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吧,請。”


    高宮說聲“不客氣了”,便拿著球杆進入打擊席,開始一球、兩球地打。轉速極快的球以衝天之勢往上飛。


    “漂亮!”今枝並非在恭維。


    “感覺很棒。”高宮滿意地說。


    “你請盡量打吧,我用木杆練習。”


    “是嗎?謝謝。”


    高宮再度揮杆,幾乎沒有失誤。這並不是球杆的功勞,而是因為他的姿勢正確。今枝想,高爾夫球課程果然沒有白上。是的,高宮曾經在這裏的高爾夫球教室上課,還和此處的女學員交往。稍作思索,今枝便想起了那名女學員——三澤千都留。


    2


    三年前,今枝待在“東京綜合研究”這家公司,公司專門承辦調查企業或個人信息,在全國各地擁有十七家事務所,今枝服務於目黑事務所。公司的特點在於委托人多半是企業,委托內容包羅萬象,從潛在合作企業的業績和運營狀況,到是否有獵頭公司對自己的員工展開挖角行動等,不一而足。也有委托案是調查年輕的社長與哪個女職員有染,後來查明該公司隸屬於董事會的四名女職員全遭該年輕社長染指,負責調查的今枝等人也不由得苦笑。


    那個自稱東西電裝株式會社相關人士的男子委托的事務也頗為奇特,他希望調查某家公司的一種產品。公司是一家叫memorix的軟件開發公司,產品則是該公司正強力促銷的金屬加工專家係統軟件。


    換句話說,這件委托案是調查該軟件的研發過程,以及主要研發者的簡曆和人際關係等。


    至於調查的目的,委托人並沒有詳細說明,但從他的言談中可隱約窺知一二。東西電裝似乎認定該軟件竊自他們內部自行研發的係統,但僅通過產品比較實難證明,因此想找出軟件盜用者。委托人認為要竊取東西電裝的軟件,必有內部共犯,隻要調查memorix研發負責人,應可找出與東西電裝之間的交叉點。那時目黑事務所約有二十名調查員,其中半數被指派進行此項工作,今枝也在其中。


    展開調查約兩周後,他們便掌握了memorix的概況。該公司成立於一九八四年,由曾任程序工程師的安西徹擔任社長。包括兼職者在內,共有十二名係統程序工程師。主要是接受客戶委托,進行各種程序的研發,以此追求企業發展。


    該公司研發的金屬加工專家係統的確有很多疑點,其中最主要的是與金屬加工相關的龐大技術與資料的來源。他們對外宣稱,進行軟件研發時曾與某中堅金屬材料製造商進行技術合作,但今枝等人詳細調查的結果顯示,軟件早已研發完成,那家金屬材料製造商隻是進行確認。


    最可能的情況便是盜用過去往來客戶的數據。memorix曾與多家公司合作,有機會接觸各方技術信息,其中自然包含金屬加工的相關資料。


    然而,這樣的可能性畢竟極低。因為memorix就信息管理方麵與客戶簽有數份規範詳盡的合約,若memorix員工未經許可擅自將資料攜出、泄露,一經發現,memorix必須賠償巨額罰金。


    因此,東西電裝的軟件被竊是合理的推測。memorix與東西電裝完全沒有聯係,而且,東西電裝的軟件從未離開過公司。即使軟件內容有極大相似之處,memorix仍可聲稱純屬偶然。


    深度調查後,終於鎖定一名男子,此人的頭銜是:memorix的主任研發員,叫秋吉雄一。


    此人於一九八六年進入memorix,他一加入,memorix便突然展開金屬加工專家係統的研究。翌年,研發工作已初步完成,速度之快超平常理,這樣的研究一般再短也需要三年。


    莫非秋吉雄一帶著金屬加工專家係統的基礎數據投效了memorix?這是今枝等人的推論。


    然而,對於秋吉這個人,他們的調查卻不得要領。


    他住在豐島區的出租公寓,但沒有在此區人籍。今枝等人通過公寓物業公司調查秋吉入住前的地址,沒想到竟然在名古屋。


    調查員立刻前往,卻隻見一棟如煙囪般高聳的大樓昂然挺立。調查員在附近打聽,但終無法問到該大樓動工前是否曾有姓秋吉的人在此居住。向區公所查詢的結果也一樣,秋吉雄一的戶籍並不在此。此外,秋吉租屋時填寫的保證人住在名古屋,但其住處卻空無一人。


    秋吉究竟是何許人也?為查明這一點,他們進行了最基礎的調查,即持續監視。


    他們趁秋吉不在時,在他豐島區的公寓設置了兩部竊聽器,一聽屋內,一聽電話。同時,寄給他的郵件除了掛號與限時專遞外,幾乎全數拆封查看,然後再重新封好,放回信箱。當然,用這類手法獲得的資料無法用來對簿公堂,但在查明他身份上則大有裨益。


    秋吉似乎隻在公司與住宅間來去。沒人造訪他的住處,也沒有值得調查的電話。毋寧說,幾乎連電話都沒有。


    “這個人活著到底有什麽樂趣?簡直孤獨得要命。”和今枝同組的男子曾望著鏡頭裏的房間窗戶說。那時,他們正坐在偽裝成千洗店貨車的廂型車裏,攝像頭設在車頂。


    “或許他是在逃命,”今枝說,“才隱姓埋名。”


    “比如殺了人之類?”搭檔笑了。


    “可能。”今枝也笑著回答。


    不久,他們查出秋吉至少會與一個人聯係。有一次他待在屋裏,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聲音,原來是傳呼。今枝繃緊神經,把注意力集中在耳機上,以為秋吉會打電話。


    然而,秋吉卻離開房間,徑直走出公寓大樓。今枝他們急忙尾隨其後。


    秋吉在煙酒店外的公共電話前停下腳步,撥打電話,麵無表情地說了些什麽,談話期間也不忘注意四周,今枝他們無法靠近。


    這種情況發生了好幾次。傳呼響後,秋吉一定會外出打電話。因為他絕不使用屋內的電話,今枝也曾以為他發現了竊聽器,但如果真是如此,他應該會拆掉竊聽器。他恐怕是養成了凡是重要電話都使用公共電話的習慣,而且縱使撥打公共電話,也絕不固定於一處,而是每次更換不同的電話,防範相當徹底。


    是誰撥打他的傳呼呢?這是當時最大的謎。


    但這個謎還沒有解開,事情便朝另一個方向發展了。因為秋吉采取了令人不解的行動。


    先是某個星期四,秋吉難得地在下班後來到新宿。其實這不叫難得,因為根本是今枝一行展開調查以來的第一次。秋吉進入新宿車站西口旁的咖啡館。


    在那裏,秋吉與一個男子碰麵。男子年約四十五歲,身材瘦小,麵無表情,心思難測。今枝第一眼看到那人,心中便生起一陣不安。


    秋吉從男子手裏接過一個大信封,確認過後,便交換一般遞給男子一個小信封。男子抽出信封裏的東西,是現金。男子迅速點數後塞進外套的內袋,再拿出一張紙給秋吉。


    一定是收據,今枝估計。


    接著,秋吉與男子交談了幾分鍾,同時站起身來。今枝與搭檔分頭跟蹤。今枝跟秋吉,發現他直接回到住處。


    搭檔跟蹤的人,經查,乃是於東京都內開設事務所的偵探社社長,雖名為社長,其實隻有一個由妻子兼任助手的員工。


    果然不出所料,今枝並不意外,因為那名男子身上有一股同行特有的氣息。


    今枝想知道秋吉通過偵探在調查什麽。如果是與東京綜合研究有關聯的偵探社,並非無法可想。但秋吉雇用的是以自由工作者身份營業的人,若接觸時稍有不慎,被人探出了底,後果不堪設想。今枝決定暫時繼續鎖定秋吉,他們照例監視公寓。


    一個周六,秋吉再度行動。隻見他穿著運動衫與牛仔褲,一身休閑打扮,今枝與搭檔一同跟蹤。秋吉的背影散發出一股不尋常的氣息,今枝有某種預感,感覺這不是單純的外出。


    秋吉換了電車,在下北澤車站下車。他不時以陰冷的眼神掃視四周,但似乎並未發現自己已被跟蹤。他在車站附近走動,手上拿著張小紙條,不時查看門牌標誌,今枝推測他在找某戶人家。


    不久,他停下腳步。地點是鐵路旁一幢三層樓的小型建築前,看來是供單身人士居住的套房式公寓。


    秋吉並未踏入那幢公寓,而是進入對麵的咖啡館。今枝猶豫片刻後,要同行的搭檔進入咖啡館,他估計秋吉可能與人相約在此,他自己則到附近的書店等候。


    一小時後,搭檔獨自從咖啡館出來。“他不是約了人,”搭檔說,“是在監視,一定是監視住在那裏麵的人。”他朝對麵的公寓揚了揚下巴。


    今枝想起之前的偵探,秋吉難道在請人調查住在這裏的人?“那我們隻好繼續待在這裏了。”今枝說。


    “好的。”


    今枝歎了一口氣,尋找公共電話,請事務所開車過來。但車還沒到,秋吉便離開了咖啡館。


    今枝往公寓看去,一個年輕女子正往車站走去,手裏拿著高爾夫球袋。秋吉跟在該女子十數米後,今枝兩人則尾隨秋吉。


    女子的目的地是老鷹高爾夫球練習場,秋吉也進入場內,這次換今枝跟進去。


    今枝繼續觀察,發現女子進了高爾夫球教室。秋吉仿佛確認一般目送她進去,拿了一張高爾夫球教室的簡介便離開了。當天他並未再次前往練習場。


    今枝對女子展開調查,立刻查明了她的身份。她叫三澤千都留,服務於人才派遣公司。今枝等人向該公司查詢,得知她曾被派遣至東西電裝。於是,秋吉與東西電裝總算連起來了。


    今枝一行乘勝追擊,繼續鎖定秋吉,深信他遲早會與三澤千都留接觸。


    然而,事情卻往意外的方向發展。


    一段時間均無異動的秋吉,於一個星期六再度前往老鷹高爾夫球練習場,時間正是三澤千都留參加的高爾夫球課程開始前。秋吉並沒有接近三澤,照樣在暗地裏監視。


    不久,三澤千都留與一個男子比鄰而坐,親密地交談起來,宛如情侶。


    至此,秋吉離開了練習場,他的目的仿佛就是親眼確認這一幕。


    就結果而言,這是秋吉最後一次接近三澤千都留。之後,他再也不曾前往球場。


    今枝等人調查了與三澤千都留言談甚歡的男子。男子名叫高宮誠,是東西電裝的員工,隸屬專利部。


    他們認為其中必有蹊蹺,便調查了兩人的關係,以及與秋吉之間的關聯。然而,調查的結果並未發現任何與盜用軟件相關的線索,唯一的收獲是已婚的高宮誠似乎與三澤千都留發生了婚外情。


    不久,委托人便提出了中止調查的請求。這也難怪,調查費不斷增加,卻得不到絲毫有用的情報。東京綜合研究交給委托人厚厚一遝報告,但對方如何運用不得而知。今枝猜想,多半是直接送進碎紙機。


    3


    不尋常的金屬聲讓今枝回過神來,一抬頭,隻見高宮誠一臉錯愕地站著。“啊,啊,啊……”高宮誠看著手上的球杆,嘴巴張得老大,球杆的前端整個兒斷了。


    “啊!斷了。”今枝看看四周,杆頭落在高宮前方約三米處。


    四周的人也發現異樣,紛紛停下看著高宮。今枝走上前,撿起斷裂的杆頭。


    “啊!真對不起。怎麽會這樣?”高宮握著失去杆頭的球杆,不知如何是好,臉色都發青了。


    “怕是所謂的金屬疲勞吧,這杆子之前被我用得很凶。”今枝說。


    “真的很抱歉,我認為我的打法沒錯……”


    “哦,這我知道。定是我以前沒打好,今天才這樣。就算是我來打,也會斷。請別放在心上。倒是你,有沒有受傷?”


    “沒有,我沒事。那……請讓我賠,球杆是我打斷的。”


    今枝揮了揮手:“不必不必。反正本來遲早會斷。要讓你賠,我哪好意思?”


    “可這樣我過意不去。更何況,賠償也不是我自掏腰包,我有保險。”


    “保險?”


    “是,我買了高爾夫玩家保險。隻要辦好手續,應該可以獲得全額理賠。”


    “可這是我的球杆,保險能用嗎?”


    “應該可以。我去問問這裏的高爾夫球用品店。”高宮拿著折斷的球杆走向大廳,今枝跟在後麵。


    店位於大廳一角。高宮似乎是熟客,臉孔曬得黝黑的店員一看到他便打招呼。高宮出示斷裂的球杆,說明緣由。


    “哦,沒問題,保險會理賠。”店員立刻說道,“申請保險金需要損壞地點的證明、損壞球杆的照片和修理費清單。至於球杆是否為本人所有,無法證明。相關文件由我們準備,麻煩高宮先生與保險公司聯絡。”


    “麻煩了。請問修好球杆大概要幾天?”


    “這個,必須先找到同樣的杆身,可能要兩個星期左右。”


    “兩個星期……”高宮為難地回頭望著今枝,“可以嗎?”


    “可以,沒問題。”今枝笑著說。要花上兩個星期,可能趕不上球場之約,但他並不認為少一根球杆會對成績造成什麽影響,也不想再讓高宮過意不去。


    今枝當場便委托修理,隨即離開了用品店。


    “啊,誠。”兩人正準備再度前往練習場,有人叫住了高宮。一看來人,今枝不由得閉緊嘴巴,他認得她,是三澤千都留。她身後站著一個高個男子,這個人他不認識。


    “嗨。”高宮對兩人說。


    “練習結束啦?”千都留問。


    “還沒,發生了一點小意外,給這位先生造成不少麻煩。”高宮把事情告訴兩人。聽著聽著,千都留現出了擔憂的神色。“原來是這樣啊。真是對不起,向您借球杆已經不好意思了,竟然還折斷……”她向今枝鞠躬道歉。


    “哪裏,真的沒關係。”今枝連忙搖手,向高宮問道,“呃,這位是尊夫人嗎?”


    “是啊。”高宮顯得有點難為情。


    這麽說,外遇修成正果了,天底下果真無奇不有,今枝默然。


    “沒有人受傷吧?”千都留身後的男子問。


    “這倒是不用擔心。啊,對了,忘了給你我的名片。”高宮從長褲的口袋裏取出皮夾,拿出名片遞給今枝。“敝姓高宮。”


    “啊,幸會幸會。”


    今枝也取出皮夾,他也習慣把名片放在那裏。但一時間他猶豫了,不知該給他哪一張。他隨身攜帶有好幾種名片,每一張的姓名和頭銜都不同。


    他最終決定給高宮真正的名片。這時候用假名毫無意義,而且誰也不能斷定高宮將來不會成為他的顧客。


    “哦,原來是偵探事務所啊。”看了今枝的名片,高宮一臉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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