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特別的周二下午,綾恩-馬區蒙獨自出門散步。她覺得自己近來似乎越來越難以安定下來,心裏也越來越不滿,所以希望靜靜地想想事情。


    她已經好些天沒去看羅力了。那天早上她要求羅力借給她五百元,兩人多少有點不歡而散之後,他們見麵時還是像往常一樣。綾恩知道自己的要求不合理!羅力有權利拒絕,可是盡管如此,情人之間是沒有“理”可循的。外表看來,她和羅力和以往毫無不同,可是內心裏她卻不敢那麽肯定。這幾天,她覺得無聊得難以令人忍受,可是又不願承認大衛-漢特和他妹妹的突然離去是使她感覺無聊的主要原因。她不得不承認,大衛確實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至於那些親戚,此刻她也覺得真夠煩人的。她母親精神很好、興致很高,卻也惹火了她。


    這一天午餐時,馬區蒙太太說要再找個新園丁,“老湯姆現在什麽都弄不好。”


    “可是,媽,我們沒那麽多錢啊!”綾恩喊道。


    “胡說!綾恩,戈登要是看到我們花園一塌糊塗,一定會很難過。他一直希望花圃修剪得很整齊,雜草通通拔掉……可是你現在看看。我想戈登一定希望好好整理一下。”


    “即使要我們向他的未亡人借錢?”


    “我不是告訴過你嗎?綾恩,羅莎琳真是太客氣了。我把那些帳單都付清了,銀行裏什麽錢都不欠,真是太好了。而且我覺得再請一個園丁也一樣經濟,你想,再請個人,我們可以多種多少菜啊!”


    “一個禮拜多花三鎊請個園丁!這些錢可以買太多菜了!”


    “我想用不著那麽多薪水,親愛的。有很多退伍軍人找不到工作,報上說的。”


    綾恩冷冷地說:“我不相信在溫斯禮找得到。”


    雖然這件事就這麽不了了之,可是綾恩卻始終擔心她母親現在那種經常依賴羅莎琳過日子的心理。每當想起這一點,大衛嘲弄的語氣又仿佛在她耳邊回響著。


    於是她在惡劣的心情下,獨自出門散散步,舒緩一下心頭的煩悶。


    她在郵局門口碰到凱西嬸嬸,凱西嬸嬸的心情很好,但對她卻起不了什麽作用。


    “綾思,我想我們就快有好消息了。”


    “你是指什麽?凱西舅媽。”


    柯羅德太太笑著點點頭,一臉高深莫測的模樣。


    “幽靈告訴我一個最驚人的消息——真是太驚人了。我們大家的困難都可以高高興興地解決。我得到過一次幽靈的訊息,不過我還要再試試。要是不成功,我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親愛的綾思,我絕對不會先勾起別人錯誤的希望,不過我有百分之百的信心,事情一定很快就會解決。我真的很擔心你舅舅,大戰期間,他實在工作得太賣力了,真需要好好休息休息,專心做他的研究——不過當然啦,沒有適當的收入是辦不到的。有時候,他緊張得好奇怪,我真替他擔心,他真的很奇怪。”


    綾恩沉吟地點點頭。林尼爾-柯羅德的改變並沒有逃過她的眼睛,她也發現他心情很不穩定。她懷疑他偶爾可能會靠藥物來刺激自己,甚至可能有吸毒的習慣,所以有時候才會那麽緊張不安。她不知道凱西舅媽知道多少,猜到多少。綾恩覺得凱西舅媽並不真像表麵上那麽傻。


    她又沿著大街向前走,剛好看見傑若米舅舅走進他家大門。綾恩覺得,這幾個星期中,他似乎突然老了很多。


    她加快了腳步,希望快點離開溫斯禮村,到山丘上空曠的地方去。加快腳步之後,她馬上覺得好過多了。她打算走上六七哩——好好把事情想一想。她一直是個頭腦清醒的人,知道自己要什麽,不要什麽。可是直到目前為止,她從來不知道這麽隨便走走就能使她感到滿足。


    對,就是這樣,隨便走走!毫無目的、不拘形式的生活方式!退伍之後,她一直很懷念過去的日子——那時候,一切職責都劃分得清清楚楚,生活得有計劃、有規律。可是即使在這麽想的當兒,她也不禁對自己的想法感到害怕,難道所有人私心裏都有這種感覺嗎?難道這就是戰爭帶來的影響?這不是物質上的危機——像原子彈來複槍那樣。不,這是精神上的危機讓人覺得,如果不用腦筋,日子過起來容易多了。她——綾恩-馬區蒙——已經不再是入伍時那個頭腦清晰、有決心的理智女孩了。她的頭腦已經變得專業化,運用在固定的方向了。現在退伍回家了,她又變成自己的主人,但是她對自己厭了把握住個人問題的態度,卻感到訝異不已。


    綾恩忽然苦笑了一下,心想:要是戰爭使她變成報上那種“家庭主婦型”的女人,那才奇怪呢。報上所說的那種家庭主婦,因為遭到過無數“不行”、“沒辦法”,所以即使給她肯定的“行”、“可以”,她也沒辦法接受了。由於環境的驅使,那些婦女必須計劃、思考、隨機應變,運用自己的一切潛力,所以連她們本來不自知的潛能也都發揮得淋漓盡致!隻有她們才能不靠別人力量挺直地站著。而她——綾恩-馬區蒙,受過良好的教育、聰明、做過需要用腦筋的工作,可是現在卻變得茫無目標,沒有決心——對,就是這個可恨的字眼:茫無目標。


    那些留在家鄉的人,就像羅力……


    可是綾恩的腦筋馬上從模糊的通論回到自己身上:她和羅力。問題就在這兒,是真正的問題——也是唯一的問題。她真的想嫁給羅力嗎?


    天色漸漸暗下來,綾思一動不動地坐著。她雙手支著下巴,坐在山邊的一個小樹叢中,望著下麵的山穀。她不知道到底有多晚了,隻知道自己很奇怪,不想回家。長柳居就在她的左下方。長柳居——如果她嫁給羅力,那就是她的家了!


    如果一一一切問題就在於這個“如果”……如果……如果!


    樹叢中飛出一隻鳥,發出一聲像小孩生氣一樣的驚叫聲。


    火車站那邊一輛開出站的火車冒出一股濃煙,橡個巨大的問號似的。


    我要不要嫁給羅力?我想嫁給羅力嗎?從頭到現在,我到底有沒有想要嫁給羅力?如果不嫁給羅力,我會不會受不了?火車駛遠了,濃煙也顫抖著消逝了。可是那個問號卻仍然盤旋在綾恩的腦海。她從軍之前的確愛過羅力。可是她想道:我已經不是從前那個綾恩了,回來之後,我已經改變了。


    她心頭湧起一句詩:


    “生命、世界、還有我,全都變了……”


    可是羅力呢?羅力沒有變。


    對,就是這樣,羅力沒改變,仍然和她四年前離開時完全一樣。她想嫁給羅力嗎?如果不想,她到底希望怎麽樣呢?


    她身後樹叢傳來樹枝斷裂的聲音,一個男人一邊咒罵著,一邊走過來。


    她喊道:“大衛!”


    “綾恩!”看到她,他似乎很驚訝,“你在這兒幹什麽?”


    他一路跑來的,有點上氣不接下氣。


    “我也不知道,隻是隨便想點事情。”她含糊地笑笑,“我想,大概很晚了吧。”


    “你一點都不知道時間嗎?”


    她隨便看看腕表。


    “我的表又停了,我常常忘了撥。”


    “不隻是表!”大衛說:“是你體內的動力、生命力。”


    他走向她,她迅速站起來。


    “太晚了,我要回家了。幾點了?大衛。”


    “九點一刻。我要快點跑,不然趕不上九點二十到倫敦的火車了。”


    “我不知道你回來了。”


    “我回富拉班拿東西。不過我一定要趕上這班車,羅莎琳一個人在公寓裏——要是她一個人在倫敦過夜,會怕得不得了。


    “住在公寓裏?”綾恩的口氣中帶著輕蔑的意味。


    大衛嚴厲地說:“恐懼是沒有一定規則的,要是你也被人轟炸過……”


    綾恩忽然覺得很慚愧,她說:“對不起!我忘了……”


    大衛忽然刻薄地說:“不錯,很快就忘了——忘得一幹二淨。安全了!順服了!又回到一切血腥事情的起點了!爬進自己墜落的小洞,安安全全地躲在裏麵。你,綾恩,你也和其他人完全一樣!”


    她喊道:“不,不,我不是,大衛。我剛剛還在想——在想……”


    “想我?”


    他的快動作嚇了她一路,他有力的手臂把她摟向自己,熱情的雙唇吻著她。


    “羅力-柯羅德!”他說,“那頭牛!老天知道,綾恩,你是我的。”


    接著,他又像剛才一樣突然地推開她。


    “我要趕不上火車了。”


    他跑向山腳下。


    “大衛……”


    他回頭大聲說:“我一到倫敦就打電話給你。”


    她看著他跑過暮色中——輕快、敏捷、充滿了天生的美感。


    接著,她帶著混亂、奇異、動搖的心情、緩緩走向家的方問。


    但是她又遲疑了一會兒,想到母親會親切地歡迎她回家,也會提出問題……


    母親——竟然向她看不起的人借了五百鎊!


    回到家裏,綾恩一邊輕輕上樓,一邊想道:我們沒有權利看不起羅莎琳和大衛,我們還不是一樣嗎?為了錢……我們什麽事都願意做!


    她站在自己臥房裏,好奇地看著鏡中的自己。她想:這是個陌生人的臉。


    接著,她忽然覺得很生氣。


    她想:要是羅力真的愛我,再怎麽樣都一定會替我弄來五百鎊,一定不願意看到我因為從大衛那兒借錢而覺得羞恥。


    大衛說他一到倫敦就會打電話給她。


    她像做夢似地又下了樓。


    她想:做夢,也可能非常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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