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被人心心念念算計不已的人,此時正安然的坐在馬車上。


    “阿莞,你今日……可有引起旁人疑心?”眼看路已行了一半,與崔莞一同坐在馬車中的崔陸氏,猶豫許久,終是忍不住開口詢問,而她所言的旁人,自然指的是陸嵐。


    崔莞斂回透過紗窗,正賞著健康夜景的目光,彎眸笑道:“母親放心,我自有分寸。”以白日的情形來看,隻怕今夜,陸嵐是難以入眠了。


    崔陸氏心頭略鬆,事實上,今日在席中,她刻意攥著長嫂把話,為的便是旁敲側擊,想探查母親究竟有無插手,結果令崔陸氏的心,一下便跌落穀底。


    雖說陸嵐為陸氏之女,可阿莞身上也淌有陸氏的血脈啊!


    這些人,怎能如此狠心?


    車中嵌著明珠,崔莞目及崔陸氏眼底泛起的盈盈水光,稍加思索,便猜出了她心中所想,崔莞無聲的歎了口氣,挪動身子靠近崔陸氏,倚入她懷中,輕聲道:“母親,我到底是姓崔。”


    兩相權衡,自是取得益最重的一方,哪怕她身上也流著陸氏血脈,可她姓崔,不似陸嵐,姓陸。


    外家女高嫁,總不及自家人來得有利。


    崔陸氏怎會不知其中的道理,隻是身為陸氏女,她對陸氏的期許,比崔莞更重一些,因而心底難以釋懷,亦為常事。


    “罷了,過兩日我便帶你回清河,往後再也不入建康便是。”崔陸氏摟住女兒溫軟的身子,神情間透出一絲心灰意冷。


    崔莞靜靜的依在崔陸氏懷中,也未多言,隻是緩緩闔下的眼眸中,飛快的掠過一絲冷然。


    在崔氏馬車正緩緩朝別院行去時,早一步離開陸府的王樊已回到王氏府邸中,一入門,守在庭院前的仆從便急急上前稟報:“郎君,家主喚您前往萬卷樓。”


    萬卷樓,顧名思義,乃是藏書萬卷之樓,亦為王煥獨用的書房。


    王樊雖不知王煥因何這般急切的喚他前去,但他仍是拂了拂衣袍袖擺,轉身隨著提燈引路的仆從,朝萬卷樓行去。


    夜風徐徐,吹散了王樊身上的酒氣,微醺的眼眸逐漸恢複原本清透,隻是無人察覺,一向高遠疏漠的瞳仁,映入當頭傾瀉而下的月華,竟流轉出一縷相思悵然。


    崔氏雙生女一事,他知,今日崔夫人攜次女臨門祝壽一事,他亦知,甚至他原本可以陸嵐之名,入內園,尋芳蹤,再見一見那繚繞在心頭,魂牽夢縈的麵容。


    然,他到底還是邁不出那一步。


    王樊昂首抬臂,捂住雙眼,卻抹不去眸底微泛的酸脹與唇邊的苦澀。


    她非她,以其望顏思卿,不如不見。


    “郎君?”引路的仆從見隨在身後的人越行越慢,且又以手捂眼,生怕主子跌倒,他不由止步輕喚。


    王樊霎時回神,掌心落下時在眸上重重一抹,眼中已是一片無波無瀾的清冷,“走罷。”


    行到萬卷樓,守門的仆從顯然早已得了吩咐,並未入內稟報,而是徑直推開虛掩的門扉,行禮道:“家主有言,郎君自可入內。”


    王樊頷首,信步踏入,敞開的兩扇木門,在他身後緩緩合攏。


    “父親。”


    位於二樓燈火通明的書房內,王煥並未捧書細觀,也未執筆落墨,而是在一扇開在內院的窗欞前,反手而立,靜靜的,出神的眺望著夜色下的王宅,若非王樊一聲喚,他仍不知屋中已入了人。


    回過神的王煥,看了一眼站在堂中,一臉平靜的王樊,這是他最得意的兒子,卻也是他這一生最為虧欠的兒子,若當初不是為避免孝明帝對王氏的猜忌,更避開孝明帝將手伸入王氏之中,他也不會在失了崔氏一門親厚,匆匆擇選陸氏女。


    以至於今日……


    王煥晦澀的目光掃過靜靜擺放在幾案上的密函,歎聲道:“你將幾上的信函拆開一觀,再言。”


    王樊自無不應,上前將信函拾起,抽出其中的信箋,展開細看——


    “這……”


    唰的一下,王樊的麵色頓時一變,飛快地翻湧底下另外幾張信箋,直至將函中所有箋紙看畢,執著信箋的手已是抑製不住微微發顫,又驚又怒的眸子下意識望向已回到幾後的王煥,“父親,這是……”


    王煥擺了擺手,沉聲道:“這是今日散朝後,有一人攔下我所乘馬車,將此信函交予我手中,且那人持的,是太子令牌。”


    即便王煥不言及令牌一事,王樊也知此信與太子定有關聯,隻因信箋右下處,印著一方紅印,外人或許不知,但王煥與王樊自是看出,這是太子私印。


    “這信中所載,為實?”王樊勉強壓下心中翻湧的怒火,臉上已是一片鐵青。


    信箋上清清楚楚的載有當年清河崔氏嫡長女崔莞“病故”的真正緣由,而另外幾張,則是當年與崔莞陸嵐二人同行的李、徐、薑等三人的供述,原來早在山匪來襲之前,崔莞已是“病”得神誌不清,而陸嵐確實為救崔莞身受重傷,可其中的蛛絲馬跡,又另當別論。


    好比若非陸嵐以尋醫之名,執意趕路,車隊也不至於錯過驛站,而也宿荒山野道,繼而遭了匪禍。


    一句句證詞,嚴然推翻世人所知的一切,亦令王樊的心,如遭雷噬。


    他竟與害死阿莞的凶手共結連理!


    看著王樊時青時白,悲滄不已的麵色,王煥閉了閉眼,道:“此氏便交由你處置。”話落,似生怕王樊心軟,他又添了一句:“不過,陸氏最好還是暴斃罷。”


    倘若將此信函送來之人,並非是太子,而是崔氏,興許陸氏還有一線生機,可既然太子插手,便明明白白的表示,崔氏已徹底投入太子門下,而王氏既然擇了太子,便該拿出當有的誠意。


    陸氏,便是最好的祭禮之一。


    王樊胸膛跌宕起伏數次,慢慢平下,他將手中的信箋小心折好,放回函中,置回幾案上,沉默片刻,方道:“父親所言甚是,但此事不宜過早。”


    王煥頷首,“既然此事已交由你處置,如何行事,你可自擬章程,無需再問旁人。”


    “是。”


    ******


    陸嵐一夜輾轉反側,天色微明,便起身梳洗,連早膳都未曾用,便急急返回王氏府邸。


    “夫人回來了。”庭院中的侍婢目及步履匆匆的陸嵐,紛紛行禮。


    “郎君在何處?”陸嵐穩了穩絮亂的心緒,對身前行禮的侍婢輕聲問道。


    “回夫人,郎君剛起榻,正在偏廳用早膳。”


    陸嵐聞言,轉身便往偏廳去,直行到門前,方止步,攏了攏一絲不亂的發髻,又整了整身上半褶未見的華服,這才跨門而入。


    王樊確實正在屋內用膳,一陣佩環清音傳入耳中,他不必回頭,也知來人是誰。


    闔了闔沉冷的雙眸,王樊用力捏了捏手中的象牙箸,起身時,臉上的冷冽盡消,隻餘下一片與往常相似的疏漠。


    “夫主。”仔細打量了王樊一眼,見他並無異樣之色,陸嵐心中微定,盈盈行了一禮。


    “嗯。”王樊淡淡的應了聲,旋即道:“昨夜陸府差人送了信,言及你於園不慎吹了涼風,略有不適。”說著他勉強克製住眼底的厭惡,僵聲道:“可還有礙?”


    從未有過的關切,使得陸嵐身軀微顫,她眨了眨眼,不敢置信的望向王樊,喃喃道:“夫、夫主……”


    她一直想著,盼著,希冀總有一日他會發覺她的好,會明白她待他的心,不必任何一人差,待他的情,亦不必任何一人淺,而今,而今……


    “怎麽?”王樊盯著呆在原地的陸嵐,皺起眉,莫非她知曉了什麽?


    “無、無事。”陸嵐雙眸泛紅,壓下心底的欣喜,哽聲笑道:“昨日確實吹了風,不過歇了一夜,已無大礙。”


    “如此便好。”王樊移開眼,重新坐回幾上,“若還未用膳,便坐下一同用罷。”


    陸嵐此時恨不得能與王樊多處片刻,當即便應聲落坐,而王樊雖仍是冷麵冷語,可偶爾一箸小菜,一箸糕點,卻比甜言蜜語更令她歡喜。


    用過早膳,王樊移開眼,未看陸嵐泛起絲絲嫣紅的嬌羞麵容,自顧言道:“我命人熬了鹿膏,你往後每日用上一碗,可調養身子。”


    原本王樊微露的關懷,已讓陸嵐開懷不已,此刻不加掩飾的一番言語,頓時讓她覺得,昨夜留在陸府過夜,真是一招明智之舉,早知這般便能令王樊對自己有所改觀,莫說吹風著涼,便是真重病一場,她也甘之如飴。


    “多謝夫主。”


    嬌軟的鶯聲,卻讓王樊心底愈發厭惡,不過,他仍是耐著心思,親眼看陸嵐將那碗鹿膏吃下,方起身離去。


    往後,每日一盞熬得香濃的鹿膏,均會在早膳之後,出現在陸嵐眼前,落入她腹中,與之相較,陸嵐眉眼的順心與舒暢,愈來愈飛揚明媚。


    半月後,由崔誠做主,暫且留在建康的崔氏族人,於初升的朝暉中,迎來了宮中之人。


    “聖上親諭——”


    一道尖細的嗓音回蕩在崔氏別院中,崔氏一幹人,以崔誠為首,齊刷刷矮下身。


    “聖上詔諭,茲聞清河崔氏之女崔菀,少而婉順,長而賢明,溫良敦厚,四德兼備,朕躬聞之甚悅。今太子已過弱冠,適婚娶之時,值崔氏女待字閨中,特將汝許於太子為正妃,擇良辰完婚,布告中外,鹹使聞之。”


    賜婚旨意一下,如同落入水中的巨石,激起千層白浪。


    且不言旁人如何,剛用過鹿膏的陸嵐,唰的一下站起身,滿麵驚愕,“怎麽可……”話未言完,心口陡然一陣刀絞之痛,陣陣熱流自胸中翻湧而上,她不由張開口,“哇”的一下,嘔出一口殷紅的鮮血,落入剛吃完鹿膏,尚未來得及收走的空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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