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升起來了,草原上多了一抹豔麗。


    一隻肥碩而蠢笨的綿羊,嚼著草走過。伍六一悄悄地接近了去,然後猛地一撲,那綿羊卻驚慌地跑開了。伍六一追逐著一隻往另一個方向跑開的沙鼠,他一塊土坷垃飛了出去,終於把那家夥砸得五迷三倒。


    經過一夜的奔跑,幾個筋疲力盡的人睡在一塊窪下的草地裏,甘小寧睡夢中猶在舔著嘴唇。伍六一過來,靜靜地在他們身邊坐下。成才是睡得最為警醒的,他睜開眼看著伍六一的背影,他看見伍六一的咬肌在嚼動著,不由得問道:“你在吃什麽?”


    伍六一說早飯。


    “早飯?”甘小寧的眼睛忽然就迷迷糊糊地睜開了。


    伍六一說你們也可以吃呀。


    甘小寧的神誌頓時就清醒了,睜眼一看,卻跳了起來:“我的天哪!這個家夥在吃老鼠!”伍六一腳邊放著幾隻沙鼠,雖然已經洗剝幹淨,但鼠就是鼠,永遠讓人看了不舒服。伍六一說:“這不是老鼠,是沙鼠,也叫草原鼠。”


    幾個人全嚇了起來,目瞪口呆地看著伍六一在那兒嚼著,強忍著一股要吐的感覺。甘小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是貓呀?我是說,這好吃嗎?”


    絕不好吃,伍六一的臉甚至都扭曲了,但仍然在嚼:“你們很走運了,睡醒來就有得吃,我是一邊嚼一邊想起它們活著時候的樣子。”終於,伍六一皺了皺眉,說,“我不能再吃了,再吃一隻我就要吐了,這些全是你們的。”


    許三多忍著頭皮的發麻,用刺刀挑了一下,不敢動。伍六一卻又割了一塊,扔進了嘴裏。甘小寧還在拚命地搖著頭:“犯得著吃這個嗎?又不是八年抗戰抗美援朝自衛反擊…圍我們的是自己人啊。”


    伍六一眯起眼睛,望著一點一點升高的太陽說:“我不知道犯不犯得上,我就知道再不吃今天就沒人撐得下去了。”


    成才幾乎和甘小寧一樣的表情:“你就那麽想贏?”


    伍六一看看他:“不想贏你來幹什麽?這不是演習,這是淘汰。記住,要三個,我們是七個。你不吃,你在三個之外,我在三個之內。”


    許三多終於壯著膽子,割下了一條肉,打量著。伍六一鼓勵地看著他。許三多也看著他,兩個人的目光似乎都在較量。“還要我說,為了爸爸吃一口?”伍六一揶揄地笑了笑。許三多終於把肉扔進了嘴裏,閉著眼,直著脖子,咽了下去。


    “你得嚼,讓嘴裏習慣了這種味道。”伍六一說。


    “這一口我就開始嚼,”許三多又放了一塊進嘴裏,他說,“下次打沙鼠我去,免得你想起來惡心。”看見許三多吃了下去,成才幾個也拿起了刀,動手吃了起來,隻有甘小寧還在猶豫。


    一個士兵剛把第一口肉放進嘴裏,就忍耐不住捂著嘴,跑開到一邊嘔吐去了。


    伍六一卻用力嚼著:“你們撐不到底了,我們能。”


    幾輛高機動車在草原上風馳電掣,高城的裝甲偵察營又開始了他們的工作,這場淘汰已經過去二十四小時了。


    許三多幾人,以幾乎不亞於車輛的速度,衝過了一片毫無屏障的平地,撲進一條水溝旁。一輛車從他們幾十米開外的地方開了過去,幾人死死地把身子壓低。許三多就伏在甘小寧身邊,甘小寧流著虛汗,看著草葉上的一隻螞蚱發愣,心說如果你生下來就是油炸的該多好?自備椒鹽,蹦到我的嘴裏來。


    許三多低聲地警戒說:“小心,別鬧。”


    甘小寧歎氣說:“我餓呀!我眼前亂冒金星。”


    許三多猶豫了一下,說:“你等一下,我這裏有吃的。”


    這一句話讓周圍幾個都不由自主地豎起了耳朵。甘小寧很得意地笑了:“我的好班長,我就知道你那早餐口糧沒吃。”


    伍六一說:“對,你吃了他那份,吃了他的機會。”


    甘小寧說:“誰吃他的?一份早餐口糧管什麽用?我飯量大,那回跟白鐵軍打賭,大肉包子我消滅九個。唉,老白光榮退伍,現在準在吃香喝辣的了。”


    伍六一有點氣了,甘小寧絮絮叨叨:“說咱們圖什麽呢?都快1世紀了還在這裏挨餓,魂縈夢繞地想著一個饃。”


    大家多少有點感慨,也有點悲哀,一動不動地在土窩裏趴著,趴了足足兩分鍾。因為饑餓因為疲勞,兩分鍾,然後狂奔了三個小時。


    幾個人好不容易找到一條小水溝,趴下,不分清濁地狂喝水,也灌滿了自己的水壺。許三多推一下甘小寧,使個眼色,甘小寧卻不過來。


    甘小寧直搖頭:“不要,真不要。”


    許三多:“你吃不下去那東西,沒什麽丟臉,我也吃不下。”


    “班長,你能留住是你的能耐,我要吃了是我的無能,”甘小寧忽然一個閃身,把許三多猛地推開了,槍聲到這時才傳來。那是齊桓和幾名老A在這裏設的暗哨,許三多僥幸躲過了他的一槍。


    伍六一就地翻身,機槍掃得暴雨一般。成才的狙擊槍緊張地搜索著,間或地一槍,打得對方不敢露頭。許三多大喊:“撤退!偵察營就在附近!”


    甘小寧抱著槍在後麵掩護,一幫人衝上河溝,往窪地裏逃跑。剛開過去的機動車已經聞聲而來,甘小寧站在車道上開槍,打得機槍手冒了煙,副駕駛接替了他的位置。許三多目瞪口呆地看著甘小寧毫不隱蔽地與那台高機動車對射,最後被斜刺裏衝出來的齊桓瞄準。


    許三多:“小寧!跑啊!”


    晚了,齊桓瞄準甘小寧扣動了扳機。伍六一踹了許三多一腳,幾個人狂奔逃開。齊桓、老A和機動車緩緩向甘小寧圍了上來,甘小寧站在原地在白煙裏咳嗽,看著他們樂了,他笑得有點無奈,有點苦澀,又有點無賴:“有吃的嗎?”


    不知又跑過了多少的溝溝坎坎,許三多他們終於得以在岩石的縫隙中藏身了。大家都流著汗,喘著氣,卻又時刻地用槍瞄準著來路警戒。


    “甘小寧丟啦!”許三多對伍六一說。


    伍六一有些惱火:“我知道!”


    許三多感到心痛,他不明白為什麽?甘小寧可以跑掉的。


    伍六一說:“他是存心的!”


    許三多還是不懂。一旁的成才語氣卻很冷靜:“他餓不起!他不想挨餓啦!他放棄啦!他根本就不知道人是憑啥活的!”


    許三多卻瞪了他一眼:“我不信!小寧不是這種人!”


    幾個人都有點氣急敗壞了,都沒命地嚷嚷著。來路上終於看不到有人,伍六一放下了自己的機槍,喘了口氣說:“他餓不起了,他吃不下老鼠,意誌薄弱,沒錯。可他也知道頂不住了,不拋棄,不放棄,我們不會放棄他,他又不想拖咱們後腿,就這樣。”


    成才還是剛才的冷靜和不屑。許三多又看了他一眼,合上了槍栓,沮喪之極:“他笨。咱們幾個一起衝到最後,那是多好的事情。”


    伍六一:“他怕他忍不住吃掉你那份口糧,他知道那是你留到最後衝刺用的。”


    成才聽得有些啞然,就他而言是從不去想這些事的。


    成才:“哪有那麽些!我告訴你們吧,放棄就是下意識一轉念的事情,想得及嗎?”


    伍六一:“做好做壞,也是下意識一轉念的事情。”


    許三多:“他很想和我們一起走到最後,記住這個。”


    成才不再說話了。這支沉默而沮喪的小隊繼續前進。


    草原那邊,坐在車上的甘小寧,頭也不抬,在毫不客氣地吃著給他的那幾份野戰口糧,那份餓勁簡直是要連包裝袋也一起吃了下去。他吃著吃著,對他們喊道:“水。”一位頭上餘煙未盡的士兵,將水壺遞給他,嘴裏稱讚道:“兄弟,你打得可真準,怎麽練的?”


    甘小寧說:“還有麵包嗎?”


    齊桓又拿了個麵包給他,附加著在裏麵夾上根香腸:“慢點吃,營地裏備了烤羊。”甘小寧一口撕下半個麵包:“真期待。我簡直不恨你們了。”


    齊桓苦笑著拿起通話器:“獵手五號,有六人向你方向逃逸。”


    甘小寧吃的同時還憧憬著:“你要真是敵人就好了,我打暈你,再破壞通信器材。”


    齊桓放下通話器,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他。


    甘小寧心不在焉地看著車後越離越遠的戰友們逃走的方向,這時他終於有些惻然之色。


    暮色西沉,剩下六個人仍在草原上艱難跋涉。隊形已經有所改變,現在是兩個挾著一個,剩下三人在前後警戒。被挾著的那個兵,是早晨吃下去又吐出來的那個兵,挾著他的人是許三多和伍六一。那個兵幾近虛脫,一雙腿無力地從草葉上拖過。四麵仍是無窮無盡的原野,幾個人似乎是被原野包圍了。


    一個兵察看著指南針問:“走了得有大半了吧?”


    成才望了望遙遠的地平線說:“如果方向沒錯,差不多。”


    許三多一直在關照著那個不省人事的士兵,他看了伍六一一眼,伍六一無奈地點點頭,兩人終於把士兵放下。


    許三多憂慮地說:“不能這樣下去了。”


    伍六一仔細觀察了一下:“他已經不行了,再拖下去就是嚴重脫水,那就救都救不回來了。”那個兵在地上掙紮著,使勁地搖著頭。


    許三多忽然解下野戰背包,在背包裏掏摸著什麽。成才一把拉住許三多的手:“你那點吃的救不了他,你還是留給你自己吧。”


    許三多還是不忍:“我們不能替他做決定?”


    “你們明知道他撐不住了!”成才惱火地嚷了起來,“許三多,現在連你也把我劃在圈外!好,你們善良,無私,有情有義,可你們不做決定!他必須棄權,他要清醒就會棄權!可你們就沒勇氣做個必須的決定!”


    幾個人看著他,那眼神並不是反感,相反,成才說中了他們的要害,他們外邊太硬,而裏邊又太軟。“你們不敢,不好意思是嗎?我來!反正在你們眼裏我也不是啥好人!自私自利的,想啥都隻想自己。行,我擔當得起,我來!你們用不著慚愧,我幫自己解決問題。”成才看了看那士兵,沉靜地說道:“幫他解決問題,也幫你們解決問題!”


    伍六一拉了許三多一把,掉頭走開。士兵拍拍成才的肩,無聲地跟在後邊。成才掏出自己身上的信號槍,看看遠去的那幾個人,又看看草原上蒼茫的暮色。然後,他扣動了扳機,一發黃色的信號彈呼嘯著升上天空。成才又看了那士兵一眼,將信號槍放在他的身邊,掉頭跑開。


    那發信號彈在天空放射光芒,緩緩落下。


    很快,一輛車駛了過來,車上的人迅速發現地上的那名士兵。野戰救生器材都是隨身攜帶的,救護人員開始就地搶救。那名士兵被醫務兵用擔架抬上了汽車。


    隻剩下五個兵了,他們伏在草叢中,監視著那輛遠去的車輛。伍六一對伏在身邊的成才說:“你用的是自己的信號槍?”


    成才點頭:“我用不上。”


    “那麽肯定?”


    成才:“如果要三個人,我是三個裏的一個。如果隻要一個,肯定就是我。”


    伍六一:“成才,七連在的時候,你和三多是我最不喜歡的兩個人,七連沒了,你倆是我印象最深的兩個人。你要的很實際,這不是罪過。你用不著內疚,你跟我們一起隻是因為用得上。”


    成才愣了一會兒,打了個幹哈哈。


    伍六一:“尤其是這個時候,更不該這樣。”


    成才猶豫了一會兒:“我會試試,謝謝提醒。”


    他們監視著那輛救護車,一直到它駛出視野。


    周圍的地形是草原上那種連綿起伏的低矮丘陵,幾個人正竭力想在指南針上找出一個方位。然而,一點星光都沒有,這根本就是一個迷路的晚上。


    “我覺得應該是四點鍾方向。”許三多說。他很堅定。


    另一個士兵也很堅定,他覺得七點鍾方向對。


    成才一下就急了:“你們看準點,這地方差一點就是幾十公裏,走錯了沒時間回頭。”士兵反駁說:“一點參照物也沒有!誰不憑自己的直覺說話呀?”


    意見分歧的結果使本來就少得可憐的隊伍又分成了兩隊。


    許三多、伍六一、成才看著另外兩個兵頃刻間便沒入了草原的黑暗之中。


    成才最後看了看許三多,又看看黑暗中已經看不見的那兩個人影,說:“許三多,你錯了,你肯定錯了。”


    許三多沒說話。成才也沒等他說話,掉頭追那兩人去了。


    伍六一端起了機槍對許三多說:“我們也走吧。”許三多一直看到成才的身影一點都看不見了,才跟著伍六一走開。


    兩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草地上跋涉著,周圍顯得寂靜無比。伍六一突然問道:“許三多你知道我認為是哪個方向嗎?七點——和他們一樣。”


    許三多哦了一聲:“可你沒說。”


    “說了你準還照著四點的方向走下去,一個人走,是不是?”伍六一苦笑。


    “我會的…六一,如果我是錯的怎麽辦?”


    “不是敗了就是成了唄。都走到這一步了,成和敗其實也沒太大區別。”


    許三多搖搖頭:“你是覺得在七連我就是一個人,到這不該再讓我一個人了。”


    伍六一笑了,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說:“哈哈,我有那麽不切實際嗎?兩條腿長自己身上,我愛往哪走往哪走好不好?而且你方向感一向在全連最好。”


    “經過這麽多事,想跟你說的就兩詞,對不起和謝謝。”許三多說。


    伍六一於是打起哈哈:“無聊。”


    許三多說:“我現在比什麽時候都希望我們能成,成了就還能在一起。在一起不要再較勁了好嗎?咱們可以是朋友的。”


    伍六一斜眼看了他一會兒,把嘴裏嚼的一片草葉吐了:“真有夠鈍,你早說了,如果不是朋友還能是什麽呢?所以別再磨唧了,再說我掉頭就是七點方向…”


    他忽然撲過來把許三多撲倒,一小隊夜巡的機動車駛過,兩人撲倒在草叢裏,這時身後卻有人躡手躡腳過來。許三多的槍口也飛速地抵在了他的頭盔上。竟然是成才!他小聲地叫著:“是我!我…”


    許三多伸手便掩住了他的嘴,一直到前邊的車很快地走遠。


    伍六一警覺地張望著:“你怎麽又回來了?”


    成才很有些難堪地笑了笑:“想想還是咱們一起比較好,三個七連兵,三個老鄉。”許三多伸手將他拉了起來。


    三個人,成才在前他顯得興致很高,有點像在強給自己打氣,許三多在中間掃視著周圍的黑暗,伍六一斷後。


    無聲地走著走著,成才想起了什麽,禁不住就開口了,他說:“現在可以說了,咱們三個準定!咱們三個一塊兒坐上老A的那輛鬼車!一起進A大隊…”


    成才回來後話變得很多,我明白,他回來是出自於信任,他說這麽多話是因為不信任。他必須說服自己繼續信任我們。成才一向隻信自己,現在他的天平在傾斜,可惜挑了個不該說話的時候。


    沒等他說完,伍六一給他打斷了:“喂,如果你是這麽個警戒前方,還是我替你吧?”


    可成才的嘴巴,還是興奮不止,他說不說了不說了,咱們三個應該找個地方休息,我放哨你們休息,你們大可放心!養足了精神,明兒再最後一趟衝刺…


    伍六一二話沒說,端著機槍就趕到了他的麵前,讓成才斷後,開始警戒前方。


    成才稍微壓了壓自己的興奮:“這條路我越走越有信心了,我覺得你沒錯,四點鍾就對了,其實我一開始就有點犯嘀咕,七點方向…”


    突然,許三多指著前方說道:“那座山好熟。”


    成才說:“我也覺得眼熟,草原上的山都是饅頭樣,你知道為什麽嗎?許三多,因為…”


    許三多卻琢磨著,轉過那山彎,應該就是一條路…成才也忽然覺得不對了,他往前加緊走了幾步一看,果然是一條路。


    他站住了。


    許三多和伍六一趕上來時,看見成才一臉古怪的表情,一下就明白了。許三多開心地笑了,他們已經走到了紅三連五班的駐地。


    一杆紅旗和一個崗亭子在路口屹立著。三個人貓著腰,摸往五班駐地的那幾間小屋。


    又回到這了,無窮無盡的地平線在身邊無窮無盡地潛行,身邊嗖嗖飛過的螞蚱被李夢叫做流彈,他們總看著大腮幫子的沙鼠說那真他媽像許三多。連長說,年少輕狂,幸福時光。


    走在許三多鋪出的那條小路上時,成才禁不住說道:“許三多,你的路。”


    許三多:“不是我的。”


    黑暗裏,成才的眼睛裏全是光芒,他說:“這半年,我看見這條路,就想你能*它出去,我也能走出去。”


    走在前邊的伍六一,忽然往回做了一個手勢,三人迅速臥倒在地。


    一個士兵從屋裏出來,噴了一口嘴裏的水,轉身回去了。


    作為五班剛卸任的班長,成才當然知道這裏外鬆內鬆,一切班務接近散板,憑他們身手在這貓一周也沒人知道,最妙的就這怎麽也叫軍營,偵察營和老A掘地三尺也不會來折騰友軍營地。


    成才看看他們兩人,說:“聽我的沒錯,我保證你們可以在天花板下麵美美地睡上一覺。”


    許三多看看伍六一,伍六一點頭同意。


    五班的宿舍裏透著燈光,裏邊的士兵還在看電視,還在說笑。一名士兵起身關窗戶時,押後的許三多縱身翻進了夥房。看著這間幾年來沒有過什麽改變的房間,許三多眼光裏有點茫然。筋疲力盡的伍六一和成才隨後摸了進來,他們往堆放的米麵包上一躲,就躺下了。一旦能歇下來,身子快散架一樣。


    伍六一順勢提醒了一句許三多:“你也抓緊休息吧?”許三多望著屋裏的燈光,輕聲回答了一句:“我先看看。”


    “他從新兵連出來,就來了這。”成才的嘴裏是有點漫不經心,還有點不屑。


    伍六一又問成才:“你是怎麽來的這兒?”


    成才自然很難堪:“為了轉士官,算是個跳板,反正是糗事…不過柳暗花明,咱們可又走到一起了,是不是,嗯?”他說著下意識地抽了抽鼻子,似乎嗅出了什麽,一骨碌坐了起來。


    伍六一笑了:“你坐著吧,我就是隨便一問。”


    成才緊張地搖搖頭,他說:“不不,偵察兵同誌,你們沒有偵察到什麽內容嗎?”許三多和伍六一莫名其妙地看了看那虛掩的門,看了看屋裏,搖了搖頭。


    成才一挺站了起來,他走到牆邊堆放的蔬菜前,拍拍鉤上掛著風幹的羊腿:“這一切都是很好的,不過我相信還有更好的!”他終於找準了自己的目標,哼著小曲,揭開了灶上的鍋蓋。鍋裏的內容使他興奮得說話都帶上了唱腔,他說:“親愛的五班,你第一次沒讓我失望!同誌們,世界上最可愛的東西!給我個姑娘都不帶換的!整整十個饅頭!這幫小子的習慣已經被我罵好幾次了,一天做出幾天的飯,現在我發現,這真是個太好太好太好的習慣了!”


    成才從鍋裏抓出一個饅頭,看上去不是想吃一口而想親吻一口,他看了一眼許三多和伍六一,轉念把整盆的饅頭端了出來:“老兵吃第一個,謝謝你今兒給咱們準備的早餐。”


    伍六一的喉頭抽搐了一下,卻顯得有些發愣。成才說:“十個呢!夠吃啦,你還客氣什麽?許三多!”


    許三多看著那饅頭,也是一種犯愣的神情,明顯地抵擋著誘惑:“不該吃吧。”


    成才瞪大了眼:“不該吃?”


    許三多恪守著原則:“假設敵情我們是在一片沒有人煙的荒野之上,不會有個…所以不能吃,吃這個就算是作弊了。”


    成才看看饅頭又看看他們:“你們倆有病…誰會知道?”


    伍六一示意他快放回去,成才哪裏肯聽!


    “放回去吧,成才。”許三多推了他一下,“寧可吃耗子肉?”


    伍六一接著說:“那也就惡心一兩小時,吃這個得惡心一輩子。”


    成才氣往上撞,隻好把饅頭都放了回去:“好,我不怕惡心,我吃!我吃不完還揣著!等你們餓趴下的時候我來背你們!看到那時候你們還吃不吃!”


    伍六一淡淡地看著他,有點蔑視又帶點冷笑,一副不再交流的樣子。成才發了性子,瞪著他將一個饅頭拿在手裏。然而,說實話,他一時也咬不下去。


    許三多對成才搖著頭:“你吃這個。”許三多說著已經拿出他那袋未曾動過的早餐口糧。成才狠狠瞪著許三多,想看出他哪怕一丁點嘲諷的意思,可許三多沒有,許三多仍是一如往昔的平靜。


    “都他媽的有病呀!”成才終於將那個饅頭扔了回去,狠狠地將鍋蓋蓋上,然後抱頭坐了回去。許三多坐到他的身邊,輕輕碰碰他,想把那份野戰口糧給他。


    成才說:“我沒哭!我就是不知道幹嗎跟你們做一隊!我也不是餓不起,我一樣在吃那些東西,過幾年想起來還要反胃的東西!我不知道圖什麽!這不是饅頭,這是機會!回頭能頂下去扛下去,趕成前三個的機會!”他看了看眼前的那份野戰口糧,一時怒火中燒,他一把搶了過來,將它塞回了許三多的背包裏。


    “既然這樣,趕緊躺好了休息。”伍六一用鋼盔遮上了麵部,開始睡覺。


    成才在躺下後還沒忘記發泄著:“七連的人最討厭就是你!…伍六一你他媽的怎麽這麽冷酷!”


    一天以後,如果說出去的話能收回,成才會把這句話連灰帶土地撿起來,就著石頭一起吞下去。


    五班的宿舍裏,忽然傳來一陣大笑。從窗戶外看去,幾個士兵在看一個正火爆的連續劇。此外,一切靜悄悄的。


    風從草葉間吹過,草原真是一個舒心安逸的地方。


    夥房裏的三個人或者說三個老鄉三個戰友,就像三條平行線,繼續地躺在米袋上,躺得都似乎成一個隊形。成才的火氣已經下去,他們聽著電視聲和笑聲被風吹了進來。伍六一的肚子清晰可聞地呻吟了一聲,而後是成才的一聲苦笑:“幾天前我還跟他們坐一塊兒看電視呢。”


    似乎是回應,許三多的肚子也響了兩聲。伍六一笑了,許三多也笑。成才苦笑著用頭盔將自己的臉蓋上了,似乎這樣就可以把一切誘惑遮在外邊:“做一個好兵…真是不易啊,有時候我真想回家。”許三多他們聽著,但不再做聲。


    清晨,一隻羊踱上了山頭,怡然自得地看著遠處五班幾間小屋和星形的道路。


    五班晨起的第一個兵,打著嗬欠走向夥房。然而許三多他們早已經走了,這屋裏看不出有人待過的痕跡,鍋裏的十個饅頭也安然無恙。


    許三多幾個正走山坡上邊走邊摘食些可食的植物。


    他們必須得吃些東西。許三多將一把野蕨菜遞給前邊的成才,成才頭也不回地接了過去,另一隻手伸了過來,手心裏是幾個看上去就又酸又澀的野果。許三多接過來,大口大口地嚼食著。


    打頭的成才剛走上山頂,立刻一頭撲倒了。後邊那兩人以為出了什麽事情,趕緊臥倒翻身,握槍準備射擊。成才身子一翻,無聲地大笑著,最後,他怕笑出聲來,隻好用手狠狠地掩著嘴,掩得後邊的兩個看得莫名其妙的。


    成才還在笑著,他說:“許三多,你小子真是有狗運,不,不,是咱們三個都走了狗運…”


    伍六一和許三多爬過去一看,前邊不遠處,是一汪清出了藍天來的海泡子,海泡子邊是溝塹分明的陣地,至少有一個排的兵力在守衛和巡邏。


    成才說:“東南方向,小山包旁邊有個海泡子,翻過山有一片槲樹林,有一輛車在槲樹林旁邊等著我們。這句話我都念叨四五百遍了,越念就越覺得走得不對,想不到你小子啥都不想,偏就走對了,還犯什麽愣?許三多,這就是咱們要測繪的那塊陣地呀!”


    三人的臉上,頓時容光煥發。


    成才狙擊槍上的瞄準鏡,眨眼間掃過陣地,掃過草原,掃過山丘,他把它調到最大的倍率,一絲一毫地察看那塊陣地。他一邊看,一邊將情況告訴身後的許三多:“一共三十五人…五個老A…媽的,老A真神氣,槍跟我們都不一樣,有個用九五狙步的,搶過來使使…四個機槍哨位…兩個熱成像儀哨位…沒有機動車,太好了…找不到指揮所…中央是窪地…不對,肯定不對…”


    許三多緊張繪圖的手停了,地圖上的陣地中央,仍是一片空白。


    “怎麽啦?”許三多問道。


    成才回頭說:“他們陣地選得鬼,中央是窪地,不潛入看不到指揮所。三十五人一個加強排了,一個排也絕不止明麵上這點重武器。”


    “那就潛入。”伍六一很幹脆。


    成才撇嘴:“你來看一下怎麽潛…除非挖地道。”


    伍六一就著瞄準鏡看,越看眉頭也皺得越緊,那個陣地背著海泡子而建,自然便於將火力和視野都集中於正麵:“沒處下嘴,正麵強攻都得動連以上部隊。”


    成才苦笑:“築陣地的就是偵察兵同行嘛。”


    兩個人仰天躺倒了喟然長歎,許三多接過槍在那裏觀察,倒也沒人跟他搶:“從海泡子裏遊過去行不行?”


    伍六一搖頭:“你知道這季節海泡子裏的水溫嗎?”


    許三多:“正午時零度左右。”


    伍六一說:“現在可天還沒亮呢,又餓兩天了,體溫流失嚴重。”


    成才也沒信心:“會死在水裏的。”


    許三多堅持:“那我去試試,補上空白咱們就可以去終點了。”


    伍六一說:“你一個人應付不來的,我也去。成才你在這掩護我們。”


    成才卻急了,說:“我潛入!你們掩護!”


    伍六一拍拍成才:“不是衝動的時候,你的優勢拉開距離才好發揮。萬一有個閃失,我們需要你這支槍。”


    成才垂下了眼皮,不再堅持。


    海泡子和那陣地都已經浸入了黎明前深沉的黑暗。成才用防水材料包好未完的地圖,交給許三多。許三多則撕開口糧包裝,放到那兩人麵前。


    成才拒絕了,他知道他們更需要熱量。


    伍六一仔仔細細將那份少得可憐的口糧勻分:“吃吧,許三多。”


    許三多說:“你也吃。”


    “我的那份自己吃了,再吃了這,我就吃了一份半的食物。許三多,這幾天我比你多吃了整整三倍。”伍六一調笑地看著手裏的那半份食物,就他巴掌的容積那幾乎是可以一口吞的分量,他也真的一口吞了下去,把什麽都和在一起幹嚼著。


    三倍,也就是說他比我整整多吃了兩百克可稱之為食物的東西,兩天之內。


    許三多拿起一塊牛肉幹輕輕地咬了一口,幾天來第一口可以稱得上食物的東西下肚,他整個胃都要燒了起來。


    許三多閉上眼睛,默默地體會著那點熱量流入體內。


    成才嚼著一根野菜,在狙擊槍裏監視著陣地上閃動的人影和電筒光芒。


    黎明前的那一會兒黑得如同深夜,偽裝之後的許三多和伍六一,從山坡上緩緩地爬下去。他們的動作勻速而沉穩,幾乎是完全無聲的。兩雙炯炯發光的眼神,從抹黑的臉上緊緊盯著眼裏的海泡子。


    成才從狙擊鏡裏看著這兩位戰友浸入黑暗。他們無聲地爬入水中,讓水浸沒自己的身體,一直浸到隻剩下露在水上的口鼻和眼睛。盡可能不激起波紋,向陣地後方遊去。


    “頂不住了就吱一聲。”伍六一用最小的聲音提醒了一句。


    許三多說:“沒事。”


    兩個人的聲音都是發顫的,身邊的水也抖出了微微的波紋。


    伍六一又說:“別咬牙,越咬牙越發抖。”


    許三多說:“知道了,不咬啦。”


    伍六一說:“想事情,一定要想事情,千萬別放鬆。”


    許三多問:“想什麽?”


    “想…想水裏的一點點火…火永遠不滅。”


    許三多有點神誌模糊地笑了笑:“水裏,水裏邊怎麽會有火呢?”


    伍六一說:“咱們著火了,好熱啊,三多。”


    這個看起來不大的海泡子現在真是漫長得讓他們難以忍受。兩人就這樣忍耐著,讓水溫一點點把身體涼透:“是有火,六一,我覺得渾身發燙。”


    “那就好,那就好。”


    “真舒服,應該讓成才也來試試。”


    伍六一擔心地看著許三多,發現他已經有些神誌模糊,隻能伸出一隻手,把他的背帶牢牢抓住。他已經感覺到許三多的身子在往深水裏墜,而許三多的眼睛正在要閉不閉之間。


    “不準睡,不要睡!許三多!”


    許三多迷糊著:“真的很困…吹熄燈號了吧?”


    “是起床號!許三多,全連都等著你呢!班長又挨訓了,都是因為你不爭氣!!”


    許三多驚得身子都彈了一下,猛地睜開了眼。


    伍六一終於舒口氣:“你算是醒了。”許三多不再說話,他忽然將頭慢慢地埋進水裏。也許,那是他在悄悄地哭。


    伍六一終於踩到了水底,他將許三多拖上近岸的泥濘,那幾乎費盡了他最後的力氣,最後兩人一起滾倒在泥土裏。


    他開始搓揉許三多的腿腳關節,自己也像篩子一樣抖著。


    成才從狙擊鏡裏看著水邊的那兩個人,他們與陣地僅幾米之隔,互相擁抱和搓揉著,以給予對方維係生存的可憐體溫。


    成才擦了擦眼睛,然後將眼睛又貼回狙擊鏡麵上。


    那兩個人終於向陣地蠕動。


    許三多和伍六一在戰壕邊沿輕輕一落,滾入了壕溝的拐角裏。他們的動作太快,快得到壕溝後埋伏的幾個暗哨都沒有看見他們。


    鑽過幾條縱橫相連的溝塹,千尋萬覓的半埋入式的指揮中心終於出現在他們的眼前。許三多掏出了未完的地圖,打開防水材料,伍六一警戒,開始畫圖。


    終於繪製完地圖,折疊好放進懷裏,回身的時候與一名從戰壕拐出來的老A撞個正著。太近,伍六一和老A幾乎是同時撲上,撞在一起,倒地,兩人在壕溝裏摸掐滾打,許三多也撲了上去,三個人扭成一團,然後,煙霧把三個人都籠罩了。


    老A翻出白牌:“我死了。”


    可就在同一瞬間,警報響了起來,探照燈和電筒的光束也紛紛向這邊掃來。


    沒響槍!可這煙一裏外都看得見!


    伍六一沒心思多說了,端起了機槍就四周打量了起來。那個已經掛掉的老A,笑嘻嘻地招呼著:“兩位好走。?


    ?


    許三多很禮貌地回了句:“再見。”伍六一氣得拖了許三多就走:“廢什麽話?”


    外圍的幾名機槍手正將機槍掉了過來,許三多從壕溝裏冒頭,一陣掃射,那幾人都冒了煙。伍六一用機槍封鎖著從指揮所裏衝出來的士兵。這時,有兩名老A看見了伍六一,冒頭就朝這邊打著點射,伍六一連連滾在地上,才躲了過去。許三多發現後,一陣猛掃,才將那兩人壓了下去。


    “這幾個家夥比一個排都麻煩!”伍六一嘀咕著。


    那兩個老A在伍六一的機槍轟鳴下一時無法抬頭。


    許三多撤到了陣地外圍,回頭掩護。那是平常就練熟的戰術,伍六一回身再撤。他們撤向這處陣地的最高點,跳下一段土坡就是海泡子的低窪,那總算是有個屏護。


    一個東西滴溜溜地從壕溝後甩了出來,許三多莫明其妙地看著。


    那東西轟地一下在空中炸開,如同平地上打了個閃,炸出白熾的強光。


    許三多頓時捂住了眼睛,他等於已經暫時被晃成了瞎子。


    伍六一幸而沒有回頭,他跑到許三多身邊將許三多拖了起來。


    “是閃光彈!媽的死老A,盡用這缺德玩意!往下跳。”許三多閉著眼跳了下去,伍六一回身還擊,腳下卻踩中整塊鬆動的土壤,他頭重腳輕從兩人多高的斷坡上摔了下來,腿撞在一塊兀出的岩石上。許三多茫然地站在斷坡下,他仍看不見。伍六一大聲地喊道:“許三多你快跑!正前方。”


    “你在哪?我看不見!”


    “跑啊,朝前跑就是了!”


    許三多卻依舊在找,嘴裏喊著:“六一你在哪?!”指揮所裏的士兵已經衝出來了,那幾名老A,現在顯然也不再把這兩人當對手了,一名老A純粹為了結束戰局舉起槍向站在斷坡之下的許三多瞄準。然而,一聲槍響,他的頭盔上卻先冒煙了。第二名老A被子彈追逐著躍進壕溝,那是來自於成才的狙擊。


    老A頓時反應過來,喊道:“狙擊手!十一點山坡!”


    後麵的山坡上也開始冒起了槍焰,“六點方向是主力!密集射擊!”


    老A端槍撂倒了一個從山坡上衝下的參賽選手,但又有幾個兵從山坡上衝下,看來是等待已久了。


    許三多的眼睛終於能看見些了,他跳下壕溝,將地上的伍六一扶了起來。


    陣地那邊的槍聲,愈響愈烈,伍六一拄著槍站了起來,他一隻腳已經無法著地,他拄著槍強走著。


    許三多搶過去背他,被他一肘打開。


    許三多隻好攙著一瘸一拐的伍六一跑開。


    黎明時的黑晝終於過去,天色幾乎在一瞬間開始放亮了。


    後來的那幾個兵趁亂已經衝進了壕溝,一場陣地戰頓時打得如火如荼的。能到達這裏的兵,大概已經全在這兒了,他們這也算是最後一搏了。


    成才拖著幾個包,從山坡上興高采烈地衝了下來,扶住了許三多和伍六一。


    “地圖到手了嗎?”


    許三多點點頭:“到手了。”


    成才也發現不對:“六一怎麽啦?”


    “崴了一下,沒什麽大不了。”伍六一說。


    “咱們得趕緊走!可別讓那幫撿便宜的家夥把啥都搶走啦!”


    許三多背好自己的包,想去背上伍六一的,被伍六一搶了過去。


    他說:“我自個來。”


    成才早已樂不可支,他說:“這回好啦!往下就是個強行軍!再沒那些明崗暗哨啦!咱們咬咬牙就到啦!”


    “小意思。”伍六一說小意思,他跑不到百米已經被那兩人拉下十多米,許三多和成才搶上去扶他,伍六一掙開,自己小跑了幾步。


    “不止是崴了腳吧?”許三多關心地問。


    “武裝越野我可從來是冠軍!”伍六一一咬牙倒衝到了三個人之前。


    成才:“你沒事的!我早說過的,咱們三個!咱們三個一起坐上那輛鬼車!三個死老A!關係永遠的鐵!”


    他和許三多跟在伍六一身後跑開。


    那幾個被成才稱為占便宜的家夥,正在陣地上做最後的拚搏,他們一邊開火,一邊也在緊張地在繪製著該繪的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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