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窄巷,一個麵攤,一盞昏燈,一位老人,一根長煙鬥。


    夜已經很深了,雪仍下著。


    在這種時候,這種天氣裏,還會有誰來吃麵、陳老頭知道沒有人會在這個時候再出來吃宵夜,他也知道早就應該收起鹵菜和麵條了,可是他每天都賣到天亮。他每天都想不做,可是一想到那些每天都要到達裏吃麵的窮朋友,他還是每天都賣到夭亮。這裏的麵不但好吃,又便宜,而且還可以賒帳。如果陳老頭忽然有一天不賣了,那些人很可能就要挨餓。天這麽寒,地這麽凍,每一天的日子都過得如此漫長艱苦,而生命又偏偏如此短促,他為什麽還要賣這麽晚?為什麽不早一點睡?———個人活著並不是隻為了自己,這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是為了別人而活著的,如果你已經擔起了一付擔子,就不要隨便放下去。陳老頭心裏歎著氣,用大拇指壓了壓煙鬥裏的殘餘煙絲,然後一口一口用力地吸著。本已快滅的火種,又重新亮了起來。煙霧從陳老頭的鼻孔緩緩噴出。


    這個麵攤就在監牢後麵的巷子裏,也正好是老蓋仙房門的左邊。所以有時沒有事的老蓋仙常常跑去找陳老頭聊天喝酒。陳老頭的酸辣麵最合老蓋仙的口味,尤其是在天寒地凍的夜裏,能吃上一碗關味的酸辣麵,真是人生一大樂事。今夜老蓋仙很早就躲進被窩裏,可是翻來覆去地,總是睡不著,心裏好像有成千上萬解不開的事在煩著一樣。最後他終於決定到陳老頭那兒去喝個幾杯,兩個孤老頭在一起,或許很容易打“時間。來到麵攤,老蓋仙還未開口,就已看見陳老頭用一種很驚訝的人情看著他。”你病了?“陳老頭的聲音也帶有驚訝。”病了?“老蓋燦一愣。”沒有呀!”“沒有病,這個時候你不在被窩裏睡著,跑來這裏幹什麽?”“來灌你幾杯酒呀!“老蓋仙找了個位子坐幹”。“在這種鳥天氣裏,不喝個幾杯,實在對不起自己。”


    “老樣子?”


    “對的。”


    “對的,對的。”陳老頭邊切菜邊哺哺自語。“每次切五碟菜,剩回來的還是五碟菜。”他不知道,有些人喝酒是不吃菜的。就算叫菜,也隻不過是拿來點綴,拿來看的。


    就仿佛一個人半夜裏寂寞得要死,他家裏有大魚、大肉,上等好酒,他也情願到路邊攤上去吃喝。他吃的不是酒菜,而是那裏有人,有人的氣息。


    一碟豆腐幹、一碟豬耳朵、一碟白切肉、一、碟鹵牛肉、一碟花生米。


    五碟小菜擺在桌上,杯子兩個,酒兩壺。


    老蓋仙、陳老頭兩人麵對麵而坐。各人麵前一個杯,一壺酒。


    杯中有酒,燒刀子。


    “桌前一壺酒,能更幾回眠?”老蓋仙喝了一杯。


    “欲投向處宿,隔桌間酒夫。”陳老頭不服輸地,也喝了一杯。


    老蓋仙看著他喝下一杯,昔笑著,轉頭望向門外,望向夜空,望向遠方。


    “人老多言。”老蓋仙感慨他說,“其實他們並不是嘮叨,他們隻是怕靜而已。”這是真言。老人話多,嚕蘇,並不代表他們嘮叨。


    他們隻是怕靜而已。


    “靜”,多麽平凡的一個字,也多麽難了解的一個字。


    老人多言,是怕無語。


    動物出聲,是怕靜。


    “所以年紀越老的,話越多,也越嘮叨。”陳老頭吃了三口菜。“你說對不對?”


    “對。”老蓋仙也吃了三口菜。“當然對。”


    “其實他們的嘮叨,都是經驗之談。”陳老頭歎了口氣。


    “可是年輕的一代,不願意聽,也不願意遵從。”


    “所以這個世界上,才永遠有老人和年輕人之分。”陳老頭笑了笑。


    “現在是這樣,千年以後,也是這樣。”老蓋仙大笑著說:“這是萬年不變的道理。”


    兩人的笑聲,由小麵攤擴散出來,逐漸在夜空中蕩漾著。


    蕩漾,蕩漾著。


    他們兩人的笑聲還未斷之時,他們的臉上忽然出現一種奇異的表情。


    ——無論那是種什麽樣的表情,都絕不是歡樂的表情。


    死一般的黑夜靜寂中,遠處忽然隨夜風傳來了一陣低沉淒涼哀怨的三弦聲。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這三弦聲聽來就仿佛未自地獄。


    ——來自地獄的聲音,你聽過嗎?


    仙樂是種什麽樣的樂聲?一一沒有人聽過。


    地獄傳來的聲音——你聽過嗎,沒有。


    絕對沒有人聽過。


    如果有一種令人聽起來覺得可以讓自己心靈變化,甚至可以讓自己整個人溶化的“樂聲”,人們一定認為這種“樂聲”是仙樂。老蓋仙和陳老頭並沒有溶化,他們已沉醉,醉在那如位如訴的三弦聲裏。


    弦聲漸近,隨著弦聲同時而來的,是一個人的腳步聲。


    窄巷雖窄,卻不長,巷口出現一位手抱三弦而彈的老人。


    他的身材本來應該很高,現在卻已經像蝦米一樣萎縮詢僂,滿頭頭發已經開始泛白,臉上的皺紋,多得讓你一時數不清。在這種天氣這種時候,他為什麽要到達窄巷來,是來吃麵?或是來此彈三弦,如果是來彈三弦,他又彈給誰聽,弦聲單調,卻很容易鑽入人的內心深處。將那深鎖在骨髓裏不願記起的往事,一件一件地勾了出來。


    老蓋仙他們還是靜靜地坐在那裏,靜靜地沉醉著。


    三弦聲悲淒,仿佛一個久經離亂的自發宮娥,正在向人訴說著人生的悲苦。


    生命中縱然有歡樂,也隻不過是過眼的煙雲,隻有悲傷才是永恒的。、一個人的生命本就是如此短促,無論誰到頭來總難免一環人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麽?為什麽要掙紮奮鬥?為什麽要受難受苦,為什麽不明白隻有死才是永恒的安息?


    “錚骼”一聲,然後弦聲又開始訴說著死的安詳和美麗,一種絕沒有任何人能用言語形容出的安詳和美麗,隻有他的三弦才能表達。——因為他自己本就已沉迷在“死”的美夢裏。


    死神的手仿佛也在幫著他撥動三弦,勸人放棄一切,到死的夢境中去永遠安息。


    在那裏,既沒有苦難,也不必再為任何人掙紮奮鬥。


    在那裏,既沒有人要去殺人,也沒有人要逼著別人去殺人。


    這種“弦聲”,無疑也是任何人都不能抗拒的。


    陳老頭的手已開始顫抖,衣衫也已被沁出的冷汗濕透。


    一一生命既然如此悲苦,為什麽一定還要活下去,夜色更暗,弦聲更悲戚。


    沒有希望,沒有光明。


    弦聲又仿佛在呼喚,陳老頭仿佛又看見了滿麵笑容的亡妻在“那裏”向他招手。


    她是不是在勸他也去享受那種和平美麗,雪仍下著,哀怨的弦聲就仿佛是和雪同時從虛無飄渺間發出來的。縹緲的弦聲,就像是遠方親人的呼喚。


    老蓋仙的心靈裏,已起了種奇妙的感應,他整個人都似已與弦聲溶為一體。


    諾言、殺人流血的事,忽然間都已變得很遙遠很遙遠了。


    老蓋仙整個人部已鬆弛了,弦聲已將他領入了另一種大地,那裏沒有戾氣、沒有刀、沒有殺人沒有·暴力,也沒有“諾言”。老蓋仙的眼中已漸漸發出迷茫的光芒,他的人也已漸漸放鬆了。


    但是他的手卻緊握著酒懷。


    握得很用力。


    指頭夫節已因用力,而變得發白。


    雪越下越大,弦聲也越來越哀怨。


    陳老頭整個人已癱瘓了。老蓋仙的手指更白了,已在發抖。


    老蓋仙握杯的手,忽然揚了起來。


    手一揚,弦聲停,弦斷。


    他為什麽要揮杯擊斷弦?


    彈弦的老人拾起頭,吃驚地看著他。


    弦斷聲停,老蓋仙整個人虛脫了下來,額頭冷汗直冒,臉色蒼白得在夜裏看來就仿佛是白玉。“就算我的弦聲不足入尊耳,可是三弦無辜,閣下為什麽要擊斷?”彈弦老人憤怒他說:“閣下為什麽不素性擊破我的頭?”“三弦無辜,人也無辜。”老蓋仙淡淡他說:“與其人亡,不如弦斷。”


    “我不懂。”


    “你應該懂的。”老蓋仙說:“可是你的確有很多事都不懂。”


    他冷冷地望著彈弦老人,接著說:“你叫別人知道人生短促,難免一死,卻不知道死也有很多種。”——死有輕於鴻毛,也有重如泰山的。


    “一個人既然生下來,就算要死,也要死得轟轟烈烈,死得安心。”老蓋仙說。


    ——生命的意義,本就在繼續不斷地奮鬥,隻要你懂得這一點,你的生命就不會沒有意義。人生的悲苦,本就是有待於人類自己去克服的。


    彈弦老人的發際上已沾滿了雪花。他緩緩地走迸麵攤,他的神色看來很痛苦很沮喪。


    “我活著卻隻有痛苦。”他的聲音聽來也很沮喪。


    “那麽你就該想法子去做一件有意義的事,去減輕你的痛苦,否則你就算死了,也同樣的痛苦。”老蓋仙說:“死,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隻有經不起打擊的懦夫,才會用死來解脫。”


    “可是我的痛苦卻非得用死才能解決。”彈弦老人說。


    “為什麽?”


    “因為我……”彈弦老人越說越小聲。


    老蓋仙根本聽不見他在說什麽。“你說什麽,說大聲一點。”


    彈弦老人的嘴雖然在動,但還是聽不清他在說什麽。他的頭卻越來越低,仿佛很痛苦似的。“說大聲一點。”


    老蓋仙急於想聽他為什麽隻有死才能解決痛苦,隻好湊過去,在他的臉旁,大聲問:“為什麽隻有死才能解決你的痛苦?”“因為……”老人抬起頭來,忽然一笑。“因為你不死,我就得死。”


    這句話還未說完,彈弦老人已用三弦的弦纏住老蓋仙的脖子。


    這一突來的變化,令陳老頭嚇得半死。


    老蓋仙雙手想拉開弦線,但老人卻勒得更用力。老蓋仙的臉色已因不通氣,而漲得滿臉通紅。雙腳一蹬,腰一提,整個人就從彈弦老人的頭上翻過去。


    人一落地,脖子上的弦線也鬆脫。


    老蓋仙剛想摸摸脖子時,老人手中的弦線已如鋼針般地刺了過來。


    一刺一刺再一刺。


    弦線在老人的手裏,就像劍在薛衣人的手裏一樣。


    刺刺不離老蓋仙的喉嚨,一瞬間老人已刺出五五二十五刺。


    老蓋仙差點閃不掉這密急的連環刺,好在麵攤裏,有很多的桌椅可以利用。


    刺完二十五刺後,老人忽然停住,靜靜地望著老蓋仙。


    “好,不愧為‘相思劍客’。”


    老蓋仙一愣,疑惑地望著老人。


    “你——你是誰?”


    老人安然大笑。


    “今夜之前,沒人認識我。”老人說:“明天開始,人們將討論我。”


    “你是專程來殺我的?”


    “是的。”老人笑著說:“你是我十二計劃的第一個。”


    “十三計劃?”老蓋仙問:“什麽叫十三計劃?”


    “到了閻王那兒,他一定會告訴你。”


    “好。”老蓋仙也笑了。“我到了那兒,一定問他。”


    “在你死之前,我讓你看一樣東西。”


    彈弦老人從背後解下一個包袱。


    原來他背後綁著一個包袱,老蓋仙剛剛沒注意到,所以也就沒看見。


    包袱放在桌上,老人微笑中帶著得意神色,謾慢解開。


    “我保證你看了這個東西,一定不相信,一定會嚇一跳。”


    “我已經活了五六十年了,該嚇的,早已嚇光了。”


    “是嗎?”


    老人終於解開了包袱。他伸手握住包袱內的東西,然後抬頭注視著老蓋仙。


    他的手緩緩舉起,一道閃光隨之而出。


    老蓋仙整個人突然愣住了。在老人的手剛離開包袱時,他就已瞧清那是什麽東西,但是心裏卻希望是自己眼花,等老人的手完全舉起,他已不能不信,所以他才會愣住,呆住。不可能,這件東西怎麽會在他的手裏?


    老蓋仙再睜大眼睛看個仔細。


    沒錯。


    老蓋仙不信地搖著頭,嘴裏哺哺他說:“怎麽可斃?”


    老人得意地笑著。“這就是幫助我完成十三計劃的主要工具之一。”


    老人手上到底是舉著什麽,為什麽會令老蓋仙如此驚嚇,這世上還會有什麽東西,能讓他吃驚不信?彈弦老人手上拿的也不是什麽特別東西,隻是一件武器。


    一件形狀比較怪一點的武器。


    一件既不像刀,也不像劍,前鋒雖然彎曲如鉤,卻又不是鈞的武器。


    老蓋仙注視著這件怪兵器,用一種有點“抖的聲音說著:“離別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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