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十香一看見他,眼圈驟然就紅了,沒等他進來活躍氣氛,先下手為強的拉著他出去了。


    她在電話裏發泄過一次,一見到人卻又崩潰了,她護理過幾個心髒病人,突發梗塞,死於夢裏的深夜和淩晨,對於不太識字的她來說,心髒病就是癌症。


    死生之前無大事,她當時聽了半截話,整個人嚇得肝膽俱裂,現在還心有餘悸得厲害,陳西安是誰都得先一邊兒涼快去了。


    錢心一貼著走廊的牆壁站穩,手忙腳亂的安慰著在他身上亂捶的老母親,路過的人看他的眼神裏大概寫的是不孝子,不過他也承認。


    母親似乎越來越矮了,低他一個頭,他投下去的視線落在她眼角的魚尾紋上,看見淚水被勒成細縷從褶皺裏沁出來,那種涕淚橫流的姿態讓他心肝一顫,才真的意識到她老了。


    他內心酸澀的張開胳膊,將她環在了臂膀之間,這真的是他這輩子第一次擁抱他的母親,以一個成年人的身份。孩子終究會成為父母,而父母變成了老去的孩子。


    錢心一反複保證他沒事,彭十香忍不住埋怨他們兩個男人才會過成這樣,他自知理虧,不敢出言反駁,無辜的陳西安負了個連帶責任,等她發泄完回到病房,陳竇娥已經削出了一個果盤,正在接電話。


    他不知道在哄誰,語氣裏全是耐心,還是一副長輩的畫風,錢心一聽了沒兩句,就知道他電話那頭是小叛徒劉易陽,陳西安看他一眼笑著說了句回來了,接著就把電話遞了過來。


    錢心一把手機貼到耳邊,弟弟招牌式的哈哈哈就傳了過來,嘎嘣脆的叫了聲大哥,小破孩子無憂無慮,錢心一一邊覺得他傻,一邊又覺得傻一點也好,聽他嘀嘀咕咕的抱怨期末考,接著又嚶嚶嚶的說考完要過來玩耍。


    錢心一十分大哥的讓他好好複習,然後把手機傳給了他媽。


    彭十香來得匆忙,因為劉易陽期末考要補習,沒能帶過來,她其實不太放心,但也隻能就重避輕,在電話裏問東問西,問得錢心一有種她撂了電話就要回家的錯覺。


    陳西安給他丈母娘叫的外賣已經冷透了,錢心一打算重新去買,節省慣了的老一輩不允許,他隻能提著雞湯和盒飯去了水房,那裏有個公用的微波爐,不論什麽時候去都是加熱狀態。


    錢心一看了眼排成的長隊,陽奉陰違的從另一邊的樓梯去了食堂,花了幾塊錢在小炒窗口熱好食物,給陳西安下了碗什麽都不要的雞蛋麵,又拿了一份盒飯。


    這次回來兩人沒有幹瞪眼了,陳西安在旁觀,他媽則在床頭櫃上雷厲風行的收拾,堆了滿桌的水果和營養品一掃而空,正好當飯桌。


    吃飯的氛圍還算和諧,雞湯有很大兩碗,彭十香雖然沒有親自給陳西安盛,但是錢心一趁她去洗筷子,手快的用筷子沾了下味道,一度懷疑她沒加鹽,自然就明白這是專門給陳西安的。


    他心裏有點感動,抱著保溫盒倒在陳西安身上,放鬆的攤成一坨稀泥,替他母親拉好感,小聲的不讓衛生間裏的人聽見:“你婆婆可真是偏心,明知道我是個重口味,這湯沒法喝了。”


    陳西安跟他竊竊私語:“丈母娘看女婿,看到沒脾氣。”


    錢心一覺得他瞎了,搖頭晃腦的說:“我才是你媽的女婿,看我的待遇再看你,很嚴重的婆媳不和。”


    他現在有點得意,陳西安不跟他計較,就是被他戳在下頜上蹭來蹭去的發茬弄的很癢,就伸手去推他的頭:“起來。”


    “不起!”錢心一高興的時候就容易幼稚,跟他對著幹,仰著頭往他肩膀上卡:“有本事你把我推起來。”


    陳西安臉上閃過一抹陰笑,接著猛地往後一撤:“有本事你焊在我身上。”


    錢心一沒料到他會突然發作,躺空了直接砸到了他大腿上,他臨時騰空受了點驚,靠了一聲,抬手在陳西安臉上扇了一下:“你大爺!這不科學,我這結構是搭接啊。”


    陳西安一瞬間就想起了重逢那天的“腦子沒鍍鋅”,抿著嘴笑:“你這搭接深度不夠,連接方式也不牢靠,是我的話我會選鉸接。”


    “怎麽鉸?”錢心一是個勤學好問的寶寶:“把你兩胳膊當耳板,我把頭塞進去,那也沒有銷啊?”


    這是神經病的腦洞,他偏偏還很一本正經,陳西安笑得停不下來,覺得他蠢起來有點萌,他將手從他後頸穿過去,準備把人抄起來:“說你傻吧,你不承認,重力就是天然的銷軸,你摟住我的脖子就掉不下去了。”


    錢心一瞪了下眼皮就準備揍他:“矮你個零點零零三米你還不得了……”


    然後他就聽見了一聲很刻意的重咳,剩下半句“誤差都不夠補”登時腹死胎中。


    無聊的兩人集體一愣,各自在對方眼裏看見了幸災樂禍,錢心一翻身爬起來,叫了聲媽。


    彭十香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她在衛生間門口站了十幾秒,床上兩大男人動手動腳的誰也沒看見她,那些看似隨便意味卻親密的肢體碰觸讓她覺得礙眼,他們說的話也像地下黨接頭似的,讓她完全聽不懂,不過神情她還是會看的。


    在她看來,除非陳西安變個性別,否則他們沒有般配的可能,然而就算不般配,他們之間的氣氛卻很自然,有話聊,雞毛蒜皮也是趣事。


    前些年有陣子錢心一抵觸相親,彭十香趕鴨子上架的跟著去盯過,那種幾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沉默寡言讓她急得恨不得掰開他的嘴往裏塞點台詞,可是錢心一不爭氣。她其實明白,在索取方麵,兒子是一個很被動的人。


    她一直希望他能在對象麵前侃侃而談,如今她看到了,卻因為陳西安的性別而更加憂愁,可她的兒子這麽高興,彭十香忽然不知道自己盼得是什麽了。


    人永遠無法獲得真正的滿足,一個訴求的實現必定伴隨著下一個願望的到來,消極的說,就是貪得無厭。


    彭十香茫然的甩掉筷子上的水珠,情緒低落的說:“吃飯吧,都涼了。”


    錢心一把小馬紮挪到床邊,讓他媽坐椅子,他有意隔開兩人,可陳西安還是成了孤家寡人,他坐得高吃得少,看著底下兩人的小互動,心裏覺得他出頭的日子不遠了。


    錢心一挑食的毛病已經改掉了許多,他頭也不抬的把切碎的洋蔥扒進嘴裏,彭十香不說驚呆,卻是真的驚訝,她看他一點反應也沒有的吃了半碗,終於沒忍住提了一句:“……菜裏頭,有洋蔥。”


    錢心一把飯咽下去,作為一個從不承認自己挑食的人,他一時沒反應過來:“是有,怎麽……哦洋蔥啊,血淚史。”


    他不禮貌的用筷子指著陳西安,說:“他禍害我,我們換著掌勺,我弄的都是他愛吃的,他弄的全是我不吃的。”


    陳西安事不關己的喝了口湯:“你少來。”


    彭十香連忙把他指著人的筷子掰開,小聲的指責:“沒家教,瞎指什麽!”


    錢心一於是把筷子擺到盒飯上,想起那段一個桌上四個菜、沒有一個能下筷的日子特別不堪回首,他跟彭十香控訴了半天,結果沒有得到娘家人應有的憤憤不平,反而是他媽古怪的盯著陳西安看了一眼。


    陳西安有所察覺似的抬起頭,對她笑了笑,後者很快就移開了目光。


    吃完飯錢心一打算把她送回自己的房子,家裏雖然有陣子沒收拾了,不過他覺得她應該不願意去陳西安的住處落腳。


    彭十香確實是這麽想的,可在停車場扣上安全帶的時候,她忽然心血來潮的說:“帶我去你們住的地方看看吧。”


    錢心一愣了一下,立刻去看她的表情,結果沒看出喜怒來,他拿不準她心裏在琢磨什麽。一路都是沉默,她心事重重的靠在椅背上,錢心一幹脆一門心思的開車。


    他輕車熟路的將母親帶進公寓,陳西安的房子是新建住宅,裝修比他買的那個老小區房看著高檔不少,他打開門摁亮大燈,屋裏的一切登時映入眼簾。


    彭十香在玄關口愣了好一會兒,她還是傳統的男主外觀念,目睹這裏之前,以為他們過日子就是兩個錢心一,加起來隻會更加亂糟糟,然而事實證明,陳西安的家比她自己在b市的屋裏收拾得還幹淨。


    以她對錢心一二十多年的了解,他是沒這份耐心和本事的。


    她看見和了解到的一切都表明,陳西安的條件比她兒子好,她還聽說他來自書香門第,父母雙方都是科學家,要是換成正常的性別,就是她們高攀了。


    那他和錢心一在一起,除了人沒什麽值得他圖的……彭十香心裏陡然一驚,莫名躥出個她想都沒想過的念頭:錢心一有的他有,沒有的他也有,那他喜歡的是錢心一的什麽?


    錢心一不知道他媽在思考哲學問題,他進了屋子就開始轉悠,先給他媽燒了壺水,歡迎她蒞臨檢察,自己則一頭紮進了衛生間,把從賓館帶回來的髒衣服扔進洗衣機,又去臥室刨衣服。


    後天他就要去a市參加二次投標,根據邁爾斯的口風,這次跟上次不同,將現場出結果,出完就散,絕不黑幕,他也不知道要待幾天,這也是他隻能讓他媽過來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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