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保走進堂內,將開平衛報來的消息稟告燕王。


    “王爺,徐指揮派來的人還候著,是否召見?”


    “不必了。”


    燕王的臉色很平靜,過於平靜了。火山噴發,颶風海嘯,都隱藏在剛毅的麵容之下。


    了解燕王的人都清楚,這絕不是個好兆頭。


    若是火氣當場發出來還好,劈桌子砍凳子,把屋頂掀了都不是問題。像現在這樣……肯定是有人要倒黴了,倒大黴了。


    一旦燕王將所有的情緒隱藏起來,也是他真正要置敵人於死地的時候。


    “宋忠,宋都督。”燕王重新撚起一粒棋子,手腕懸在半空,久久沒有落下,冷笑一聲,“孤還真是小看了你。”


    道衍低垂雙眸,手指動了動,發現隨身的佛珠忘在了廂房裏。


    三保躬身望著腳下的石磚,額頭頸後都開始冒汗。明知燕王的怒氣和殺意不是針對自己,依舊害怕得牙齒打顫。


    站在一頭被撩起了火氣的老虎跟前,對著隨時都能要自己小命的獠牙,不害怕的那是神仙。


    啪!


    棋子終於落在了棋盤之上,位置不當不正,好似隻是隨意一放。


    道衍沒動,他知道,燕王的本意不是和自己再下一局。


    果然,不到片刻,剩下的棋子全部被揮落在地,叮叮當當的砸在了磚石上,連棋盤也未能幸免。


    燕王的表情仍然很平靜。


    “三保。”


    “奴婢在。”


    “你到開平衛去一趟。”燕王整了整衣袖,“帶上劉大夫。”


    “奴婢遵命。”


    “再給沈瑄帶個話,誰動的手,做叔叔的早晚有一天給他找回來。”


    道衍仍是沒出聲。三保頭上冒了一層冷汗,卻不敢去擦。


    “是。”


    “還有,那個頂撞餘瑱的百戶是叫孟清和?”


    “回王爺,正是。”


    “好,也給他一句話,忠義之士,本王向來不會虧待。”


    “是。”


    “下去吧,明日,不,今日就動身。”


    “奴婢遵命。”


    王爺發話今天動身,哪怕外邊正飄著大雪,頂風冒雪也得啟程。


    待到其餘人退出堂內,道衍才開口說道:“王爺,繼續讓宋忠留在開平衛不妥。”


    “無礙。”燕王站起身,背著手在室內踱了兩步,“暫且先讓小人得意。”


    “王爺可是還準備入京?”


    “自然。”燕王停下腳步,“入朝參拜新君,孤是必定要去的。”


    “可……”


    “和尚放心。”燕王笑得肆意,“齊泰黃子澄均是紙上談兵之輩。唯一可慮者,不過魏國公寥寥數人。孤自有應對。”


    “王爺既已決定,貧僧不再多言。”


    “孤月底動身,一應諸事還要煩勞和尚。”


    “阿彌陀佛,王爺有命,貧僧自當竭盡所能。”


    準備妥當之後,宦官三保便帶著燕王口諭動身前往開平衛。


    未幾,燕王世子朱高熾也得到了消息。


    “父王必定是氣狠了。”朱高熾放下筆,似對剛寫就的這幅字並不滿意,“拿去燒了。”


    “世子?”


    “燒了。”朱高熾擦了擦手,“孤去母妃那裏,王安跟著。”


    “遵命。”


    入冬以後,燕王妃受了風寒,吃了不許多,斷斷續續一直沒好。大夫診過,說是鬱結於心,想要真的痊愈,還要想法子排解燕王妃的心情。


    說是這麽說,真正做起來可不是那麽容易。


    燕王被皇帝猜忌,不幹政事的燕王妃也已察覺。寫信給在京中的魏國公徐輝祖,希望看在兄妹一場的份上,哪怕是看在幾個外甥的份上,好歹幫忙在陛下麵前轉圜一下。


    等了許久,好消息沒等來,壞消息卻是一籮筐。


    先是周王獲罪,緊接著就是代王。


    皆是廢為庶人,發往苦寒之地。


    周王代王暫且不論,燕王妃和代王妃可是親姐妹,都是魏國公徐達的女兒,自閨中感情一直不錯。想起代王妃如今的遭遇,再想想自家的情況,燕王妃的心就像是被雪冰過一樣,拔涼拔涼的。


    知道兄長也是為難,可左思右想,燕王妃心中還是難受。


    燕王和幾個兒子輪番勸解也沒多大的用處。朱棣很鬱悶,總不能明白告訴自己的結發妻子,不用擔心,明個本王就扯旗造-反,龍椅上那個小屁孩嘚瑟不了幾天了,咱們不懼!


    朱棣要真是這麽衝動,道衍也不用花費十年時間,苦心費力的勸他造-反了。


    大雪紛飛中,兩名宦官扶著朱高熾走到圜殿,穿過周回兩廡,走到正房門外,未及稟報,隱約聽到室內傳出一陣笑聲,聲音很熟悉。


    朱高熾敦厚的麵容上閃過瞬間的陰沉。


    “裏麵可是孤的二弟?”


    “回世子,正是高陽郡王。”守在門外伺候的宦官小心答道:“郡王來了不到半盞茶的功夫。”


    “恩。”朱高熾臉上重又露出憨厚的笑容,“通報吧。”


    “是。”


    看著敦厚富態的世子,守門的宦官一度認為剛才是自己眼花了。


    臨近傍晚時分,雪下得更大了,從王府出來的三保一行人趕在城門關閉前出了北平城。


    燕王府派人出城的動靜自然瞞不過張昺和謝貴在城中布下的耳目。


    “北邊?”


    布政使司內,到任不久的北平布政使張昺坐在二堂廂房內,得知三保等人出了廣智門,著人給北平都指揮使司帶個話,詢問是否是邊塞又出了事情。


    宋忠在開平衛杖責邊軍的消息尚未傳到張昺耳中,他必須確定,到底是燕王打算提前反了,還是另有原因。弄清楚燕王此舉的用意才能想法子應對。


    都指揮使司內,謝貴也是一頭的霧水,他比張昺想得更周全些,立刻派人追出北平城,跟在王府派遣之人的身後,看看他們到底想幹什麽。


    開平衛


    孟清和動了動胳膊,養了半個多月,背上的傷口倒是結痂了,被傷到的內腑還需慢慢調養。


    “百戶千萬要放在心上,別仗著年輕就不當一回事。到老了,可就要遭罪了。”趙大夫診過脈後,給孟清和重開了一副藥,“老夫不是危言聳聽,百戶底子薄,還是多注意些好。”


    “謝趙大夫,孟某自會注意。”


    話音剛落,孟清和就忍不住咳嗽了幾聲,胸腔裏像是開了個風箱,嗓子和耳朵都難受得緊。


    “趙大夫,這藥還要吃多久?”咳嗽過,喝了幾口水,勉強壓了壓,“孟某不能一直這麽養著。”


    “多則數月,少則半月。”趙大夫提起藥箱,“百戶還是安心養著的好,免得落下病根。”


    孟清和已經領會過趙大夫的個性,目送老先生出門,重新躺回塌上,總算是舒服了一些。


    從昏迷中醒來,發現自己竟然在千戶所裏,睡的還是沈千戶的臥房,孟十二郎很有一種被百萬大獎砸中的感覺。


    沒死,熬過去了。


    投名狀也起作用了。


    如果之前的自己,在沈瑄眼中還是個微不足道的小蝦米,現在,怎麽說也升級到鳳尾蝦級別了吧?那麽,成為龍蝦那一天也不會太遠了吧?


    孟清和醒來之後,沈千戶沒馬上讓他卷鋪蓋走人,隻是讓他從自己的臥房搬出來,到三堂的另一間廂房內養傷。


    期間,孟虎和孟清江都來看過他。讓孟清和吃驚的是,兩人竟都入了軍籍,穿上了朱紅色的袢襖。


    “四堂哥,五堂哥,這是怎麽回事?”


    孟虎和孟清江互看一眼,之前,他們壯著膽子來千戶所接人,卻被告知十二郎傷重,不能輕易搬動。正沒主意時,見到了沈千戶,意外得了沈千戶的賞識。


    “我們兄弟也沒多大本事,隻會種田,有一把力氣,得千戶看重,那是了不得的事。”


    看著臉膛發紅的孟清江兩人,孟清和有點不是滋味。


    到底是沈千戶天生霸氣側漏,還是因為自己官太小?


    一起生活了幾個月,眼見自己升官,也不見這兩位堂兄動心,怎麽才見著沈千戶一麵,就義無返顧的成了軍戶?


    “兩位堂兄可想好了?九叔公和大堂伯那裏,最好還是提前說一聲。”


    孟重九那隻老狐狸,孟清和倒是不太擔心。能主動提出讓孟虎跟自己到邊塞,肯定早料到會有這麽一天。


    讓孟清和憂心的是孟廣孝一家子。若是知道自己還活著,孟清江就成了軍戶,不知道會不會腦袋發熱去找自己家人的麻煩?


    “十二郎放心,家中的事情我等自會料理,不會讓十二郎為難。”


    孟清和點點頭,不再多言。心中仍想著給孟王氏送個消息,到底有個提防的好。


    畢竟,孟清江主動投軍,實在有些出乎他的預料。


    除了孟虎和孟清江,周榮和高福等人也來探望過孟清和。比起孱弱的孟百戶,一身腱子肉的軍漢們早就活蹦亂跳,開始當值了。


    十五軍棍,不過是背上多了幾條疤。


    “孟百戶是條漢子!”


    同樣榮升百戶的周榮,好似忘記了同孟清和在城外的不愉快,對孟清和翹起大拇指,蒲扇大的巴掌就要拍在孟十二郎的肩膀上。


    幸虧中途被高福截住了,這一下要是拍實了,孟清和怕是要當即慷慨就義。


    孟百戶呲牙,盡釋前嫌?真不是借機報複?


    “百戶,咱們兄弟都被調回了城內。”


    周榮離開後,高福將孟清和昏迷臥床期間發生的事,撿著重要的說了。


    “丁小旗傷得也重,其他兄弟都能當值了。百戶的兩位族兄都在卑下旗中,這幾天跟著劉小旗在城頭巡視。”


    “城外的瞭望墩台如今是誰在守?”


    “周百戶手下的一個總旗。”


    “他們不是騎兵嗎?”


    孟清和十分詫異,騎兵不該機動作戰?什麽時候開始守墩台了?


    “千戶手下的騎兵被抽-調一千,補上來的都是步卒。”頓了頓,才接著說道,“據說是宋都督的意思。”


    “宋都督?”孟清和沉吟片刻,“這事我知道了。告訴兄弟們好好當值,別人有話不用理會。沈千戶對咱們弟兄有恩,能心甘情願為手下挨軍棍的上官有幾個?”


    “百戶放心,弟兄們心裏都有數。”


    “還有,那個什麽朝廷來的都督,蹦躂不了幾天。”孟清和冷笑一聲,“好好看著吧。”


    “百戶慎言!”


    “沒事,隻要弟兄別外傳,沒人知道。”孟清和看著高福,“高總旗是仁義漢子,救過孟某,孟某信你!”


    “百戶……”


    “另外,這裏還有一件事托高總旗去辦。辦好了,怎麽著也能多少還上些千戶的恩情。”


    “百戶請說。”


    “得空了,高總旗去一趟城中的雜造局……”


    說話時,兩人都沒發現,一個穿著青色武官服的身影站在門外,駐足良久。


    如玉的麵容上帶著一絲觸動。


    沉思片刻,沈瑄轉身離開,青色的官服下擺,帶起一陣朔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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