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廣的大殿內,頓時一片死寂,連孝明帝的喘息,也在話落之際,不由自主的屏下,他睜開雙眼,渾濁的瞳仁定定的望向劉珩,


    可此時,掛在金鉤上,薄如蟬翼般的輕紗,被一陣不知從何處拂來的清風揚起,遮擋了孝明帝的目光,亦掩下劉珩那一記瞥向殿門,冷意流轉的眸光,隻見原本厚重緊閉的殿門,不知何時已啟開一條縫隙。


    半晌,孝明帝沙啞且意味深長的聲音在殿內響起:“朕若未記錯,近十載之前,已為你指了正妃,且還是你母後親自所求。”


    孝明帝口中所言,自是已故的李後,太子生母。


    劉珩墨眸微眯了眯,臉上沉定的神情,終是有了一絲變化,他笑了,薄唇漸漸勾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噙著一絲微不可查的譏嘲,“父皇不必擔憂,兒臣入宮前夕,方收到李雋傳訊,當年指於兒臣的正妃,隴西李氏嫡長女,病歿。”


    隨著輕飄飄的“病歿”二字出口,孝明帝倏然瞪大了雙眼,長子那張俊朗的麵容,在他眼前霎時變得無比清晰,以至於薄唇上那一縷諷笑,也顯露得一清二楚。


    他已知曉了?


    十年前,李後故去,彌留之際設法讓孝明帝應下指李氏女為太子正妃一事,早已對李氏心生不滿的孝明帝將計就計,賜下婚約,卻未曾言明成親之日,以至於劉珩弱冠之後,仍是孑然一身。


    而後,隨寒門勢起,士族式微,首當其衝的便是當年朝堂之上,大權在握的隴西李氏,當年李氏掌權之人正是李後兄長——李雋,其當機立斷,致仕之後舉族避走隴西,這才保下李氏一脈。


    然而,十年光陰,在孝明帝暗中授意之下,李氏一族頗受波折,而當初賜婚的嫡長女李縈,也因遲遲未能成婚而芳齡蹉跎,心高氣傲的李縈,心懷怨恨,竟與一名容貌俊秀的小門世家子私囊相授,最後珠胎暗結。


    李雋怒極之下,雖狠心杖斃長女,卻未敢將此事聲張,更別言上奏議請罪,為保住李氏一族,李雋行了桃代李僵之舉,自族中選了一位年歲容貌於李縈相近的姑子,養在名下,充當長女,而為顧全己身,李氏族人無需李雋勒令,自行緘默。


    本以為此舉神不知鬼不覺,卻不料早被孝明帝當年埋於李氏中的棋子暗中傳入帝王耳中。


    孝明帝之所以未在當年便對李氏下手,乃是因忌憚引起士族魚死網破之舉,又欲將此事作為製約劉珩的最後把柄,不曾想,劉珩竟也得知了此事!


    看著孝明帝泌黃泛青的麵容,劉珩淡淡一笑,道:“故,還請父皇將崔氏次女,指於兒臣正妃。”


    孝明帝氣極反笑,一陣嗆咳後,冷哼道:“你既有所求,朕應了你又何妨?隻是你須得想好了,以北征之功換此一事,莫要到頭來,悔之晚矣。”


    言下之意,便是求了指婚,便再無任何賞賜了?


    劉珩垂下的眼簾,墨眸中無一絲一毫動搖之色,他抬手一禮,“多謝父皇。”


    “你退下罷。”孝明帝掃了他一下,緩緩闔起雙眸,不在多看一眼。


    “諾。”劉珩輕應一聲,轉身便朝外行去,步伐幹脆利落。


    出了宮門,劉珩也未停頓,領著一幹墨未直奔西籬門,雖說殷貴妃與劉冀不敢輕舉妄動,但保不齊寒門中會有狗急跳牆之輩,畢竟,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隨夜幕降臨,華燈初上,熱鬧喧囂了一整日的陸府,終是漸漸靜下,送走最後一波貴客,陸羅氏笑得發僵的麵容上流露出一絲倦怠,她匆匆回到居住的庭院,陸嵐正在屋中候著,隻是那副坐立不安的模樣,無半點白日所見的溫婉高雅。


    “母親!”


    陸羅氏一踏入屋,便見女兒花容慘白的撲來,心中不由一緊,口中卻叱道:“出了何事,惹得你這般惶惶,也不隨你夫主一同回府。”


    陸嵐此時哪還顧得著王樊,原本自水榭回到園中宴席上,她便打算喚陸羅氏到一旁言明所察之事,可偏偏崔陸氏似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整日都拉著陸羅氏敘話。


    從早年小姑獨處時的姑嫂情誼,到出嫁後清河的風土人情,甚至還言及當初崔莞與陸嵐的相伴瑣事,這一聲聲意有所指的話,驚得陸羅氏不得不打起萬分精力,小心應對,唯恐言辭不當,惹來崔陸氏的疑心,而陸夫人也在旁幫襯著圓話。


    如此一來,陸羅氏哪還能察覺到陸嵐的異狀?且陸嵐回席後不久,崔莞等人也一並返回,而後就更無縫隙可尋,逼得一整日皆如坐針氈的陸嵐,生生忍到此時,方能將憋在心中的驚聲駭語一一吐露。


    “什麽!?”陸羅氏臉上的倦怠一掃而空,猛然瞪大的雙眸中湧現出陣陣駭然,“你是說……不,絕無可能,世間豈會有如此荒唐之事!”


    “母親。”陸嵐緊攥在陸羅氏臂上的雙手冰涼徹骨,她也不願相信,可事實擺在眼前,那畫那詩,若非是崔莞本人複生,又怎會知曉?


    陸羅氏深吸了一口氣,定下心底的慌亂,沉聲道:“以你與阿莞的交情,當年那幅畫說不定被她妥善收藏,那崔菀既回了府,保不齊在何處尋出畫,這才……”


    “可那字跡分明就與阿莞所寫的一模一樣!”陸嵐此時是真慌了,姑且不言與崔氏反目成仇,一旦思及王樊得知此事的後果,她便覺得渾身上下如墜冰窟。


    “這又有何?”陸羅氏冷聲道:“那崔菀到底是養在別處,你姑父姑母又甚是寵愛阿莞,難免會望菀思莞,為奪人矚目,她自是得事事學著阿莞,練上一手相似的字跡,也不無道理。”


    “可……”陸嵐還欲再辯,卻被陸羅氏揮手打斷。


    “推開旁的不說,倘若她真是阿莞,豈會流落在外三載不歸?你莫忘了,次女雖也是嫡女,卻遠不及嫡長女有分量,尤其是博陵崔氏也摻和其中,此事可做不了假!”


    崔氏次女回族一事傳入陸氏耳中時,陸氏早便差人暗中查訪,若真有蹊蹺,還能等到今日?


    陸嵐在陸羅氏的一番勸慰下,漸漸穩住心神,可不知為何,她眼前總是浮現出崔菀那張熟悉至極的麵容,以及一雙似笑非笑的眸子。


    “好了,你也早些回府罷,以其在此疑神疑鬼,還不如花費心思,好好拿捏住你夫主。”陸羅氏拍了拍陸嵐冰涼的手,長歎一聲,女兒與王樊之間的疏冷,亦是她心中一結。


    提及王樊,陸嵐心中好似有一物轟然崩斷,她蔥白的十指緊握成拳,抬起眼,直直的望向陸羅氏,咬牙一字一句言道:“母親,崔菀留不……”


    她話還未完,微張的唇已被陸羅氏閃電般抬手捂住!


    陸羅氏滿臉冷厲,瞥了女兒一眼,當即側首喝道:“都下去。”


    “諾。”守在門邊的兩名侍婢恨不得未長雙耳,顫聲一應,急急退出門外。


    隨著門扉合攏的聲響落下,陸羅氏反手“啪”的一聲,重重甩在陸嵐臉上,原本就慘白的左頰迅速浮起一道紅印,五指清晰可見。


    “母親。”陸嵐捂著熱辣刺痛的臉頰,不敢置信的望著陸羅氏,就是當初她算計害死了崔莞,陸羅氏也未曾動過手,今日卻……


    “你瘋了?這等話也能言出口?你莫不是要見整個陸氏家破人亡,才肯罷休?”陸羅氏氣急敗壞的瞪著女兒,崔氏長女之死,已與陸嵐扯上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幹係,而今崔氏次女前來建康祝壽,倘若又生意外,崔氏豈會善罷甘休?


    “我……”


    “此事你最好爛在腹中,想也莫想!”陸羅氏厲聲道,可目及陸嵐臉上的掌印與灰白的麵色,心中不由一軟,又道:“崔氏此次無非是前來為你祖父祝壽,沒兩日便返回清河,那崔菀也不會留在建康,你放穩心。”


    “嗯。”陸嵐垂眸掩下眸底的不甘,低低的應了一聲。


    “好了,今日你便留在家中過夜罷,我會差人前往王氏報信,明日一早,你再回去。”陸羅氏言畢,轉身喚了門外的侍婢,取來藥膏為陸嵐敷傷。


    看著陸羅氏的背影,陸嵐麵容木然,心底卻飛快的衡量,該在何時何處,又用何法方能幹淨利落的除掉崔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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