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叢深處,謝家三兄妹和王雪兒你來我去,正是棋逢對手,試探得不亦樂乎,而梔子樹下的顧長安,卻沒有幾人這樣的好興致。


    枝頭潔白的梔子花純美如雪,濃鬱而極具壓迫感的香氣隨風飄散、縈繞徘徊,但這本該是令人心曠神怡的梔子香氣,卻因為太過濃鬱,以至於讓顧長安生出了苦澀的錯覺。


    顧長安在十六歲之後,按照慣例出外遊曆,就曾經到過鹿鳴書院,拜訪這一代陸家家主陸徽,甚至以旁聽的名義,在鹿鳴書院學習了幾個月。


    無疑,在這幾個月裏,顧長安給鹿鳴書院的山長陸徽,留下了極好的印象,大晉的名士都喜歡品評臧否人物,謝欽喜歡,他同為名士的大舅子陸徽自然也喜歡。


    但名士都自有其傲氣,不是哪一個人物都能勞煩他們開動尊口,心甘情願的品評的。


    可顧長安卻做到了,作為天下名士的謝欽就曾品評他,說他“才隱明斷,是為國器”,無論這是出自哪一位名士之口,都已經是極高的讚譽了,何況這話還是出自天下名士、當代謝家家主謝欽口中。


    毫不誇張的說,僅僅憑借這八個字,就足以讓顧長安名揚天下,令世人趨之若鶩。


    而在顧長安離開鹿鳴書院之後,陸徽也和他的幾個弟子感歎過,“在整個大晉朝,恐怕隻有顧家長安,能當得起世族公子的美譽”。


    是的,世族公子,世族子弟何其多,卻並非每一個都能被人尊稱一聲“公子”的,但顧長安,卻是世族公子的完美代表。


    謝清珞不行,因為他失之太過嚴肅;謝清珺不行,因為他失之太過輕狂;而顧長安的堂弟顧長平,同樣也不行,因為他失之太過傲氣……


    唯有顧長安,即使他為了給自家阿娘正名,費盡心機,甚至甘願做皇族手中的刀,將刀口對準世族,但世族留給他的印記,卻是已經深入了他的骨髓,用盡一生一世的時間,也難以抹除。


    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皆透露著天生的世族公子氣度,大氣而優雅,驕傲卻不傲慢,謙遜卻不怯懦,智慧絕頂卻又心有原則……


    可此刻,在麵對自己的心上人時,這一切的優點,都成了天邊的浮雲。


    “這不是我第一次見你,”顧長安垂眸,輕聲問道,“謝娘子你相信一見鍾情嗎?”


    “即使你不相信,我也要說,我顧長安對你,是一見鍾情。”


    長長的眼睫遮掩住了他黑眸中深沉的情感,他精致的眉峰間,含著難以化解的憂鬱,他的音聲低沉,卻足以動人心弦。


    “我從未喜歡追求過一個女郎,也說不出什麽女郎們愛聽的漂亮話,但過了今天,你成為謝家繼承人的消息就將傳遍天下,到那時,”說到這兒,他自嘲的笑了笑,眉目如畫,神色清冷中暗含憂傷,“怕是我再和你說今日的話,世人都會譏諷我顧長安高攀。”


    向來自信從容,麵對百萬大軍、城破之危尚且能淡定自若的立下軍令狀,揮灑自如的出謀劃策的顧長安,何嚐有過這樣不自信的時候?也不過是動了情、入了障,便是身不由己罷了。


    即使是在後世被史官稱為“絕代謀士”的長安公子,在真正動心動情時,也免不了輾轉反側,而在麵對心上人時,更免不了忐忑不安。


    這一刻,他與世間任何一個平凡男子,都沒有什麽區別。


    因為愛情,從來不分高低貴賤。


    “或許在任何人看來,謝家的無言就是拒絕將你許配的表示,但沒有親口問問你,我終究是不能心甘情願的放棄。”


    “以女子之身成為頂級世族繼承人,本就是一條艱難無比的路,你不能也不可能嫁人,那我就讓陪著你,一輩子不娶,好不好?”


    你不嫁,我不娶,彼此忠誠,不是夫妻,勝是夫妻,就這樣以戀人的形式相守一生,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出路,也是他能許下並且能夠做到的承諾。


    顧長安的神情執拗堅定,背後卻是隱藏的不安與無奈,“顧長安願意用一輩子時間對謝清華好,隻是不知,謝清華,願意不願意——和顧長安在一起?”


    誠如顧長安方才所說,他並不會說什麽甜言蜜語,即使是麵對心上人的表白,明明方方麵麵都為她考慮到了,他也隻能夠幹巴巴的說出“對你好”幾個字。


    但事實上,往往愈發質樸的言語,愈發具有能夠打動人心力量。


    用一生的時間,履行對你好的誓言。


    恐怕這世上沒有哪一個女郎,能抵抗得住顧長安這般柔情繾綣的對待和含情脈脈的表白。


    但無疑,謝清華,就是顧長安人生中的那個意外,可偏偏,讓顧長安動心的,就是這個意外。


    謝清華如玉容顏上常掛著的溫柔笑意早已消失不見,她沉默的聽完了顧長安的表白,輕輕的歎了一口氣,凝視著顧長安的眼眸,她抿了抿唇,鄭重道,“你很好,不要輕易否定自己——顧長安,這世間極少有人能比你更好,是我不好。”


    “謝清華這一生,從來沒有過與人相戀成婚的規劃,因為她永遠不會成為世俗意義的好妻子,更不會甘心願意為人洗手做羹湯,乃至生兒育女,因為比起人間煙火,她甚至更眷戀經。”


    “兩個人相知相愛,理應建立在相互付出的基礎之上,倘若我此時答應了你,終有一日,你會因為得不到回報而瘋狂,顧長安,你值得更好的,一個會愛你並為你付出的女郎。”


    謝清華的話語裏,蘊含著滿滿當當的真誠,顯而易見,這一切,都是她真心的想法。


    每一份誠摯的心意,都值得被人好好珍愛嗬護,顧長安真摯捧出的一顆心,即使她謝清華不收,也不該將它隨意踐踏丟棄。


    顧長安沉默了許久,俊美無暇的麵容上才勉強揚起一個淺淡的笑容,他低聲道,“謝娘子你說的對,是長安執迷不悟了,如今謝娘子,可還願與長安為友?”


    謝清華心下一鬆,輕聲道,“當然,天底下沒有人會拒絕做顧長安的友人吧?”


    看出謝清華鬆了口氣,顧長安心下不由一酸,世間或許會有比你更適合我的女郎,可是她們,都不是你,謝清華。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顧長安永遠不會是糾纏不清的人,既然佳人無意,那便退一步,遠遠守護也好。正如他偶遇空穀中自在生長著的幽蘭,心中悅之,卻並不一定要將它攀折入手,隻是遠遠觀賞,他便已是心滿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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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的建康城,還隻是微微泛氣些許涼意,北周的都城大都,卻已經有寒意入侵。


    不過這一切都是平民百姓要操心的事,絲毫影響不了大都上層貴族們奢侈的生活。


    專供小皇帝讀書的乾寧殿裏一派金碧輝煌,精致的龍獸形香爐裏燃著龍涎香,香氣如霧如煙,冉冉升起,又在不久後逸散在大殿裏。


    還尚是垂髫幼童的小皇帝費勁的捉著小毛筆,正匍匐在矮矮的檀木桌上練習大字,越瑾意坐在輪椅上,彎腰在他旁邊看著,時不時的提點一二,或是幹脆握著他肥嘟嘟的小手帶他寫。


    而在不遠處的軟塌之上,半倚著一名嬌媚的少婦,她眉目含情,注視著越瑾意,顯然是有意於他。


    在皇宮之中,竟然敢如此大膽,也唯有小皇帝的嫡母,北周的太後耶律茜了。


    耶律茜生性放蕩,周文帝在世時不敢顯露本性,但自從周文帝去世之後,她就愈發囂張,甚至光明正大的在皇宮養了幾個男寵。


    有資格管的幾個王爺忙著爭權奪利,無心去管,其它宗室的老人,又不敢管到太後身上,養得耶律茜的膽子愈來愈大,如今竟然把主意打到了越瑾意身上。


    周文帝子嗣單薄,唯有小皇帝一子,而且還非是中宮嫡出,耶律茜本就嫉恨不已,自然不可能精心照料小皇帝,也是後來越瑾意入宮做了小皇帝的啟蒙太傅,她才打著照顧小皇帝的借口,經常來乾寧殿裏看越瑾意。


    不過也無怪耶律茜會動春心,實在是越瑾意的皮相太過招人,讓人完全忽視了他不良於行的缺點。


    如果說顧長安是世族公子的完美典範,那麽越瑾意就是翩翩世外謫仙人,氣度高華超然,不與塵俗同,所謂皎皎如朗月入懷,也不過如此了。


    “越先生,寧王已經領兵出征了嗎?”耶律茜問道,她的聲音嬌媚,帶著一股勾人的韻味。


    “太後多慮了,北周自建國以來便有祖訓,後宮不可幹政。寧王出征與否,這不是您老人家該管的事。”說著,越瑾意也不回頭,在紙上為小皇帝執筆寫了一個字作為示範。


    越瑾意用三個月時間,完成了世間人完不成的創舉,從寧王身邊無名的謀士,到取得小皇帝和保皇黨信任的可造之才,到如今為小皇帝啟蒙的太傅,三個月的時間裏,他走完了許多人要走一輩子的路。


    越瑾意對於最近的成果很是滿意,但太過順利的生活,往往會有些小小的煩惱來擾人,而色膽包天的耶律茜,就是越瑾意最新的煩惱。


    不過盡管他已經在心中為耶律茜設計了一百種以上的死法,但隻要他還沒有完全掌控北周,就不能對耶律茜下手,他不能給政敵攻訐他的借口。


    “越先生怎麽不回頭看我,而且我哪裏是老人家了,越先生就是愛開玩笑。”話落,耶律茜起身,靠近越瑾意,想要主動出擊。


    因為耶律茜發現,這些若有若無的勾引,對越瑾意壓根沒用,最近她的話語越來越大膽直白,可這越瑾意實在是清心寡欲,還是無動於衷,為今之計,唯有親身上陣一條路可以走了。


    越瑾意轉動輪椅,離開原處,剛好與耶律茜錯過,一連串動作宛如行雲流水,從容自若,他的容顏如玉,如切如磋,姿態灑脫而優雅,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耶律茜,輕聲道,“因為,你太醜。”


    “你說什麽?”耶律茜一時怔愣,不可置信,“再說一遍試試。”


    “我說,”越瑾意微笑著,慢條斯理的再次重複了一遍,“我不看你,是因為,你,太,醜。”一字一頓,音色清冽如玉碎,卻又纏綿繾綣,宛如情人私語,聲聲扣人心弦。


    耶律茜(怒火中燒):嗷——,你等著,姓越的,不弄死你,老娘就把耶律茜三個字倒過來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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