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已經晨光熹微。


    又一個兵頭上冒出了白煙。


    這支小部隊實在已經是強弩之末了。他們看起來和許三多他們一樣,一樣髒,一樣累,一樣餓,一樣狼狽也一樣的默契。地圖上終於標出了最後一個火力點,這時候他們已經隻剩下三個人。一個人跳起來進行火力掩護,兩個人撤離。轟鳴的槍聲終於啞了,那個掩護的兵也被射中了。


    那兩個兵最後看了一眼,開始了他們精疲力竭的奔跑。


    許三多三個也在狂奔,一開始在最前邊的伍六一已經落到了最後,因為前麵兩人看不見他,他已經是僅僅用一隻腳在發力了。


    許三多再一次停住,然後向伍六一跑去,成才也停了下來,但是停在原地。


    許三多跑到了伍六一麵前:“你的腳到底怎麽啦?”


    “我沒事,你們先跑。”


    成才看著,看看前邊,又看看後方,一臉焦急。


    “讓你們先跑啊!我沒事!”伍六一簡直是要炫耀一下地開始衝刺,第一步便重重摔在地上,然後,他開始掙紮,竭力避開要來扶他的許三多和成才。


    伍六一搖著頭,說:“我沒事啊!我知道我沒事的!”


    許三多幾乎是在跟這個人搏鬥,然後撕開他的褲腿。


    他傻了,伍六一的腳踝已經扭得不成形狀,整條小腿都是腫脹的。


    許三多的嘴唇有些發抖:“你就拿這條腿跑啊!”


    “它還是條腿!不是嗎?它長我身上我自己知道!”


    聲嘶力竭,兩個人都沮喪而又憤怒。


    成才麵色忽然沉了下來,他看見了地平線上趕過來的那兩名士兵。


    “他們趕上來了!”他朝他們吼道。


    伍六一拚命地推開了許三多,他說:“快給我走啊!”


    許三多示意成才,一個拉住伍六一的一隻手,拖著他往前狂奔。


    伍六一憤怒了:“幹什麽?這樣跑得過嗎?你們放開啊!”


    成才:“三個人,三個位,三個位都是我們的。”


    許三多平靜地對他說:“用力跑,別用力嚷嚷。”


    伍六一不嚷了,他竭力地跟上他們的步子,傷腿的每一著地,都讓他痛得一臉的扭曲,但傷了就是傷了,他把那兩個人的速度都拖下來了。


    後麵那兩個士兵也在搖搖欲墜地狂奔著,但他們沒有負擔,他們一點點拉短了與許三多他們的距離。


    天已經完全亮了,很難說那奔跑在山丘上的五個人,現在已經成了什麽樣子。渾身的泥水和汗水,一張張臉上的神情已經接近虛脫,兩天三夜沒吃沒喝地打拚,加上最後這場瘋狂的衝刺,所有的人都已經瀕臨了極限。


    他們有一段是平行的,這平行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因為誰也沒有能力把自己的步子再快一點點,但後來者在漫長的僵持中終於超前了半個身子,然後是一個身子,一米,兩米…


    伍六一又憤怒了,他聲嘶力竭地吼道:“你們放開我!我自己跑!”


    這一聲等於是沒有效果。


    “我不行啦!你們放開我!”


    成才開始吼叫,在吼叫聲中喊出了最後的力氣,五個人又漸漸在拉短距離。


    “我自己跑,我自己能跑到的!許三多,成才,我求你們了!”


    “槲樹林!那是槲樹林!”


    成才說得沒錯,前邊是槲樹林,林邊停著一輛越野車和一輛救護車,袁朗和幾個衛生兵正等在那裏。


    成才咬著牙,喊著:“再加把勁就到啦!我們三個!我們三個人!”


    三個人多少是振奮了一下,他們超過了那兩名已經油盡燈枯的士兵,一口氣把人拉下了幾十米。


    那個終點已經隻是八百來米的事情了,槲樹林中忽然跑出一個跌跌撞撞的士兵,摔倒在了袁朗的腳下,那是第一個到達的士兵,醫護人員立刻上前救護。


    三個人的步子一下慢了下來,三個人對望了一眼。伍六一又開始掙紮,這回他的掙紮接近於廝打,一下狠狠地甩開了兩人。


    “就剩兩個名額了!你們還拖著我幹什麽?三個人!隻要三個人!”


    兩個人呆呆地看著伍六一,身後兩名士兵正緩慢但固執地趕了上來。


    成才忽然掉頭就跑,往終點奔跑。


    許三多卻看也不看跑去的成才,他將背包背在了身子前邊,搶上來抓住伍六一,他不想丟下他,他要背著他走。伍六一強掙著就是不讓,但那條腿已經吃不上勁了,大半拉沉重的身子被許三多架在肩上。


    許三多拖著伍六一,向終點做拚命的衝刺。


    一個三十公斤的背包,加上一個成年男子的大部分體重,即使精力充沛的壯漢,也會被壓倒。許三多慢得出奇,但他沒有丟下,他一步一步地往前衝著。


    伍六一不敢再掙了,他一隻腿竭力地往前蹦著,因為現在的速度很重要,他得為許三多想點什麽。


    後邊的那兩名士兵,慢慢地超過了他們了。


    伍六一受不了了,他又開始憤怒地吼了起來了:“他們超過你了!放開呀!你又要搞什麽?還想在那空屋裏做看守嗎?我們熱鬧你就看著!晚上捂了被子哭?你這個天生的雜兵!”


    伍六一的聲音裏都有了哭聲了。


    前邊的那兩名士兵,已經離他們越來越遠了。


    成才已經到達了槲樹林終點,那股子猛衝的勁頭讓他幾乎撞在了袁朗的身上。


    袁朗一把揪住了他的背包帶,成才站住了。


    精疲力竭的成才沒有倒下,他立刻轉過身看著自己那兩名戰友:“許三多快跑!許三多,你加油啊!”


    袁朗意味深長地看看他,又看看遠處的許三多和伍六一,他的眼神裏充滿了一種欽佩。


    對於那還在爭奪中奔跑的四個人來說,這剩下的幾百米簡直遙不可及,幾個人的速度都慢得出奇,幾個人都瞪著對手,但要超出哪怕再多一米已經很難。


    “成才已經到了!隻剩下一個名額了!你看見沒有?!”伍六一望著綠意蔥蔥的槲樹林對許三多說。


    許三多根本就沒抬頭看,他的力氣依然用在對伍六一的拖拉上。


    “隻剩一個名額!你把我拖到也不算!腦子進水啦!”


    “加把勁…再加勁。”


    伍六一盯著那張汗水淋漓的虛脫的臉,忽然間恍然大悟:“我知道你要幹什麽了?你想拖著我跑到頭,你自己裝蛋趴窩是不是?”


    許三多還是沒吱聲,他隻管在腳下使勁。


    伍六一想突然掙開他,卻發現那小子手上勁大得出奇,橫擔在他肩上的一隻手臂簡直已經被許三多的手掐到了肉裏。


    “蠢貨…你不是笨是蠢了…我用得著你施舍嗎?…我會去告你的!…你放開…求你放開…到嘴的饅頭我們都不吃,現在為什麽幹這種事?”伍六一已經哭了。


    “跑了好遠…從家跑到這…前邊都是你們推著扛著…最後這一下…我幫一下,又算什麽?”


    伍六一已經完全沒力氣可用了,他隻能看著許三多往前一步步掙紮。


    伍六一本來是狂怒加無奈的眼神也慢慢平和下來,他說:“許三多,咱們是朋友。”


    近在咫尺的砰的槍響,把許三多嚇了一跳。


    是伍六一手中的信號槍,槍口還在冒著煙。


    信號彈正緩緩地升上天空。


    伍六一一瘸一拐地高舉著雙臂,向著終點揮舞著,他說:“我跑不動了!我棄權!”


    他真的是跑不動了,剛走出兩步,便轟然倒地。


    救護車是隨時準備的,幾名衛生兵已經發動汽車過來。


    許三多呆呆地看著伍六一。


    伍六一瞪著他,揮著拳頭喊著:“跑啊!許三多!”


    許三多掉頭開始他的最後一段狂奔。那領先的兩個兵意識到了身後的威脅,也使出了最後的力氣狂奔了起來。


    許三多喊叫了,他在喊叫中開始了不可能的加速,第一次加速就超過了那兩人。


    一個被超過的士兵終於喪失了信心,在許三多超過他的同時摔在了地上。然而,他那位戰友卻不管不顧地回身拉起了他。


    許三多仍在喊叫著,喊叫聲中救護車與他交錯而過,喊叫聲中許三多的聲音將所有人的聲音淹沒,喊叫聲中許三多剛流出的眼淚被風吹幹,他在喊叫聲中跨越了終點。


    喊叫聲中,許三多的雙手砰的撐在那輛越野車的保險杠上。


    成才歡天喜地地跑過來,他想與許三多擁抱,許三多抬起頭,那雙眼睛裏的冷淡讓成才愣住了。


    許三多回頭看著剛剛跑過的路,他看到那兩名士兵正互相地攙扶著跨越終點。


    遠處的伍六一,已經被衛生兵用擔架抬上救護車。伍六一笑得像個大男孩一樣,向這邊不停地揮揮手。


    沒有可以分享的快樂,隻有獨自承擔的磨難。現在的軟弱正好證明,你一直是那麽堅強。


    許三多慢慢坐倒在地上。


    救護車已經駛過山脊,消失。袁朗一直站在車邊等著幾個到達終點者恢複,然後如同敲門般輕輕敲了敲車。


    “三位請上車吧,到車上交出你們的測繪作業。如果你們還扛得住往下的考驗,你們很可能是我的部下。”說著,他為他們拉開了車門。


    袁朗的車開了,就在這時,那兩名相互攙扶的士兵,終於到達了終點。


    他們在倒下的時候失聲痛哭了起來。


    幾個老A靜靜地等著這幾個兵,遠處又有幾個筋疲力盡的兵向這邊跑來。


    衛生兵剪開了伍六一的褲腿,露出腫脹烏青的肌肉。他很快便明白了這個士兵的傷勢說:“右腳踝的脫臼還好辦,可你的右腿韌帶完全拉斷了,你實在把這雙腿用得太狠了…這樣撐了多久了?”


    伍六一的眼神一下就空白了:“五年了。”


    高城站在車上,看著那輛救護車駛遠,但並沒意識到誰在車上。


    他的車後,一個累脫了形的士兵正在做最後努力,這是這場比賽中能到達終點的最後一個士兵。


    車還沒停穩的時候,高城跳下車,大步走向那幾個仍在人群中哭泣的士兵。他看著那幾個兵,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高城:“我來領人,我以為我的任務是把敗兵帶回去…”


    最後那名士兵撞進了人群,高城一把把他拉住,穩住那個搖搖晃晃的身子。


    高城看著那張累得神誌模糊的臉:“到了這我很慚愧,我整個裝備精良的偵察營都敗給了你們。”


    他抱起那個身子不斷往下墜的士兵,走開放到自己的車上。那些軍官也開始學他,或抱或背或架地將士兵們放到車上。高城回身看看他車上那個神誌不清的兵。


    “如果是這樣的失敗,就多來一些吧,它實在比浮誇的勝利更多光榮。”


    開車的袁朗已經將許三多他們跑了三天三夜艱苦路程拋到了腦後。


    “作業。”袁朗對他們平靜地說。


    那名士兵掏出了懷裏的測繪地圖,成才卻瞧許三多,因為擔任狙擊掩護任務,他的測繪作業是由許三多代繪的。


    許三多從懷裏掏出地圖,沒看成才便遞給了他,成才眼神很有點發虛,一個沒接住,地圖落在座位上。


    袁朗在後視鏡裏看著。


    成才咬咬牙,撿起兩份作業交給了袁朗,他沒敢多看許三多。


    “為什麽你們倆的作業隻有一份?”


    成才:“我們倆是小組行動。”


    許三多:“我們仨是小組行動。”


    袁朗:“仨?”


    許三多:“仨!我們潛入陣地測繪,他擔任火力掩護。沒有他我們撤不出來。”


    “看來你們互相很信任?”袁朗問成才。


    成才如蒙大赦,他說:“我們是老鄉,是朋友,還是同屆同車同年的兵。”


    袁朗點點頭,說話間已經看完了那三份作業:“我很滿意,雖然有點粗糙,但能滿足實戰需求。”


    他將車拐過了那片模擬陣地,然後說:“這三天過得夠苦的,你們別怪我。短兵相接者尤其要求綜合素質,所謂綜合素質不光體能和技能,智能和反應,還有你的心,你的人,一切。”


    許三多冷淡地看著窗外。


    團大院裏,機一連的連長一如往昔地在操場邊等他們的歸來。但從車上下來的隻有許三多,有馬小帥,有甘小寧幾個,但沒有伍六一。


    一連長說:“六一呢?這就跟特種兵跑路啦?”


    許三多輕輕地說了句:“住院了。”


    “怎麽會住院呢?你倒是說個明白!”


    許三多沒說,他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七連宿舍。一個寧靜無比的宿舍,一個空空的宿舍。


    許三多在拖地,拖得很細致,水泥麵子的地被他拖得都能照出人影了。旁邊的成才在呆呆地等著他,已經等了很久了。


    成才說:“你得說話!我等你十分鍾了!”


    許三多說:“我不去。”


    成才說:“你為什麽不去?你當然得去看他!”


    許三多說:“我不跟你一起去。”


    成才說:“你為什麽不跟我一起去?我們三個人一直在一起呀!”


    許三多看了成才一眼,隻看一眼,又繼續拖他的地。


    成才委屈得嚷起來了:“我怎麽得罪你啦?我做錯什麽了?你不樂意我先跑掉了是不是?可是就兩個名額了,咱們三個人呀!誰都會這麽幹的!再說他的腿都這樣了,他就算跑到終點,也進不了A大隊啊!”


    許三多用拖把砸翻了水桶,然後把拖把扔了出去。沒人見他發過這麽大火,成才驚得退了一步。伍六一的腿傷是許三多現在小心翼翼守護的禁區。


    “幹什麽,要打架嗎?”


    “你剛說了最不該說的話!”


    “你靜下來好好回憶一下,當時當地,如果有三個名額,我背也要把他背到終點的!”


    許三多噓了口氣,又去收拾剛才被自己搞亂的一切。


    成才惱火地跟著,說:“你說是不是?我告訴你,我現在對六一印象很好,不比你差,我也難受。”


    許三多忽然停住了,他回過頭來,問道:“因為內疚嗎?”


    “我為什麽內疚?…好吧,因為內疚,莫名其妙的內疚。”成才不想再爭論下去。


    許三多拖著地,歎口氣:“你總讓自己占足了理。”


    “你是肯定不和我去了是吧?”


    許三多不說話。成才掉身出去,在門口實在忍不住火又回身:“你不能要求每個人都跟你一樣!因為你就是個傻子!”


    許三多一下出現在他麵前,成才嚇得退了一步,許三多出來去軍容鏡前整理軍帽,這對一個士兵來說就是打算出門。


    成才連忙跟在後邊。


    伍六一住的是一家陸軍醫院。許三多和成才正在對麵的一家商店買東西。


    成才麵前的購物袋裏邊,煙、水果、奶粉、果汁已經放了一大堆,煙是紅塔山,水果是本地難得一見的品種,這對一個士兵來說,已經接近窮奢極欲。


    成才:“還有沒那個什麽…犛牛壯骨粉的?”


    售貨員:“有,價格是…”


    成才:“五盒!”


    許三多一邊看著,對這個他並不熱情:“用得著嗎?”


    成才:“你不懂,那玩意好使的。”


    許三多:“他是韌帶拉斷,骨頭可沒斷。”


    售貨員:“一共是一千四百二十。”


    許三多:“太多了。”


    “你甭管!我給自己買的,好嗎?”成才付賬,掏完錢後,手上那一遝鈔票已經剩不下一張一百的。


    許三多歎口氣:“成才,六一的事不能怪你。剛才是我混賬,好嗎?”


    “你別管。”成才他拎著所有的購物袋,出門。


    成才拎著東西直衝谘詢台,那樣子看上去很愣:“三五三團,伍六一。”


    護士神情冷漠:“10。”


    成才不打拐彎地就走,許三多跟著。


    門是虛掩的,加上點風,便緩緩地開了。一句大聲冒了出來,那屬於伍六一的機一連連長。


    一連長:“我不是來探病,是來罵人!”


    成才和許三多都僵在門外。


    伍六一躺在床上,機一連連長正惱火地在旁邊踱來踱去。


    成才和許三多忐忑不安地站在門外。


    一連長說:“韌帶拉斷,人怎麽才能把一條韌帶跑斷?”


    床上的伍六一,有點嬉皮笑臉:“跑得太多了些,路也太遠了些。”


    “你那麽笑嘻嘻的是什麽意思?你當那條腿長我身上嗎?”


    “如果一個發脾氣,一個在哭,不好看的。”一連長瞪著他看,然後看他的腿,聲音也漸漸低了下來。


    一連長說:“我不是來罵人,來探病的。商量一下往後的事情。這次的事情是個特例,團部決定給予特殊照顧…”


    伍六一:“師偵察營的高副營長是不是跟您說什麽了?”


    一連長:“何止跟我?他動了一切能用的關係。一連司務長,你意見如何?”


    伍六一淡漠地道:“謝了,不合規矩吧。”


    “別婆婆媽媽!”一連長轉身出去了。


    一連長一走,許三多和成才這才*近了過來。他們的手裏買了很多的東西,他們把東西堆滿了伍六一的床頭。伍六一仍然在床上坐著,他看著他們兩人,輕輕地道:“你們倆都過了?”


    許三多點點頭,說過了。他說:“準備下周走。”


    伍六一說:“下周好。下周來新人,你們也換個地方做新兵。你們要去的那地方一定是很有意思的,想起來我都躺不住了。”


    許三多:“我沒這麽覺得。說真的,我現在不想走。”


    伍六一:“成才,我這會兒不方便,幫我K他。”


    成才生硬地笑笑。


    伍六一:“我說真的。”


    成才隻好應付地在許三多頸根上拍了一下。


    伍六一:“謝謝,成才。這趟跑下來真的挺值,發現我這兩老鄉是能交一輩子的人。”


    許三多:“你的腿,怎麽辦?”


    伍六一:“裝一條鋼筋進去,拿它當韌帶使。許三多,以後跟我玩格鬥要小心這隻腿了,一腳夠你躺一天的。”


    一時間,三個人都看著那條腿,有點發愣。最後,伍六一舒了口氣,說:“好了,你們走吧,做好你們那兵去吧。”


    成才站起來就走了,到門口才回過頭來,看見許三多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個信封,放在伍六一的床上。伍六一問:“那是什麽?”


    許三多輕聲說:“錢。”


    伍六一問:“多少?”


    許三多說:“不多,三千。”


    伍六一將信封往外一推,他說:“我不要行嗎?”


    許三多說:“你先拿著吧,用不上了你再還我。”


    伍六一這麽一聽,不再推了,他說:“行。我知道當兵的要攢這些錢多不容易。還有你,成才,我掏空了你們腰包。我會還你們的,走吧。”


    伍六一的斬釘截鐵,噎得許三多和成才再無話可說,隻好真的走了。許三多剛從門口消失,後邊的伍六一,突然大聲喊道:“許三多!到新地方別再從孬兵開始,沒人再寵著你了。”


    他鑽進了被窩躺下。許三多關上了門,把自己和成才都關在外麵。


    成才和許三多雙人成列地從團大院走過,並不時被路兵投以羨慕的目光。


    現在成才和我在三五三比六一更加出名,人們總是愛聽好消息而忘掉壞消息,不管願不願意,垂頭喪氣從營裏走過的他們遮去了醫院病床上的六一。


    成才:“你有沒感覺,他們怎麽看我們的?他容光煥發,一切辛苦總算得到回報。”


    許三多:“像看外星人。”


    王慶瑞坐在他的辦公桌前,手邊放著許三多和成才的檔案,袁朗坐在他的旁邊。


    這時,許三多和成才走了進來:


    “七連一級士官許三多報到!”


    “三連一級士官成才報到!”


    他們都看到了袁朗,但兩人的目光不敢斜視。


    團長翻翻眼前的檔案,再看看眼前的兩個戰士,好像直到這時才發現了什麽。驚奇地問道:“你們倆,是同鄉?”


    “報告,是一個村的!”成才回答。


    團長惋惜地歎了口氣,然後看看袁朗,說:“你看,又讓你們占個便宜,兩個同鄉兵在戰場上至少頂六個異鄉兵!”袁朗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團長拍拍手上說:“這是你們倆的檔案,我把它交給這位少校,你們就得跟人走了。”


    兩人默默地看著團長轉交出去的那份檔案,好像看到他們的命正從一個人的手裏轉到了另一個人的手裏。他們立正著,動也不動。


    “你們舍得機步團嗎?”團長忽然問道。


    成才的回答是:“報告,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團長看了看許三多:“你呢?”


    許三多說:“報告!…可以不去嗎?”


    王慶瑞苦笑,看袁朗。


    袁朗:“可以。我早說過不會強令要人。”


    許三多於是看著王慶瑞,而成才側眼看著他,那表情像要踢他一腳。


    王慶瑞:“不去你又參加選拔?”


    袁朗笑了,那是因為他背後激將了他。


    許三多:“不是。因為我想…去了,可以跟大家一起執行任務。”


    王慶瑞:“是了,你一個人看守營房已經半年了,是我的安排。那時候你做得好兵,可做不好人。而改編後的部隊裏,我需要這樣的人,他一個人能帶動一群人。”


    許三多:“我…一直不會做人。”


    王慶瑞:“不不。我糾正,人不用做,自己活出來的。我想這半年,你不光在看營房,也在看你自己。”


    許三多:“是的。”


    王慶瑞:“你已經是了。成了我最尊敬的那種兵,這樣一個兵的價值甚至超過一個連長。”


    他看著許三多,看了很久,他是真舍不得放走這個人,然後轉過身——向著袁朗。


    王慶瑞:“他跟你走吧,他有飛的能耐。平心而論,你們那裏,這樣的兵天地更廣。”


    袁朗:“這樣我會派幾個部下來協助三五三的訓練。”


    王慶瑞:“這事求之不得。”


    許三多和成才仍立正著,看著王慶瑞最後在手上拍了拍那兩份檔案,然後給了袁朗。成才鬆了口氣,許三多眼裏的失落越發沉重。


    王慶瑞:“去吧。你們這樣的兵有一天會讓我們也望塵莫及。”


    許三多和成才敬禮,沉默著,團長說話就已經是不可違抗的命令了。


    袁朗:“那就告辭了。”


    王慶瑞:“再見。…許三多,這個拿去。”他鄭重把窗台上那輛手鑄的戰車模型拿起來,向許三多送過來。


    許三多:“這不行,團長。”


    王慶瑞:“我說過送給你的。”


    許三多:“您說做了值得的事情才送給我。我什麽也沒做…您做它用了一年。”


    王慶瑞:“不是因為一件事送給你,是為了你這人送給你。拿著!”


    袁朗:“拿著吧,許三多。如果我拿花費了一年時間的禮物送人,他不接受一定會讓我遺憾又一個一年。”


    許三多茫然地接住。


    三人出了團長辦公室。袁朗身後跟著許三多和成才,他站住轉身:“一天時間夠嗎?”


    成才:“報告,夠!”


    許三多:“一天時間,幹什麽?”


    他看著成才,試圖在成才那裏找到一個答案,可看來斬釘截鐵說夠的成才也並不知道答案。


    成才衝他使眼色。


    袁朗笑笑:“收拾,告別。你們師招了三個兵,那一個現在都到基地了。”


    成才:“夠了!五分鍾之內就可以出發!”


    許三多:“我想去看六一,還有去草原看看五班,還有…”


    袁朗:“那可都不成了。就是明天上午。”


    許三多不再說話。


    袁朗:“現在,請你們吃飯,怎麽說我讓你們餓了兩天。”


    吃飯的時候,許三多仍在望著那輛步戰車出神,或者說望著難受。


    成才卻顯得意氣風發得很,他和袁朗很快就酒至半酣了。袁朗看看許三多,笑著拍了拍,說:“行了,趕緊吃飯吧。第一名大概都讓隊長帶到基地了,咱們還在這磨唧!”


    “基地在哪?”成才好奇地問道。


    “暫時保密。”


    袁朗給成才又倒了杯啤酒,同時很覺有趣地看著他失落的表情:“為了補償告訴你別的吧,我們這支部隊有時會參加實戰。”


    這話真讓許三多和成才愣住了。許三多謹慎地問道:“您說的實戰是…”


    袁朗說:“真槍實彈呀,真正的敵人,真的想殺了你。”


    “那你殺過人嗎?”成才也小心翼翼地問道。


    袁朗笑了笑,隨即挽起了袖子,讓他們看他臂上的一個傷疤。說:“看見這個沒有?M16A,SS109子彈鑽出來的,貫穿型傷口,好在沒碰著骨頭,衛生兵拿一塊藥棉從這頭通到那頭就消了毒。”


    兩個和平年代的兵驚訝莫名加欽佩加半信半疑地看著那個不知就裏的傷疤。


    許三多卻以為自己聽出了什麽,懷疑地問道:“M16?美軍?”


    袁朗笑了:“那成世界大戰了,境外的黑市上M16賣得也就比AK47差點。”


    成才:“哪個境外?就是越境作戰了?為什麽實戰?什麽規模的實戰?”


    袁朗:“又要說那兩字了。保密。”


    成才:“就是說您殺過人,對不對?”


    袁朗:“個人原因不想作答。”他笑著喝酒,“這杯算給你們慶功。”


    成才卻又找回剛才的話題,說:“殺人的感覺是什麽樣的?”


    袁朗眉頭皺起來了,說:“千萬別向往這個。即使殺敵也是在殺人,我希望全世界都是沒殺過人的軍人。可惜。”


    趁著酒興,成才卻不肯罷休,說:“行行。再問個問題好不好?”


    袁朗說:“早知道這樣找我老戰友吃飯了。”


    成才說:“你的包裏放著我們的檔案嗎?”


    袁朗說:“是的。”


    成才:“我能看看嗎?”他看袁朗笑著看他,又說,“您不知道,我多想看看自己的檔案!據說對我們的評價就裝在裏邊,付出那麽大代價,我想知道被人怎麽評價。”


    袁朗:“付出什麽代價呢?”


    成才:“看看許三多吧,他在我們村裏被大家當做傻子。現在…”


    許三多正給自己搛菜,看他一眼,吃飯。


    袁朗:“就算他…真是傻子吧,那現在也是長大了,是好事啊。”


    成才:“是代價。您不知道我們走了多遠。”


    袁朗:“不給看,因為我走得比你們還遠。你猜從列兵到中校要走多遠?”


    他扔下隻好自己喝酒的成才,看看許三多。


    袁朗:“你今天很少說話。為什麽?”


    許三多:“不知道說什麽。”


    袁朗:“我讓你不知道說什麽?”


    許三多看著他,一會兒才說:“我不知道怎麽辦…還有,我的朋友還在醫院…我總是記得…總記得…”


    他記得伍六一發射了信號彈然後坐下,而袁朗在終點抱臂看著。他記得救護車駛走,而袁朗若無其事把車開往另一個方向。


    袁朗:“我知道你記得什麽,你現在很討厭我?”


    許三多:“不是…我說不清。”


    他給許三多又夾了一筷子菜,並且再也不提這件事情。


    許三多沉默地咀嚼著飯粒。啤酒沫在杯裏浮沉,旁邊的聲音漸漸淡去。


    那天晚上成才喝了很多,也問了很多,我和成才都累壞了,都有放鬆的權利,我卻忘了怎麽放鬆了。


    要走了,七連的宿舍,這個屋裏所有的鋪蓋都收了起來,宿舍裏的高低床終於都隻剩下光板了。許三多在最後一遍打掃衛生,這是一遍極其細致的打掃,因為對他來說,連一個桌角、一塊獎牌的背麵、一塊床板下的縫隙都是鋼七連的一部分。他從貼著伍六一的床板縫裏找到一根煙,那根煙已經幹得不像話了,顯然是鋪主不小心落在那的。


    一天時間哪裏都去不了,明天就有新兵要搬進來,我去不了醫院,更去不了草原上的五班。纖塵不染的營房,將耗去我在三五三團的最後時間。


    外麵已經是深夜,許三多在打掃,一個人做完通常是整個連做的工作,可以想象這是個多麽漫長的工作。從許三多的神情上看不出漫長,他打掃得怎麽說呢,甚至很珍惜。熄燈號中最後一點舍燈終於熄去。


    黑暗中點起一點火光,許三多做了對他少有的一件違規的事——他點燃了那根應該是沒法再抽的煙,他第一次抽煙。


    他一口口地抽著,將煙灰就撣在自己的手心裏。幹了的煙抽起來很辣,從不吸煙的許三多,被煙嗆得不住地流著眼淚。在淚水看見一個自己,很多個自己,各種各樣的自己,投降的自己,孱弱的自己,哀憐的自己,悲憤的自己,歡樂的自己。


    背包早打好了,就放在光光的床板上。看起來,許三多今晚不打算把它打開。他不打算睡覺了。


    晨光,許三多在椅子上坐了一晚上,他這樣迎來黎明。兩件簡單的行李放在地上,一個迷彩包,高城送的錄音機。


    我來的時候隻帶了一肚皮患得患失,走的時候行李多了很多,王慶端送的車模,連長送的便攜音響,以及一個會被戰友們用豪華來形容的前途,跟大多數來了又走了的人比,我走得很富有,是一個有財產的人。


    天一亮許三多就衝上操場的跑道,開始他在這個操場上最後一次長跑。這次不再是慢跑,是全速,一個長程的衝刺。


    他結束了在三五三的最後一次長跑,跑向連隊的方向。


    許三多遠遠地站住,雖然還很早,七連的空地上已停著兩輛車,一輛是越野車,上邊坐著袁朗和成才,那是來接他的;一輛是卡車,是來接收營房的,有很多兵正在車下列隊。


    許三多拿著他的背包出來,在自己的連旗下站住了。一名軍官在他身邊等待著,他的那一隊士兵,也站在空地裏等待著。


    許三多緩慢而凝重地開始敬禮。


    “許三多,給大家說點什麽。”那軍官鄭重地說。


    許三多愣了一下,他不是個會說話的人。


    他說:“我不會講話。”


    “隨便說,他們都是院校出來的,你給他們上上課吧。”那軍官壓低了聲音,“你的事我跟他們講過了,都是院校生,佩服壞了。”


    許三多愕然了,他看看那些年青的臉,目光裏居然像認識他很久的樣子。


    許三多對視著那幾十雙眼睛,他說:“歡迎來這。我一直在等你們,等到你們來的時候我已經要走了。以後這裏就是你們的了。以後對這個地方來說,我們就是老家夥了…我不知道該說什麽…這是我這些年說得最多的話,有時是因為嘴拙,有時…真是覺得說不如不說。”


    他站在那,看著他的連旗


    ,很長時間的沉默,但並不是很長時間的冷場。


    “我的父親跟我說,好好活。我的班長跟我說,做有意義的事情。我是個笨人,偶爾做對一件事會讓旁邊人都替我慶幸。我隻好跟我說——尤其在這個要走的時候更得對自己說——好好活,就是做有意義的事情。做有意義的事情,就是好好活——這是傻話,傻人對自己說話…聰明人可能用不上,聰明人會問什麽是意義…我不知道…真不知道…你們用不上。”許三多苦笑,並且真真正正地亂了陣腳,“你們都有文化,當然不會有我這樣的笨人。”


    “有!我就是。”


    “我也是。”


    “都是。”


    隊列裏一陣喧囂。


    許三多愣了一會兒,敬了個禮:“那就好…我走了…該走了,有人在等我。”


    許三多頭也不回地走向袁朗的車,他不敢回頭。


    袁朗為他將車門拉開,意味深長地看著他。


    許三多他不是上車而是退上車,幾乎是手足無措,所有士兵敬禮,然後是最莊重的注目禮,那讓許三多的頭撞在車頂上。


    袁朗將車倒到車道上開始行駛。


    許三多木然地將頭轉開,逃避著那個注目禮。


    袁朗:“說得很好,我也受教。”


    許三多:“啊?不會的。”他在沮喪和惶恐中看著鋼七連離開自己的視線。


    駛過敬禮的哨兵,駛出大門。上了中間那條道,兩個兵呆坐著。


    出了團部有三條路,許三多他們走的仍是中間那條。通向軍用車站,軍用機場,更多的軍隊,更多的血、淚、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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