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是怎麽了?”他問。


    塗完口紅、正在整理化妝包的雪穗停下手上的動作。“什麽怎麽了?”


    “你的左眼,為什麽戴著眼罩?”


    雪穗緩緩轉過身來,像能劇麵具一般麵無表情。“因為昨晚那件事。”


    “哪件事?”


    “你不記得了?”


    誠沒說話,努力想喚起昨晚的記憶。他和雪穗吵了幾句,然後多喝了一點酒。到此時他都還記得,但之後發生了什麽卻想不起來,隻恍恍惚惚記得非常困倦。但那之後他完全沒了印象,頭痛也讓他無法回想。


    “我做了什麽?”誠問。


    “昨天晚上我睡了之後,你突然掀開我的被子……”雪穗咽了一口唾沫才繼續,“不知道吼了什麽,就動手打我。”


    “什麽?”誠睜大了眼睛,“我沒有!”


    “你吼著,就動手了。我的腦袋、我的臉……才會變成這樣。”


    “我完全……沒印象了。”


    “也難怪,你好像醉了。”雪穗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向門口。


    “等等,”誠叫住她,“我真的不記得了。”


    “是嗎?我卻忘不了。”


    “雪穗,”他試圖調整呼吸,腦中一片混亂,“如果我動了手,我向你道歉,對不起……”


    雪穗站著俯視他片刻,說:“我下星期六回來。”說完便開門離去。


    誠倒回床上,凝視著天花板,試著再度回憶。但他仍然什麽都想不起來。


    9


    千都留手上的平底玻璃酒杯裏,冰塊叮當作響。她的眼睛下緣有些泛紅。“今天真的很開心,聊了這麽多,又吃了好吃的東西。”她像唱歌一般緩緩地左右晃動腦袋。


    “我也開心極了,好久沒這麽痛快了。”誠一隻胳膊肘架在吧台上,身體朝向她,“這都要感謝你,今天真的要謝謝你陪我。”這句話要是被別人聽見,不免令人臉紅,所幸服務員並不在旁邊。


    他們在赤阪的某家酒店。在法國餐廳用餐後,兩人來到這裏。


    “應該道謝的是我,總覺得這幾年來的鬱悶一下子全煙消雲散了。”


    “你有什麽鬱悶的事?”


    “當然嘍,人家也是有很多煩惱的。”說著,千都留喝了一口“新加坡司令”。


    “我啊,”誠搖著裝了芝華士的玻璃杯說,“能遇見你真的很高興,甚至想感謝上天。”


    這句話可以解釋為大膽的告白,千都留微笑著,微微垂下眼睛。


    “有件事我要向你坦白。”


    一聽他這麽說,千都留抬起頭來,眼睛有些濕潤。


    “大約三年前,我結婚了。但事實上,在結婚典禮前一天,我作了一個重大決定,到某個地方去了一趟。”


    千都留偏著頭,笑容從她臉上消失了。


    “我要告訴你此事的經過。”


    “好的。”


    “但是,”他說,“要在我們兩人獨處的地方。”


    她似乎吃了一驚,睜大了眼睛。誠把右手伸到她麵前攤開,手心裏是一把酒店的房門鑰匙。


    千都留低著頭,默不作聲。誠十分明白她心中正激烈鬥爭。


    “我剛才說的某個地方,”他說,“就是公園美景,那天晚上你預訂的那家酒店。”


    她再度抬起頭來,這次,她的眼圈紅了。


    “去房間吧。”


    千都留凝視著他的眼睛,輕輕點了點頭。


    前往酒店的路上,誠告訴自己,這樣才對。自己以前走錯了路,現在,他總算找到了正確的路標。


    他停在房門前,把鑰匙插進鎖孔。


    10


    委托人叫高宮雪穗,是個臉蛋漂亮得足以做女明星的少婦,然而她的表情卻和其他人一樣黯淡。


    “這麽說,是您先生要求您和他離婚了?”


    “是的。”


    “理由他卻不肯明說,是嗎?隻說沒法再和你在一起了?”


    “是的。”


    “您心裏有沒有懷疑什麽?”


    委托人聞言先是顯得有些猶豫,然後才說:“他好像喜歡上了別的女人。這個是我請人調查的。”


    她從香奈兒包裏拿出幾張照片,上麵清楚地拍到一對男女在各種不同地方的約會。男方是頭發三七分、一臉勤懇老實相的上班族,女方是短發的年輕姑娘,兩人看上去顯然沉醉在無比的幸福中。


    “您曾經問過您先生這位小姐是誰嗎?”


    “還沒有,我想先跟您談完再決定。”


    “明白了。您有分手的意願嗎?”


    “有。我想我們已經無法挽回,以前我就這麽想了。”


    “發生了什麽事情,讓您有了這種想法?”


    “我想應該是他和這位小姐交往後才開始的,他有時候會動粗……不過隻是喝醉的時候。”


    “真是太過分了。有人知道此事嗎?我是說,誰能夠作證?”


    “我沒有跟任何人提過。不過,有一次剛好我們店裏的小姐來我家裏過夜。我想她應該記得。”


    “我明白了。”女律師一邊記錄談話內容,一邊想,有了證人,要對方就範就太容易了。那種乍看之下像好好先生,卻回家欺淩老婆的紙老虎,是她最厭惡的人。


    “我真不敢相信,他竟然會這樣對我。他以前明明那麽溫柔……”高宮雪穗用雪白的雙手掩住嘴,開始啜泣。


    第十章


    1


    進了停車場,今枝直巳便皺起眉頭,幾十個停車位幾乎全滿。“泡沫經濟不是已經破滅了嗎?”他嘀咕道。


    今枝在最裏邊的車位上停好愛車本田序曲,從車廂裏拉出高爾夫球袋。袋上薄薄的一層灰塵是在房間角落放了兩年的結果。他在公司前輩的建議下學打高爾夫球,有一段時間相當熱衷,但獨立開業後一個人工作,球杆便再也沒有離開過球袋。並不是因為工作忙碌,而是沒有機會上場。他深深感到,高爾夫球這種運動,實在不適合獨來獨往的人。


    老鷹高爾夫球練習場正門令人聯想到平價的商務酒店。走進大門,今枝再度感到不耐煩,大廳裏排隊等候的玩家無聊地看著電視,共有將近十人。


    雖然很想改天再來,但凡是假日,狀況應該都是如此。他無奈地走向前台排隊登記。


    之後,今枝在沙發上坐下,茫然地望著電視。正在轉播相撲,是大相撲的夏場所。時間還早,畫麵出現了“十兩”力士的對戰。最近相撲越來越受歡迎,“十兩”和“幕內”較低級別的比賽也越發得到關注,想必是受到若貴兄弟、貴鬥力、舞之海等新星崛起的影響。尤其是貴花田在三月場所成為史上最年輕的“三賞力士”,隨即在夏場所首日便打敗千代富士,成為史上最年輕的“金星”。兩天後,千代富士又敗給貴鬥力,從而宣告引退。


    今枝看著電視,心想時代的確不停地改變。媒體連日報道泡沫經濟已經破滅。那些靠股票和地產身價暴漲的人,看到夢想如泡沫般消逝,必寢食難安。這個國家也許會因此沉澱一點,今枝如此期待。花五十億元買一幅梵。高的畫,便是社會陷入瘋狂的明證。


    隻是,環視大廳,今枝認為年輕女子的奢華作風仍未改變。不久之前,高爾夫球還是男人的遊戲,而且是具有某種地位的成年男子的娛樂。然而最近,高爾夫球場似乎已被年輕姑娘攻占。事實上,排隊等候的玩家有一半是女性。


    隻不過,我也是因為這樣,才把閑置已久的球杆又翻了出來——他暗自發笑。四天前接到學生時代的朋友來電,說與兩位公關小姐相約打高爾夫球,問他要不要一同前往。聽朋友的說法,應是原本同行的男子無法前去。


    想到許久不曾進行像樣的運動,他便答應了。不過聽到有年輕女子同行,讓他有所期待也是事實。唯一擔心的是自己好久沒握球杆了,他想到這裏有練習場,便過來練習。實際上場是兩周後的事,他希望在那之前找回以往的球感,至少不要在球場上出醜。


    可能是來的時間還不錯,等了三十分鍾左右,廣播便呼叫他的名字。在前台接過打擊席位的號碼牌和出球用的代幣,他走進練習場。


    他分到的打擊席位在一樓右側。在附近的發球機投入代幣,先拿了兩盒球。


    稍作熱身後,他在打擊席上就位。因為荒疏許久,他決定從過去拿手的七號鐵杆開始,且不全力揮杆,先練習擊球。


    最初還有些生澀,但感覺慢慢回來了。打完二十球左右,他便能用力揮杆,重心移動也很順暢,甚至掌握到以球杆麵的“甜蜜點”擊球的要領。據他目測,鐵杆應該打出了一百五六十碼遠。他很高興,覺得疏於練習也沒什麽,還算挺能打。他熱衷高爾夫球時,曾請認識的專業教練指導過。


    換成五號鐵杆打了幾球後,今枝感覺到斜後方有一道目光。在他前一個打擊席打球的男子正坐在椅子上休息,不過那人似乎從剛才就一直在看今枝打球。感覺雖然不至於不舒服,但在別人注視下打自然有些別扭。


    今枝邊換球杆邊偷瞄男子。那人很年輕,可能還不到三十歲。


    咦?今枝微偏著頭,覺得這個人似曾相識,再偷偷看幾眼,果然沒錯,有印象,他們一定在哪裏見過。但是,就男子的模樣看來,他似乎不認得今枝。


    尚未回想起來,今枝便練習起三號鐵杆。不久,前麵的男子開始打了,球技相當高明,姿勢也很瀟灑。他用的雖然是一號木杆,但打出的球仍直撲二百碼外的網。


    男子的臉稍微偏右,露出頸後並排的兩顆痣。今枝差點失聲驚呼——他突然想起了。


    高宮誠!


    啊,對,這下一切都說得通了。在這裏遇到高宮完全不是偶然。想練習高爾夫球時立刻想起這家練習場,是因為三年前那件案子,他就是在那時認識了高宮。


    難怪高宮不認得他,這是理所當然的。


    不知道事情後來怎麽樣了?今枝想。他現在仍和那女子來往嗎?


    三號鐵杆怎麽打都打不好,今枝決定稍事休息,在自動售貨機買了可樂,坐下來看高宮打球。高宮正在練習劈球,看來目標是五十碼之前的那麵旗子。輕揮杆打出去的球輕輕上拋,落在旗子旁邊。真是好身手。


    或許是感覺到有人在看,高宮回過頭來。今枝轉過視線,把罐裝可樂送到嘴邊。


    高宮走近今枝:“那是勃朗寧吧?”


    今枝咦了一聲,抬起頭來。


    “那根鐵杆,是不是勃朗寧的?”高宮指著今枝的球袋說。


    “哦……”今枝看向刻在杆頭的商標,“好像是,我也不太清楚。”那是他在隨意逛一家高爾夫球店一時衝動購物的結果,店主推薦了這支球杆。店主在長篇大論地說明球杆的優點後,還說“最適合像你這種體格稍瘦的人”。但今枝決定購買並不是因為相信店主的說法,而是喜歡這個製造商名稱。他有一段時間對槍支相當著迷。


    “可以借看一下嗎?”高宮問。


    “請。”今枝說。


    高宮抽出五號鐵杆。“我有個朋友球技突飛猛進,用的就是這個牌子。”


    “哦,不過應該是你朋友球技好吧。”


    “可他是換了鐵杆後突然變好的,所以我想或許應該找一支適合自己的球杆。”


    “哦。不過,你已經很厲害了。”


    “哪裏,當真上場就不行了。”說著,高宮擺好姿勢,輕輕揮了揮,“嗯,握把細了點……”


    “要不要打打看?”


    “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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