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是,”他回答,“一個守財奴,每個人都討厭他,我也一樣。那時大概每個人都覺得他死了活該,所有住在這一區的人都受到警察懷疑。”接著,他指著大樓的牆,“牆上畫了東西,看得出來吧?”


    典子凝神細看。顏色掉得很厲害,幾乎難以辨識,但灰色牆上的確有類似畫的東西。看來像是裸體的男女,彼此交纏,互相愛撫,實在算不上是藝術作品。


    “命案發生後,這棟大樓就完全禁止進入。不久,這棟觸黴頭的大樓仍有人要租,一樓有一部分又開始施工,大樓四周也用塑料布圍了起來。工程結束,塑料布拆掉,露出來的就是這幅下流的圖。”


    秋吉伸手從外套的內袋抽出一根煙,叼住,用剛才那家啤酒屋送的火柴點著。“不久,一些鬼鬼祟祟的男人就常往這裏跑,進大樓的時候還偷偷摸摸的,怕別人看到。一開始,我不知道在大樓裏能幹嗎,問別的小孩,也沒人知道,大人也不肯告訴我們。不過沒多久,就有人搜集到消息了。他說那裏好像是男人買女人的地方,隻要付一萬元,就可以對女人為所欲為,還可以做牆上畫的那檔事之類的。我難以置信,那時的一萬元很值錢,不過我還是不能想象怎麽會有女人去做那種買賣。”吐了一口煙,秋吉低聲笑了,“那時候算是很單純吧,再怎麽說也才上小學。”


    “如果還在讀小學,我想換成我也會很震驚。”


    “我沒有很震驚,隻是學到了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麽。”他把沒抽幾口的煙丟在地上踩熄,“說這些很無聊吧。”


    “哎,”典子說,“那個凶手抓到了嗎?”


    “誰?”


    “命案的凶手啊。”


    秋吉搖搖頭:“不知道。”


    “哦……”


    “走。”秋吉邁開腳步。


    “去哪裏?”


    “地鐵站,就在前麵。”


    典子和他並肩走在幽暗的小路上。又舊又小的民宅密密麻麻地並排而立,其中有很多連棟住宅。各戶人家的門緊鄰道路,近得甚至令人以為這裏沒有建蔽率的規定。


    走了幾分鍾後,秋吉停了下來,注視著小路另一邊的某戶人家。那戶人家在這附近算是比較大的,是一幢兩層的和式建築,好像是店鋪,門麵有一部分是卷匣門。


    典子不經意地抬頭看二樓,那裏掛著舊招牌,“桐原當鋪”幾個字已經模糊了。“你認識這戶人家?”


    “算是,”他回答,“算認識吧。”然後又開始向前走。當他們走到距當鋪十米的地方,有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胖女人從一戶人家走出來。那戶人家門前擺著十來個小盆栽,有一半以上擠到馬路上。女人似乎準備為盆栽澆水,手上拿著噴壺。


    穿著舊t恤的女人似乎對路過的情侶產生了興趣,先盯著典子看,用的是那種為了滿足好奇心,即使對方不舒服也毫不在意的眼神。那雙蛇一般的眼睛轉向秋吉,女人出現了意外的反應,原本為了澆水而微微前傾的身體挺了起來。她看著秋吉說:“小亮?”


    但秋吉看也不看那女人一眼,好像沒注意到有人對他說話。他的速度並沒有改變,筆直地前進,典子隻好跟上。很快,兩人從女人麵前經過。典子發現女人一直看著秋吉。


    “認錯人了。”他們走過之後,典子聽到背後傳來這麽一句,是那女人在自言自語。秋吉對這話全無反應。但是,那聲“小亮”卻一直在典子耳邊縈繞,不僅如此,更有如共鳴一般,在腦海裏大聲回響。


    在大阪的第二天,典子必須單獨度過。早餐後,秋吉說今天有很多資料要搜集,晚上才能回來,便出了門。


    待在酒店也不是辦法,典子決定再到前一天秋吉帶她去過的心齋橋等處走走。銀座有的高級精品店這裏也不少,和銀座不同,彈子房、遊樂場和精品店在這裏比鄰而立。也許要在大阪做生意,就需先學會放下身段。


    典子買了點東西,但時間還是很多。她興起了再去一次昨晚那個地方的念頭,那座公園,以及那家當鋪。她決定在難波站搭地鐵。她記得站名,應該也還記得從車站過去的路。


    買了車票,她一時興起,到零售店買了一部即可拍相機。


    典子下了車,沿前一天跟著秋吉走過的路反方向前進。白天和黑夜的景色大不相同,好幾家商店在營業,路上的行人也很多。商店老板和路人的眼睛都炯炯有神,當然,並不純粹是活力十足,而是仿佛有不良居心棲息在閃爍不定的目光裏,要是有人一時大意,便要乘虛而入,占一頓便宜。看來秋吉的形容是正確的。


    她在路上漫步,偶爾隨興按下快門。她想以自己的方式記錄秋吉生長的地方。隻是,她認為不能讓他知道此事。


    她來到那家當鋪前,店門卻緊閉,也許已經歇業了。昨天晚上她沒有注意到,如今看來,這裏有一種廢墟般的氣氛。她拍下了這幢破屋。


    然後是那棟大樓。公園裏,孩子們踢著足球,典子在喧嘩聲中拍下了照片,也將那幅淫猥的壁畫納入鏡頭。隨後,她繞到大樓的正麵。現在這裏看來並沒有經營見不得人的買賣,和泡沫經濟崩潰後那些用途不明的大樓沒什麽差別,不同的隻是這裏老朽得厲害。


    她來到大路上,攔了出租車回飯店。


    晚上十一點多,秋吉回來了。他看起來心情極差,疲憊不堪。


    “工作順利結束了?”她小心翼翼地探問。


    他整個人癱在床上,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結束了,”他說,“一切都結束了。”


    啊,那太好了。典子想對他這麽說,但不知為何說不出口。


    兩人幾乎沒有任何交談,在各自的床上入睡。


    6


    輾轉反側的夜晚接連而至,筱塚一成翻個身,前幾天與笹垣的一席話一直在腦海裏盤旋不去。自己可能處於一個不尋常的狀況,這個想法隨著現實感壓迫著他的胸口。


    那位老警察雖沒有明言,但他暗示今枝可能已遭遇不測。就他所描述的失蹤與房內的狀態,一成也認為這樣的推論很合理。然而,他附和老警察時的心情,仍有部分像是在看電視劇或小說的情節。即使大腦明白這些事情便發生在周遭,卻缺乏真實感。即使笸垣臨別之際對他說“你可別以為自己能高枕無憂”,他也感到事不關己。


    等到他獨自一人,關掉房間的燈,躺在床上,一閉上眼睛,類似焦躁的衝擊便席卷而來,讓他全身直冒冷汗。他早就知道唐澤雪穗不是一個普通女子,才不讚成康晴迎娶她。然而,萬萬沒有想到委托今枝調查,竟然危及他的性命。


    她究竟是什麽人?他再次思索,這女人真正的身份到底是什麽?還有那個叫桐原亮司的男人。


    他是個什麽樣的人,笹垣並沒有清楚交代。他以槍蝦和蝦虎魚來比喻,說桐原與唐澤雪穗就像這兩種動物一樣,互利共生。


    “但我不知道他們的巢穴在哪裏,為此我追查了將近二十年。”說這幾句話時,老警察的臉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一成聽得一頭霧水。無論十幾二十年前大阪發生了什麽事,又怎麽會影響到自己?


    一成在黑暗中睜大眼睛,拿起放在床頭櫃上的空調遙控器,按下開關,不久便滿室涼意。


    這時,電話響起。他心頭一驚,打開台燈,鬧鍾就快指向一點。一時之間,他以為家裏出事了。現在一成獨自住在三田,這套兩室兩廳的房子是去年買的。


    他輕輕清了清喉嚨,拿起聽筒:“喂。”


    “一成,抱歉這時候打電話給你。”


    光聽聲音就知道來電者是誰,心裏同時湧現不好的預感。與其叫預感,不如說是確信更為接近。


    “堂兄……出了什麽事?”


    “嗯,上次跟你提過的那件事,剛才,她跟我聯絡了。”康晴壓低聲音的原因,恐怕不單單是因為夜深了,一成更加確信。


    “她母親……”


    “嗯,已經走了,終究沒醒過來。”


    “真可憐……”一成說,但並非出自肺腑,隻是自然反應。


    “明天你沒問題吧。”康晴說,他的口氣不給一成任何反對的餘地。


    即使如此,一成還是加以確認:“要我去大阪?”


    “明天我實在走不開,史洛托邁亞公司的人要來,我得跟他們見麵。”


    “我知道,是為了‘美巴隆’。按預定,我也要出席。”


    “你的行程已經改了,明天不用上班,盡量搭早一點的新幹線去大阪,知道了吧?幸好明天是星期五,我可能還得接待客人,要是晚上沒法過去,後天早上應該走得成。”


    “這件事社長那邊……”


    “明天我會說一聲。這個時間再打電話過去,他老人家的身體怕吃不消。”


    社長指筱塚總輔,社長府邸與康晴家同樣位於世田穀的住宅區。康晴是在結婚時搬離老家的。


    “你向社長介紹過唐澤雪穗小姐了嗎?”盡管認為這個問題涉及私人領域,一成還是問了。


    “還沒有。不過我跟他提過我在考慮結婚。我爸那種個性,看樣子也不怎麽關心。我看他也沒有閑工夫管四十五歲兒子的婚事。”


    筱塚總輔被普遍認為是個不拘小節的人,他也的確不曾過問一成他們的私事。但一成早就發現,這是一種極端的工作狂個性,對生意之外的事概不關心。一成猜想,伯父心裏恐怕認為隻要那個女人不會讓筱塚家名聲掃地,兒子再婚對象是誰都無所謂。


    “明天你會去吧?”康晴最後一次確認。


    真想拒絕。聽過笸垣的話之後,一成更加不想與唐澤雪穗有所牽扯。然而,他找不到拒絕的理由。計劃結婚的對象的母親死了,希望堂弟代為幫忙處理葬禮等事宜——康晴的請托從某個角度來看合情合理。


    “在大阪哪裏?”


    “她上午應該是在葬禮會場安排事情,她說下午會先回娘家一趟。我已經收到傳真,兩個地方的地址和電話都有了,一會兒傳給你。你的傳真也是這個號碼吧?”


    “對。”


    “那我先掛了。你收到傳真後打個電話給我吧。”


    “好的,我知道了。”


    “那就麻煩你了。”電話掛斷了。


    一成下了床。人頭馬白蘭地就放在玻璃門書櫃裏。他將酒往杯中倒進約一厘米半高,站著便送進口中,讓白蘭地停留在舌上,細細品味其酒香、味道與刺激後才人喉。有種全身血液都蘇醒過來的感覺,他知道神經敏銳了起來。


    自從康晴表明對唐澤雪穗的愛意後,一成不知有多少次想找父親商量。他認為,隻要將她的不尋常處告訴父親,伯父遲早會從父親口中得知此事。但是,要幹預未來筱塚家族掌權人康晴的婚事,他握有的信息實在太過暖味,不具說服力。光是空口說她有問題,隻會為父親徒增困擾。父親極有可能反過來斥責他,要他擔心別人之前先擔心自己。而且,父親去年甫出任筱塚藥品旗下筱塚化學公司的社長,肯定沒有餘力為侄子的再婚操心。


    第二口白蘭地流進喉嚨時,電話響了。一成站在原地,沒有接起聽筒。聯結著電話的傳真機開始吐出白色的紙。


    一成將近正午時抵達新大阪車站。踏上月台的那一刻,立即感覺到濕度與溫度的差別。已過了九月中旬,仍暑氣逼人。一成這才想起,是啊,大阪的秋老虎素來凶猛。


    下了月台樓梯,走出收票口。車站建築物的出口就在眼前,出租車停靠站在對麵。他走過去,心想先到葬禮會場再說。就在這時,有人喊一聲“筱塚先生”,是女人的聲音。他停下腳步,環顧四周。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女子小跑著靠近,她身上穿著深藍色套裝,內搭t恤,長發紮成馬尾。“謝謝您大老遠趕過來,辛苦您了。”一在他麵前站定,她客氣地施禮,頭發恰似馬尾般掃動。


    一成見過這女子,她是唐澤雪穗南青山精品店的員工。“呃,你是……”


    “我姓濱本。”她再次行禮,取出名片,上麵印著濱本夏美。


    “你來接我?”


    “是的。”


    “你怎麽知道我要來?”


    “是社長交代的。社長說,您應該會在中午前到達,但是我因為塞車來晚了,真是抱歉。”


    “哪裏,沒關係……呃,她現在在哪裏?”


    “在家與葬儀公司的人談事情。”


    “家?”


    “我們社長的老家,社長要我帶筱塚先生過去。”


    “啊,好。”


    濱本夏美朝出租車站走去,一成跟在她身後。他推測一定是他搭乘新幹線時,康晴打電話告訴雪穗。也許康晴曾對她說會派一成過去,有什麽事盡管吩咐之類的話。


    濱本夏美告訴司機去天王寺。一成昨晚接到康晴的傳真,知道唐澤禮子家位於天王寺區真光院町。不過,那是在大阪哪個地方,他幾乎全然不知。


    “突然發生這種事,你們一定措手不及吧?”出租車開動後,他問道。


    “是啊。”她點點頭,“因為可能有危險,我昨天就先過來了,可是沒想到竟然就走了。”


    “什麽時候去世的?”


    “醫院是昨晚九點左右通知的。那時候還沒有走,隻說情況突然惡化。可是,等我們趕到,已經……”濱本夏美淡淡地敘述。


    “她……唐澤小姐的情況怎麽樣?”


    “這個啊,”濱本夏美蹙起眉,搖了搖頭,“連我們看的人都難過。我們社長那種人是不會放聲大哭的,可是她把臉埋在母親的床上好久,一動不動。我想,社長一定是想忍住悲傷,可是我們連她的肩膀都不敢碰。”


    “昨晚大概也沒怎麽睡吧?”


    “我想應該是沒有合過眼。我在唐澤家的二樓過夜,半夜有一次下樓,看到房間裏開著燈,還聽到微弱的聲音,我想大概是社長在哭。”


    “哦。”


    一成想,無論唐澤雪穗有什麽樣的過去,懷著什麽樣的秘密,終究無法不為母親的死悲傷。根據今枝的調查,雪穗應該是成為唐澤禮子的養女後,才得以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也才擁有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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