地對海妖的壓迫才出手幫忙的。”


    水銀思索著,用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下顎。半晌,他忽然放出次聲波,“孔雀,現在來見我。”而後,他又看向琦木,微微點了下頭,“辛苦你了。你可以走了。”


    琦木惴惴不安地離開水銀的洞府時,與另外一名有著華麗的孔雀藍色長發的海妖擦肩而過。他嚇了一跳,那不是所有海妖見了都要抖三抖的孔雀嘛……


    孔雀進門後,象征性地衝水銀頷了下首,“你找我?”


    水銀也不客氣,劈頭就問,“近幾年,你有沒有與鶴田匠真見麵?”


    孔雀怔愣片刻,熟悉的名字令他心中一陣緊縮,“我上一次見他已經是五年前了。”


    五年前,那時候避難者組織恐怕才剛剛開始出現。


    “之後呢?”


    “之後你還用問?每天那麽多的問題要解決,連吃飯的功夫豆沒有,別說去跟他約會了。”孔雀長歎一聲,“我隻盼著他不要移情別戀才好。”


    “你有辦法聯係到他?”


    “……你想幹嘛?”


    “避難者的數量越來越多,越多人類知道我們的位置,暴露的可能性就越高。我需要知道,避難者的首領到底是什麽底細。現在歸墟城也基本步上正軌,該是查一查這件事的時候了。”


    作為輔佐水銀多年的老戰友,孔雀馬上就聽出來他話中的意思,“你不會是想親自去吧。”


    水銀毫無猶豫地點了下頭。


    “你瘋了?這種事讓藍隍或者青靛去做不就好了?!萬一人類知道你在陸地上,你就別想再回來了!”


    水銀知道孔雀說的有道理,但是……他越是聽著那些從陸地上來的鮫人形容避難者還有他們那神秘的首領,他心中某處就在莫名躁動。


    就好像,催促著他去做些什麽一樣。


    “我有分寸。”


    “我怎麽聽不出來你有半點分寸?”


    “孔雀。”水銀的聲音冷凝起來,充滿深沉的壓迫感,“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孔雀無言地瞪了他半天,半晌,投降一般舉起雙手,“好好好,你要去就去吧,別怪我沒提醒你。”


    “我沒打算一個人去。”水銀嘴角微提,露出了幾分罕見的狡黠,“你會跟我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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