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霧、流水。梅花傲然。


    今夜居然有霧。


    霧在流水上,在梅花林中,在小木屋旁。


    溪水在黑夜裏默默流動,梅花在黑暗中依然挺立。溪上的霧濃如煙。


    淒涼的夜、淒涼的河、淒涼的天氣。


    小木屋也一樣淒涼。


    藏花走人梅林,走過溪水,走近小木屋,她停足凝望著小木屋。


    她看得很專心、很仔細、很有感情。


    ——看得很有感情,


    藏花眸中的感情濃如霧,濃如秋。


    她和小木屋一點關係也沒有,又是第一次到這裏來,為什麽她的眼中會有如此濃的情感,有風吹過。濃霧被吹散了些,但隨即又迷漫在小木屋的四周。


    霧中的藏花一步一步地走近小木屋,她伸手撫摸著小木屋的木牆。


    摸得很慢,摸得很輕。


    就仿佛異地遊子回到家鄉時,在撫摸他所熟悉的一切。


    藏花的臉上逐漸浮現出一種無法形容的表情,她的手競然有些抖。


    為什麽?


    她為什麽會有如此的舉動?


    藏花將手緩緩地伸向門把,握著門把上的鎖,另外一隻手拿出一把鑰匙。她將門打了開來。


    木屋裏依舊隻有一桌一床一椅、一個粗碗、一盞瓦燈和一個紅泥的火爐。


    藏花走入,屋內漆黑如墨,她卻仿佛很熟悉地走至椅前,慢慢地坐了下去。


    桌上有瓦燈,她沒點,也不想點燃。


    濃霧隨著打開的門飄了進來,立即迷漫整個房內,也籠罩了藏花。


    她在黑暗中默默地凝視著屋內的每個地方,就宛如遊於在凝望家鄉一樣。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藏花依然連姿勢部沒有改變,她就這樣地坐著,直到雙腿感到有點發麻,才輕輕歎了口氣,站了起來,走至左邊的牆角,蹲了下去。


    夜未深,瓦燈裏還裝滿了油,但沒有點燃,所以屋內依然是漆黑的。


    蹲在地上的藏花仿佛在沉思,又仿佛在考慮,最後她終於伸手翻開地上的一塊木板。


    然後從木板下的地洞裏提出個生了鏽的鐵箱子。她深深地注視鐵箱子。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看來就宛如夜星。


    她輕輕地打開鐵箱子。


    鐵箱內擺著一個火褶子。她終於拿起火招子,打亮了火招。


    光芒立刻激射出,照亮了藏花,照亮了屋子,也照亮了鐵箱子。


    病房內燈火亮如白晝。


    楊錚雖然在問戴天,眼睛卻望著窗外。


    “她去了?”


    “去了。”戴天回答。


    “她的勝算有幾成?”


    “四成。”


    “四成?”楊錚望著窗外,“大多了。”


    “不多,正好。”


    “哦?為什麽。”


    “如果她有十成的把握,我們的計劃一定失敗,她隻有兩成,計劃更失敗了。”戴天說:“青龍會會相信你派出這樣的一個人來拿離別鉤?”


    楊錚同意地點點頭。


    “菜人人會炒,可是好不好吃,就得看功夫了。”戴天說。


    楊錚的目光落在窗外,落在夜星上,他的心卻在夜星下,在遠方的某一個地方。


    火摺一打著,鐵箱裏就有件形狀怪異的兵刃,閃起一道寒光,直逼藏花的眉睫。


    她不禁打了個顫抖。不知是為了寒冷,抑或是………


    藏花注視手中的離別鉤,哺哺自語。


    “離別鉤,有人讓你出世是為了相聚,可是沒有想到你所帶來的,卻隻有離別,”


    離別鉤無語,寒光卻閃動得更厲害,仿佛在抗議。


    “你既然已死了二十年,為什麽有人還要你再複活呢?”


    離別鉤在火光下,竟然發出淡淡的幽怨。


    “你這次的複活能帶來相聚嗎?”


    “不可能。”藏花自己回答。“你帶來的隻有痛苦、無奈、悲哀和斷腸。”


    離別鉤如果有靈性,會說話,它是否能反駁藏花的話?


    藏花仍然望著它,望得好深好專也好靜。


    “她現在是不是應該已經拿到了離別鉤,”楊錚這次是望著戴天。


    戴天望望窗外的夜色。“照時間,她現在應該已經離開了。”


    “那就是指,如果有攻擊,現在也應該展開了?”


    “是的。”


    燈光滅了,大地間隻有濃霧。


    藏花走出木屋,關好門。她手中抱著一個生了鏽的鐵箱子。


    梅林中好像一點異樣都沒有,流水依舊在默默地流動著。


    濃霧依舊籠罩大地,梅花依舊挺拔。


    藏花走過溪水,走人梅花林中。


    在溪水的盡頭仿佛有一點亮光在閃動。


    ——在此時此地怎麽會有這麽一點亮光在閃動,藏花顯然沒有發現溪水盡頭的那一點亮光,她繼續走人梅林。


    梅林中霧濃得伸手不見五指,藏花卻如臨舊地般地疾步而行。


    哪個地方該拐彎,她就拐彎,哪個地方有石頭絆路,她就繞開。


    她在濃霧的梅林中走,竟好像是半夜裏走在自己家中,不開燈一樣的熟悉。


    殘秋如霧,深夜寂靜。


    藏花走在靜寂的梅林中。


    濃霧中忽然響起一陣輕微的異聲,很輕很輕的聲音來自聾花的頭上。


    聲音輕微得令人不會去注意它,藏花卻聽見了,她立即警覺地抬頭望。


    空中除了霧,還是霧,根本就看不見任何東西。


    藏花卻忽然縱身而起,衝向聲音發處。


    就在她剛飛起時,左邊突然發出一聲“咻”的響聲,緊跟著一團火球射向藏花剛剛站立處,然後就看見一團火迅速燃起。


    一圈一圖地往上燃起,一圈一圈地逐漸縮小,最上麵的一個小火圈正好是發出異聲的地方。


    數圈火圈形成“塔”狀,正好將藏花圍住。


    藏花剛才縱身而起時,在空中她就已看見來自左邊的火球,所以當火圈燃起時,她立即落下。


    她為什麽要落下呢?為什麽不飛出?


    藏花是想飛出去,可是在她飛起時,她的頭卻已頂到繩圈的頂端。


    一頂到繩圈,她就知道已無法闖出了,這種繩圈用的繩子,是來自苗疆地區的一種山藤,將皮取起,然後浸泡在酒中八八六十四天後,再編結而成的繩子。


    這種繩子用刀劍是砍不斷的,而且又耐燒。


    被這種繩於套住後,怎麽掙紮都沒有用的。如果碰到藏花現在這種情形,隻有一條路可以走,那就是等著被燒死。


    火越燒越大,圈子卻越來越小。眼看著快要燒到藏花了,她卻一點也不急。


    ——不急才怪。


    她望望四周,看看是否有空間能逃出去。


    沒有。


    一點空隙部沒有。


    濃霧中的火焰,看未就仿佛來自地獄。


    藏花也快入地獄了。


    孔明燈內的火焰也很旺,所以房內也特別亮。


    楊錚凝視火焰。“如果遭遇攻擊,會是種什麽樣的招待?


    戴天想了想。“離別鉤是青龍會勢在必得的東西,藏花雖然是個女人,卻從沒有一個人見過她的真功夫,如果要我和她交手,我還真有點怕,”


    他望向楊錚,接著說:”如果青龍會這一次出手,一定會讓藏花嚇一跳的。”


    火辣辣的招待,的確令藏花嚇一跳。


    火圈越縮越小:藏花已感覺到那刺骨的熱氣,也已聞到頭發燒焦的味道。


    楊錚輕輕籲了口氣,轉頭望向夜空。


    “藏花這個人,我倒挺欣賞的。”楊錚笑了笑。“在某些方麵,她跟我滿相像的。”


    戴天沒有回答,他知道楊錚一定還有話說。


    “我現在的心情,竟然有一點患得患失。”他昔笑。“希望青龍會這一次的招待,不要令她受不了。”


    藏花”誓下次一定不再吃烤魚了,她終於知道被烤是什麽滋味了。


    她的衣服已有幾處燒了起來。她趕緊拍熄掉。一手抱著鐵箱子,一手還要拍多處的火苗,實在很不方便。


    鐵箱子。藏花突然想起飲箱子。然後她的臉上就露出了笑容,帶有淚水的笑容。


    就在她笑容剛展開時,她雙手抱著鐵箱子,高舉過頭,她的人也已衝趄,衝上火圈的頂端。


    鐵箱子碰到火圈頂端,藏花的入仍向上衝起,於是火圈跟著飛起。


    人帶著火圈飛向溪水。


    “嗤,’的一聲,接著河麵上就冒起白煙,河水也冒著氣泡。


    過了一會兒,藏花才從水底站起,深深地呼了口氣,然後滿足地搖搖頭。


    “老蓋仙真殘忍,居然喜歡烤魚。”


    藏花用手壓了壓頭發,等水稍微壓掉些,才向河邊走去。


    走了三步,藏花臉上突然露出痛苦之色,左腿接著彎了下去,然後河麵上迅速冒起鮮紅的血。


    她一、咬牙,右腳一蹬,人立即離水落向岸邊。


    河裏緊跟出一人影,手持東流武士刀,一刀掃向藏花的腰部。


    藏花人一落地,馬上就地向前一滾,躲過那淩厲的一刀。


    人影落下,左手按地,右手持武士刀,橫舉過眉,右腳伸直貼地,左腿彎曲,雙眼如刀鋒般地射向藏花。


    藏花左腳略彎,左小腿中有一道血痕,鮮血不斷地流出。她一看持武士刀的人,就知道他是來自扶桑的忍者。


    “這莫非就是傳說中東流忍者神秘的‘忍術’之一,‘水殺’?”藏花心想:“我怎麽從未聽說中原武林中已有人學會了這種跡近邪術的武功?”


    古老相傳,“忍術”是~種能使自己的身形在敵人麵前突然消失的方法,或是突然出現的武功。


    要學會這種神秘的”忍術”,便得斷絕情欲,將自己完全奉獻給“忍術”之祭禮,其過程之艱苦卓絕,直非人所能忍受,是以就算在東流武林中,能通忍術的忍者,通常也都是被視為鬼魅的神秘人物。


    藏花忍住左腿的疼痛,大敵當前,她不能有一點疏忽。


    ——疏忽就是死。


    她注視忍者。“閣下來自東流,”


    “是。”聲音就跟他的人一樣冷。


    “閣下大名?”


    “天楓十四郎。”


    “天楓十四郎?”藏花眸中流露出驚疑之色。


    昔年中原武林來了一位東流伊賀穀的忍者,他帶著兩位兒子來到中原,先向丐幫幫主任玄挑戰,結果身中一掌。接著他又迎戰少林掌門天峰大師。


    這位忍者就叫夭楓十四郎。


    藏花的目光,迎上忍者的目光。


    “伊賀忍俠,神能無敵,三十餘年前,曾在閩浙一帶偶現俠蹤,莫非便是前輩,”


    “正是。”


    “前輩數度前來,令我等後進又能一睹伊賀秘技,後輩實在不勝之喜。”藏花問:”卻不知前輩今夜在此出現,又是為何?”


    “尋回昔年的一拳一掌。”忍者姿勢還是未變。


    “可惜任老前輩和天峰大師均已仙逝,不然定可滿足前輩的願望。”


    “不必。””小必的意思?”


    “你就可以代表。”


    藏花一愣,隨即笑了。


    “晚輩本想多聆前輩教益,怎奈身有急事,但望前輩能借路一行。”藏花說:“改日必定再來請教。”天楓十四郎突然仰首狂笑了起來,淒厲的笑聲,震得梅林的梅花部籟籟落下,濃霧仿佛也淡了些。藏花麵露詫異,也不知他笑什麽?


    “改日再來請教?”忍者狂笑著說:“當年我受了一拳一掌,含恨重歸東流,發誓再來中土之時,必定會戰一萬一千一百個人。”


    他如刀鋒般的眼睛直逼藏花。“你是第八十三個。”


    “你是第八十三個。”


    話聲剛落,就見一道閃光自忍者的左脅飛出。


    藏花隻覺得光芒耀眼,一道鷹鉤般的銀光已迎麵而來,來勢快如電擊。


    她身子立即一扭,滑開七尺,誰知那銀光竟仿佛像是有眼睛的,如影隨形地跟著飛了過去。


    藏花雙腳連錯,身影閃動,連閃七次。但那銀光就宛如夜星般的令人不知該如何閃避。


    藏花的右手,忽然向前伸出,由左往右,順勢劃了一個圓圈,在她所劃的圓圈內,突然有兩點烏星飛出。


    “嗆”的一聲,滿天銀光忽然消失了。


    “八格野鹿!竟然破了我的‘死卷術’。”忍者雙眼暴怒。“哼!好,再瞧瞧我的‘丹心術’。”


    忍者翻身,手一揚,一片紫色的煙霧仿佛海浪般地卷向藏花。


    霧中似乎還夾著一點亮晶晶的紫星。


    紫煙一起,藏花的身子立刻後退,立刻衝天躍起。


    “轟”的一聲大響,如電閃雷鳴,紫煙立刻暴剔“而開。


    本來在藏花身後的一棵梅花,竟然被從中間炸成兩段,炸開處如遭雷擊般地被燒成焦炭。


    一陣寒鳳吹過,梅花片片飛飄,一棵做然挺拔的梅樹,一瞬間竟然全部枯死,純白如雪的花瓣也一刹那間變成枯黃色。


    藏花有點吃驚。”東流忍者,神通果然廣大。”


    忍者雙眼突然射出一種既興奮又哀怨的光芒。眨也不眨地凝注藏花,目光中逐漸散發出一種妖異之光,也仿佛帶著種妖異的催眠之力。


    藏花臉上雖然有著笑意,但全身上下,每分每寸都已充滿了警戒之意,眼睛卻隻盯著忍者手中的武士刀。


    忍者橫舉過眉的刀,緩緩移向前,緩緩豎直起來,左手也緩緩靠向刀把,然後雙手一握,一用力,一扭。


    刀身的光芒,如一泓秋水,碧綠森寒,刺入肌骨。


    一望見忍者這種姿態,藏花眉頭微皺。“迎風一刀斬?”


    “是的。”忍者獰笑。“這‘迎風一刀斬,乃劍道之精華,劍出見血,劍出必殺。”


    刀鋒朝著藏花,忍者妖異的目光凝注著她。


    刀光和目光已將藏花籠罩。


    刀,未動。


    刀雖未動,但自刀鋒逼出的殺氣卻越來越重。


    藏花不敢動。


    她知道自己隻要稍微動一動,一定有空門露出,對方的“必殺”之刀,一定就會立刻砍了下來。


    以靜製動,本就是武功的最高精華。


    “敵不動,我不動,敵一動,我先動,不發則已,一發必中。”


    高手相爭,豈非正是一指便可分出勝負。


    濃霧迷漫,風聲瑟瑟,天地問充滿了肅殺之意。


    柔柔的流水聲,也似越來越遠,甚至已聽不見了,大地間隻剩下忍者和藏花有節奏的呼吸聲。


    越來越重。


    “靜”的對峙,實在比“動”的爭殺還要可怕。


    固為“靜”比“動”還要難。


    “動”你可以看得見,你可以隨時預防。


    “靜”卻充滿了不可知的危機,不可知的凶險。


    ——誰也無法預測忍者這“迎鳳一刀斬”的第一刀要從何處斬下。


    在這殘秋酷寒的夜裏,藏花已感覺到汗珠一粒粒自她鼻尖沁出。


    忍者雙眼依然閃著妖異之光,甚至連刀尖部沒有一絲顫動。


    但就在這時,突然有一縷寒風,直襲藏花的臉上。她眼睛眨了眨。


    眼眨,刀也動。


    忍者輕喝一聲,掌中的武士刀已急斬而下。


    這一刀看來平平淡淡的,但是卻很快,快到今人無法感覺它在動。


    快到很平淡。


    這一刀實在太平淡了,但平淡中卻帶有武術之精華,臨敵之智慧,世人所能容納之武功極限,已全部包涵在這平淡的一刀中了。


    忍者目光已紅,滿身衣服也已被他身體內所發出的真力,鼓動得振振有聲。


    這一刀,已必殺,他已不必再留餘力。


    “迎鳳一刀斬”真的能無敵於天下?


    刀鳳來到時,藏花身子已躺下,手中的鐵箱子已飛出迎向刀鋒。


    “哨”的一聲,火花四射。


    鐵箱子竟然被斬裂開了。


    火花一起,逼人的殺氣就消失了。


    鐵箱子一裂,刀口竟崩開一個缺口。


    火花一失,藏花的人就已翻至忍者的背後,雙手凝力,拍向忍者背部。


    “嗯”的一聲,忍者向前撲倒,口中吐出一口鮮血,但他的臉上卻沒有痛苦之色,他忽然大笑了起來。


    藏花卻動也不動地站在那兒,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汗水卻已從她的額頭流下。


    她的雙手竟已有血絲沁出,順著手指一滴一滴落下。


    忍者大笑站起,拿起已裂開的鐵箱子。


    藏花沒有動,她隻眼睜睜地看著鐵箱子被忍者拿去。


    “這是伊賀獨創的‘無悔術’。”忍者大笑。“輕拍者,一個對時必死無疑,你剛剛那麽用力,最多活不過兩個時辰。”


    藏花的嘴唇已困用力咬著,而沁出了血,她的臉上仍然沒有表情。


    沒有痛苦,沒有後悔,沒有情感,卻有著一絲恨意。


    忍者再次狂笑。


    狂笑聲中,他的人影已消失在梅林深處。


    離別鉤當然也已隨他而去。


    天地間隻剩下藏花。


    溪水盡頭的那一點亮光,似乎越來越亮,也越來越大。


    大地淒涼,濃霧依舊迷漫。


    寂靜中,突然傳來一陣洞蕭的聲音。


    寒風吹著。


    濃霧迷漫的溪水上,那一點亮光逐漸明亮。


    不是燈光,是爐光。


    爐火在舟上,洞蕭聲也來自舟上。


    一葉孤舟,一個小小的紅泥爐,閃動的火光,照著盤膝而坐在船頭的一個老人。


    青鬥笠、棕蓑衣,滿頭自發如雪,他正專心地吹著洞蕭。


    帶聲低沉、淒涼。


    風中夾帶著一陣陣苦澀而清冽的芳香。


    香味來自爐火上的瓷罐。


    爐火上煮的也不知是茶?還是藥,


    一葉孤舟,一爐弱火,一個孤獨的老人,一支洞蕭。


    蕭聲哀怨。


    對這舟上的老人來說,生命中所有的悲歡離合,想必都已成了過眼的雲煙。


    他是不是也已將死?


    聽見蕭聲,本來不動的藏花忽然動了,她轉身望向舟上的老人。


    “船上的老丈,你能不能把船搖過來?”


    蕭聲停止。”你要幹什麽?”


    “你一個人坐在船上吹蕭,我一個人站在岸上發呆,我們兩個人為什麽不坐在一起聊聊,也好打發這無情漫漫的一夜。”


    老人沒有開口,蕭聲卻又響起,輕舟已慢慢地靠了過去。


    爐火上的小瓷罐,水已沸了,苦澀清冽的香氣更濃。


    “這是茶?”藏花已坐上舟。“還是藥,”


    “是茶。”老人淡淡他說。“是藥。”


    老人看著閃動明滅的火花,衰老的臉上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哺哺地接著說:“你還年輕,也許還沒有懂得領略苦茶的滋味。”


    “我卻知道,一定要苦盡才會有餘甘。”


    老人抬頭,看著她,逐漸笑了,臉上每一條皺紋裏也都有了笑意。


    一種經過風霜的笑意。


    老人提起小瓷罐,倒了一杯。“好,你喝一杯。”


    “你呢?”


    “我不喝。”


    “為什麽?”


    “因為世上的各式各樣苦茶,我部已嚐過了。”


    這是句很淒涼的話,可是從他嘴裏淡淡他說出來,卻又別有一番風味。


    “你既然不喝,為什麽要煮茶?”


    問得好。


    “煮茶的人,並不一定是喝茶的人。”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年紀輕的人,當然還不太明白。


    藏花接過已斟滿昔茶的杯子。


    茶還是滾熱的,盛茶的杯子雖粗卻很大,她一口就喝了下去。


    無論喝茶還是喝酒,她都喝得很快。無論做什麽,她都做得很快。


    這是不是因為她已感覺到自己的生命也一樣會結束得很快?


    昔茶已喝幹,人是否已將死,


    “有句話我若說出,”藏花笑著說,“你一定會大吃一驚。”


    “說吧!”


    “我已是個快要死的人。”


    “人隻要一生下來,就已開始在等死。”


    “我說的是真的。”


    “我看得出。”


    “你不準備趕我下船,”


    “既然讓你上了,又何必趕你下呢?”老人的話充滿了哲理。


    “可是我隨時都會死在這裏。”藏花說:“死在你麵前。”


    “我看見過人生,也看見過人死。”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願讓一個陌生人死在我的船上,”


    “這是實話。”老人說,”可惜你不是我,你也不會死在我的船上。”


    藏花大驚。”為什麽?”


    “因為你遇見了無十三。”


    “無十三?”藏花問:“無十三是誰?”


    “我。”


    “你?”藏花又問:“遇見你,我就不會死?”


    “是的。”老人的聲音很冷淡。”你遇見了我,就算想死都不行了。”


    “為什麽?”


    “因為我也不想讓一個陌生人死在我的船上。”


    聽見這句話,藏花笑了。


    “你認為我救不了你?”


    “你隻看見我的傷。”藏花看看自己的雙手。”卻沒有看見我中的毒,所以你才認為你能救我。”


    “哦?”


    “我的傷雖然隻不過在皮肉上,毒卻來自遙遠的地方,毒已在骨頭裏。”


    “哦?”老人沒有表情。


    “沒有人能解得了我的毒。”


    “連一個都沒有?”


    “或許有一個人。”藏花望著淒迷的河麵。


    “誰?”


    藏花苦笑了一下,拍了拍衣裳,站起來。“這個人絕不是你。”


    “所以你想走,”


    “我不想死在你的船上。”


    “你走不了的。”


    “為什麽?”


    “固為你喝了我一杯苦茶。”


    “昔茶?”藏花說:“你要我賠給你?”


    “賠不起。”老人撥弄著炭火。”你賠不起。”


    藏花想大笑,卻已笑不出,她忽然發覺手指和腳尖都已開始麻木,而且正在漸漸向上蔓延。


    “你知道喝下去的是什麽茶?”


    “什麽茶?”


    “五麻散。”老人淡淡他說:”一二三四五的五,麻木的麻,散開的散。”


    “五麻散?”藏花說:“這不是華倫的秘方嗎?華倫死後,就失傳了。”


    “可是有一個人卻決心要將這種配方的秘密再找出,他花了十六年的工夫,總算成功了。”


    在說這句話時,老人遲暮的眼中競仿佛有了淚光。


    “這個人就是你?”老人不答,目光卻又變為冷冷的。“像這樣的一杯茶,你能賠得起?”


    “我賠不起,”她苦笑。”隻不過我若早知道這是一杯什麽樣的茶,說什麽也絕不會喝下去。”


    “隻可惜你現在已經喝下去了。”


    藏花隻有苦笑。


    “所以現在你的四肢一定已經開始麻木,割你一刀,你也絕不會覺得痛的。”


    “真的嗎?”


    老人沒有回答,他慢慢地拿出了一個深棕色的皮匣。


    皮匣扁而平,雖然已經很陳舊,卻又固為人手常年的磨擦而顯出一種奇特的光澤。


    老人慢慢地打開了這個皮匣,裏麵立刻閃出了一種淡青色的光芒。


    刀鋒的光芒。


    十三把刀。


    十三把形式奇特的刀,有的如鉤鐮,有的如齒鋸,有的狹長,有的彎曲。


    這十三把刀隻有一樣共同的特點——刀鋒都很薄,薄而銳利。


    老人凝視這十三把刀,衰老的眼睛裏忽然露出比刀鋒更銳利的光芒。


    “我就要用這十三把刀來對付你。”老人一臉嚴肅。


    “這麽薄的刀,割下去一定不會痛的。”藏花想笑卻笑得很僵硬。


    那種可怕的麻木,幾乎已蔓延到她全身,隻有眼睛還能看得見,嘴巴還能動。


    她正在看這十三把刀,她不能不看。


    河水靜靜地流動,爐火己漸漸微弱,霧仍濃。


    老人拈起一柄狹長的刀。


    九寸長的刀,寬隻有六分。


    “首先我要用這把刀割開你的肉。”老人抓起她的手。“你手上這些肉已經開始腐爛了。”


    “然後呢?”


    “然後我就用這一把刀對付你。”老人又拈起一柄鉤鐮般的刀。“用這把刀撕開你的血肉。”


    “然後呢?”


    老人放下如鉤鐮的刀,又選了一把刀。


    “然後我就要用這把刀挫開你的骨肉,把你骨肉裏的毒刮出來、挖出來,連根都挖出來。”


    這老人既想割開藏花的血肉,又要將骨頭挫開,她居然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她的眸子直望著那十三把刀。


    老人卻凝視她。


    “我保證你那時絕不會有一點痛苦。”


    藏花抬頭望著他。


    “就困為我已喝下了那碗五麻散?”


    “不錯。”老人說:“這就是五麻散的用處。”


    “你知道我中的是什麽毒?”“這種毒性至極的毒,也隻有東流小人才會用的。”老人注視她的手。“無悔術?真虧那些小矮人想得出這種名字。”


    “你早就知道我中了這種毒?”藏花雙眼直射老人。”所以早就替我準備好這種法子?”


    “是的。”


    “你怎麽會知道的?”


    “園為我欠人家的情。”


    “人家?人家是誰?”


    “一個人。”老人望向濃霧深處。”一個很老很老的老朋友。”


    “這個人是誰?”


    “老人總是很容易忘記事情的。”老人說:“我已忘了他是誰。”


    這是句謊話。


    藏花知道,卻也不拆穿。她從不強迫別人做不想做的事。她隻淡淡地問,“他要你來救我?”


    “是的。”


    “如果我不想讓你救呢?”


    在藏花說出這句話時,她忽然覺得那種可怕的麻木,已蔓延到她的腦,她的心。


    她聽見老人的聲音。“你想不想死?”


    她也聽見自己的聲音。“不想。”


    藏花最後聽見的聲音,是一種刀鋒刮在骨頭上的聲音。


    是她自己的骨頭。


    她卻一點感覺都沒有。


    天亮了,濃霧也散了。


    多日不見的白雪,又開始飄了。


    天黑了。


    白雪依舊下著。


    梅花瓣上已覆蓋了一層雪。


    不管是天黑還是天亮,人生總有美麗的一麵。


    一個人如果能活著,為什麽要死?


    ——又有誰真的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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