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府,宛平縣衙


    孟重九等裏中老人,均一臉肅穆候在縣衙二堂。


    每月的今日,大令都將親召縣中耆老,麵講朝廷宣諭,再由耆老到裏中宣講。


    剛過巳時,一身青色公服,袍上繡著鸂鶒的賀縣令從堂後走出。


    耆老們起身見禮,賀縣令回禮。隨後,眾人肅然而立,賀縣令展開宣諭,開始誦讀。


    “說於百姓每:春氣發生,宜時載重農桑……”


    自洪武朝,朝廷逢朔旦請旨傳宣諭一道,著為令,除正月和十二月之外,每月一行,詔令天下。


    宣諭的中心思想主要是勸說百姓勤務農桑,不要懶惰懈怠。生活要節儉,不要鋪張浪費。要愛惜糧食,不要縱放牲畜毀壞糧畝。時常還會加上思想道德方麵,例如不要賭博,要安守本分,遵守法律,不許逃稅漏稅,不許窩藏盜賊,告狀可以,亂告狀打板子等等。


    宣諭讀完,孟重九等人謹聲應諾,言稱必行老人之責。


    賀縣令收起宣諭,麵色不再嚴肅,“自今日起,煩勞諸位耆老。皇帝慈愛,另有米肉絮帛賜予諸位年高老人。”


    “不敢,此為我等分內之事,大令言重。”


    孟重九等人再次見禮,賀縣令忙上前攙扶,沒扶住也側身避讓。


    “耆老不必如此。”


    洪武帝尊重老人,建文帝登基不久,朝廷法度大多延續前朝。


    朝廷勸誡百姓勤勞種田之外,對各地官員同樣有令。養濟院需收留鰥寡孤獨廢疾者,由官府出錢。各縣各州各府需探訪民間遺賢,旌節孝,瘞暴骨,免除荒田租稅。


    詔令內容無不彰顯皇帝仁愛,民間多有讚頌。


    隻可惜,建文帝的這份寬厚給了天下百姓,同他的叔叔們沒有丁點的關係。


    據可靠消息,繼把代王發配蜀地之後,湘王就是建文帝的下一個目標。


    孟重九走出縣衙,坐上牛車,與同裏的老人商量著回去該如何行事。說話間聊起了大令口中的舉賢德,旌節孝一事。


    “裏中多有孝子,最可讚者當為孟十二郎。”一名老人說道,“此子為報父兄之仇,以身從軍,當為大孝。”


    另一位老人接話道,“孟十二郎的母親同兩位寡嫂,自十二郎從軍之後便嚴守門戶,為夫守節,必為節婦。”


    “正是如此。”


    “十二郎臨行前還贈書於族中,此舉更是大善。”孟重九開口說道,“便是大令口中的舉賢德,也是當得。”


    “對!”


    “當真是好兒郎。”


    牛車上,眾老人對孟清和交口稱讚,同車的裏長卻是麵色發沉,一言不發。


    全怪他當初看走了眼,同孟廣孝結了親。本以為孟大郎會是出息的,沒想到孟廣孝卻是個拎不清的。不過是幾畝田,白白搭上了一家子的名聲。別看孟大郎考中了秀才,進到縣學裏讀書,他可是聽說了,縣學中的教諭和縣中的大令,對他這個女婿的觀感都很差。


    最直接的證據,朝廷選舉賢才,縣學中把孟清海的名字報上去,結果怎麽樣?硬生生的給劃掉了。


    被舉薦的四人,雖沒全部選中,其中一個叫杜奇的卻得了大令的讚賞,這個月的學中評考,隻要不出大錯,一等是板上釘釘的。


    至於孟清海,是不是能保住一等都是未知。


    想想,裏長就不免歎氣。


    親都結了,他還能怎麽樣?退親?除非他也不要名聲了。


    孟重九瞅了一眼哀聲歎氣的裏長,當初孟廣孝聯合孟廣順等人侵占十二郎家的田產,沒少給這位送禮疏通。否則怎麽讓中人閉嘴?這麽低的田價到縣衙報備又豈會那麽順利?


    現在十二郎出息了,孟廣孝一家的名聲毀了,就算沒直接牽連到他,怕是也多少有些麻煩。


    裏中的幾個甲首都是眼巴巴的瞅著,這個裏長,他怕是也做不長了。


    想起孟虎之前帶回家的消息,孟重九忍不住的高興。十二郎升了百戶,實打實的朝廷六品官,他這個外孫子也沒讓他失望,雖說腦袋愚了點,到底是開竅了。


    家裏的幾個兒子,連他那個上門女婿都在埋怨孟虎做事輕率,怎麽就突然投了軍!話說得重了,孟重九當著全家人的麵發了火。


    “軍戶又怎麽樣?軍戶照樣能出人頭地!看看十二郎現在如何?再看看大郎!”孟重九瞪了兒子和女婿一眼,“真有本事的,到哪裏都能混出個人樣!”


    孟重九一發威,家裏人再不敢多言。就算再埋怨孟清和與孟虎,也不敢擺到明麵上來說。


    “明天割上兩斤肉,撿十個雞蛋,一鬥糧食,給十二郎家送去。”


    “正月裏不是剛送了高粱麵,這又送?”


    “怎麽,不樂意?”


    “……”


    “十二郎現在可是百戶,六品的官!這才從孟家屯出去多久?一年都不到!”孟重九就不明白了,自己也不是笨人,怎麽兒子就沒一個聰明的?


    “可是,爹,族長那裏……”


    “孟廣孝?”孟重九眼睛一眯,“正月裏,他給十二郎家送了什麽,沒瞧見?”


    地下站著的兒子女婿嗓子一哏,不說話了。


    “四郎也投了軍,孟廣孝轉不過來彎,他大兒子不是個笨的,知道怎麽做。”


    對孟清海,孟重九起初也是看好的,但從洪武三十一年之後,他對孟清海的觀感就是一路直下。


    不怕有心思,就怕心思用不到正處。同孟清和相比,孟清海的心性人品何止差了一截。


    當初讓孟虎跟著十二郎,當真是作對了。


    孟重九發話,做兒子女婿的就算不情願,該送的也得送。


    推著獨輪車朝孟清和家中去的時候,孟重九的大兒子恰好遇上了孟廣孝。打過招呼才知道,一樣是去十二郎家。


    看看孟廣孝車上堆著的東西,孟重九的大兒子心下暗道,看來還是爹說的對!


    事實上,孟廣孝也不想走這一趟。


    年前,孟清江來信報平安,信上寥寥幾行字,惹得孟劉氏哭了一場。沒過兩個月,又托人帶回口信,說是他從了軍,就在十二郎手底下做事。


    孟廣孝當時就懵了。


    孟清江和孟清和不一樣,孟清和死了,勾補貼戶還有可轉圜的餘地,要是孟清江有個萬一,孟清海十成十的要被勾補成軍戶。


    一是氣,二是急。想起整件事的“罪魁禍首”,要是孟清和當麵,孟廣孝恨不能生撕了他。


    “小畜生!當初就不該心軟!”


    孟清海從學中歸來,聞聽此事,倒是沒像孟廣孝一樣著急,反倒是笑了,還讓家裏準備上東西,送去孟清和家裏。


    孟廣孝終於跳腳了,好不容易養好病,又差點咳嗽出血來。


    那小畜生害得他一家至此,不打上門去,還要送東西?


    “爹,生氣也沒用。”孟清海整了整身上的儒衫,“就當是為了四郎。四郎不是說了,十二郎如今可是百戶。”


    “百戶又怎樣!”


    “縣中大令才是七品。”孟清海正了臉色,“雖然文武不同,但十二郎能有今天,也是他的本事。”


    “大郎,你先前不是說?”


    “爹,今時不同往日。”孟清海說道,“學中馬上又要評等,幾月後就是秋闈,兒子現在雖是一等,卻不能給人留下話柄,失了這個名額。”


    “那……”


    “爹請放心,兒子說過的話,一句也沒忘。”孟清海笑著說道,“今後的事情,今後再說。現下,爹還是照兒子說的做吧。”


    最終,孟廣孝還是被孟清海說服了。


    孟王氏看著送到家中的糧食,也沒推卻,向孟廣孝兩人道過謝,重新關上門過自己的日子。


    孟許氏有些不安,猶豫了片刻,開口說道:“娘,這東西真收下?”


    “收下。”孟王氏將兩個孫女拉到身邊,“糧食收好,肉和雞蛋收到灶下。”


    “可是,娘,”孟張氏也開口說道,“九叔公的心意,咱們留下。大堂伯那裏,妥當嗎?”


    “甭管妥當不妥當,送來了,咱就收下。”自收到孟清和的來信,孟王氏心中就有了底氣,“要是不收,那家人不會安心。隻是他家送來的東西,都要仔細記著,有人問起,多說幾句好話。再問十二郎如何,別多言就是了。”


    孟許氏和孟張氏心中揣度,應該是小叔信中寫了,娘才這麽有主意。不過小叔是有大才的,按照他說的做,應該不會有錯。


    自孟重九和孟廣孝往孟清和家中送過東西後,族中人陸續得知孟清和在軍中升了百戶。


    羨慕的有,嫉妒的也有。說好話的多,語氣發酸的也不少。


    孟王氏婆媳三個,不管什麽樣的話,聽過就算。


    倒是孟清海,如他之前所料,在學中考評中降到了二等。若非在族中擺足姿態,沒讓人抓住把柄,怕是連二等保不住。


    離秋闈還有不到六個月,在這期間,他必須想辦法不被評為三等以下。為此,他什麽都能忍!什麽都可以做!


    端坐於案後,翻開書本,聽著儒師在前方宣講,孟清海的雙眼中閃過一抹堅定。


    孟清和,十二郎。


    總有,再見麵的一天。


    開平衛,西城千戶所中,養傷中的孟百戶突然打了個噴嚏。


    受涼感冒了?不像。


    那是有人惦記他?揉揉鼻子,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帶著燕王口諭的三保一行,在路上被大雪耽擱了兩日,終於抵達了開平衛。


    在城門前驗過腰牌,說明來意。守城門的邊軍立即派人稟報衛指揮使司。


    燕王有話帶給沈瑄,還有口諭是帶給宋忠的。三保在燕王身邊伺候多年,自然能分辨其中的輕重緩急。


    報信的人先後到了西城千戶所和衛指揮使司。沈瑄先一步迎到了城門前。


    見到一身青色武官服,麵色略有些蒼白的沈千戶,三保不敢怠慢,上前一步,“咱家有禮,千戶一向可好?王爺有話要帶給千戶,待雜家見過宋都督,再告於千戶。”


    “多謝馬聽事。”


    “不敢。”


    兩人說話時,到衛指揮使司送信的邊軍折返。見隻有一名指揮僉事前來,三保嘴邊的弧度未變,眼中卻沒了笑意。


    “宋都督要-抽-調衛所半數精壯,為防邊塞有失,徐指揮正前往開平左屯衛調派兵卒。”短短一句話,趙僉事就解釋了徐忠不在開平衛的原因,順帶告了宋忠一記黑狀。


    別看三保隻是個宦官,能被燕王派來傳達口諭,證明他是在燕王身邊說得上話的。


    趙僉事想得很明白,既然選了燕王這條路,幹脆一條道走黑。宋忠的黑狀,不告白不告,完全無壓力。


    在燕王的地盤上,抽-調邊塞的精壯,一次就是幾千人,連個招呼都不打,這絕對是一巴掌扇在了燕王的臉上。


    燕山護衛被調走,那是朝廷有令,調走開平衛的邊軍算是怎麽回事?


    比起現在還很低調的燕王,宋都督此舉才更有造反的嫌疑。


    說是皇帝命令的?旨意呢?空口白話,紅口白牙的,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徐忠借口到屯衛調遣兵卒,未嚐沒有拖延的意思。宋忠調走沈瑄麾下的一千騎兵,已經讓衛指揮使司上下警覺。看這架勢,說朝廷不想辦了他們這些同燕王走得近的,誰信?


    一記黑狀告完,趙僉事眼珠子轉了轉,又加上了一句,“宋都督還說,燕王不過是藩王,傳達口諭何須親迎,讓馬聽事自去見他。”


    宋忠的原話不是這樣,意思卻是一樣。


    按理也找不出錯來。但有之前那記黑狀打底,這就不是遵守朝廷法度,而是藐視燕王!


    華夏的語言藝術,當真是博大精深。


    三保冷笑,宋忠其人被狠狠打上了一個大叉,想要擦掉?基本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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