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在客場的比賽一結束,展望就搭當晚的航班回了重慶。


    依照慣例,周日的聯賽結束後總會有一到兩天的假期,假期的長短和比賽的成績沒有太大的聯係,隻看主教練的心情。往常時間裏,還在更衣室裏洗澡換衣服時就會有愛玩的隊員找相熟的教練員打聽這事兒,可今天卻很反常,從體育場回賓館再到機場,直到眾人坐到各自的座位裏,也沒人去操心這事。


    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才敢在這會子去招惹餘指導。


    一張臉黑得象鍋底一般的餘中敏,從比賽結束到現在就沒過幾句話。


    比賽輸了,零比二,還在貴陽機場時隊員們就知道了其它比賽的結果和聯賽的最新排名,上海紅太陽以一分的優勢再次領先,重慶展望靠著淨勝球比北京隊多一個才勉強保住第二的位置,第四名的武漢風雅落後他們四分,而第五名比武漢風雅都還差著十分哩,更有七八支隊伍落在榜尾,第十一名的長沙三元和最後一名的青島鳳凰隻差了四分——去年還在榜首風光了整整半年的大連長風,現在是倒數第四,這還是全托賽程安排的福、裁判又夠朋友給麵子,今天在主場,他們靠著一個球贏下了陝西瑞慶祥,總算暫時脫離了降級區……


    直到飛機在江北機場降落,餘中敏都是一言不發。他木著一張臉,就站在早早開到機場停車坪等候的俱樂部大客車門邊,手裏夾著一支煙,嘴巴鼻子裏望外冒白煙。借著遠處昏黃的燈光,人們可以看見兩隻淤腫的眼泡沉甸甸地掛在他的臉頰上,並不怎麽有神的倆眼,由於疲倦而布滿血絲。他微微仰著臉,似乎在茫然看著黑黝黝的夜色,卻又象在細細打量三三兩兩魚貫登上俱樂部的金杯客車的隊員。


    所有隊員都沒話,隻低了頭暗暗地加快腳步。


    餘中敏是最後一個上車的,前排有專門為他和領隊留下的座位,現在王興泰就坐在領隊的位置上,領隊卻坐到了隊員中間。


    “餘指導,”王興泰清清嗓子,壓低了聲音道,可他的話才開頭,一路上都不怎麽搭理他的餘中敏就道:“都聽著,明天上午九半就開始訓練,一日兩練,直到星期五,想遲到早退的這會就可以想想理由,誰要想請病假,最好先去把假條準備好……開車吧。”最後一句卻是對司機的。


    客車裏鴉雀無聲。王興泰張張嘴又合上,咽下一口唾沫歎口氣,便閉上了眼。


    那個國門一臉喪氣地瞧瞧段曉峰,又看看兩位助理教練,再看看坐在車窗邊耷拉著腦袋的歐陽東,抿抿嘴唇沒吱聲。早一個月他就已經答應下一位朋友,要去大足為他新開的一家商場助助威,為此他還提前約下了歐陽東他們。現在好了,什麽都泡湯了,他還得為怎麽把這事向朋友解釋而淘神。


    客車平穩地行駛在車流滾滾的大馬路上,歐陽東就象大多數隊友們那樣,把頭靠在高高的軟乎乎的座椅靠背,閉了眼睛假寐,可他的心情卻怎麽樣都無法平靜。


    他這是為什麽呢?


    因為比賽輸了麽?不會吧。有比賽就會有輸贏,這場輸了,下一場也能贏回來,在這個年度的聯賽沒有結束前,誰能知道最後的贏家是誰呢?再,他讀過那麽多的書,難道他就不知道“物極必反”這個道理嗎?展望在這之前剛剛有過開甲A聯賽先河的十連勝,他們在這輝煌的成績麵前有驕傲,因此上遭受挫折,這幾乎是必然的事情……實際上這接連的失敗還是一種好事,它能讓心高氣傲的展望隊員們的頭腦冷靜下來,認真地對待未來的每一個對手,也給口氣大得嚇人的展望俱樂部澆澆冷水,教他們明白十連勝並不能為俱樂部帶來一個冠軍的頭銜,更重要的是,這種失敗也是必需的,它能適當地調整教練的心理和隊員的競技狀態,用更合理的方式去分配他們的熱情和體能——聯賽是漫長的,真正的冠軍靠的不僅僅是突然迸發的實力,它靠的是持續的高水平發揮,靠的是毅力和恒心……


    這些道理歐陽東都明白,他悶悶不樂的原因並不全是因為這個,也不是因為餘中敏突然宣布取消休假——這原本就在他意料之中的事……


    那,這是為了什麽?


    他在這場比賽裏發揮得就象之前許多場比賽一樣出色,控球、傳球、突破、射門……作為一位前腰隊員,他做得足夠好了,展望隊員的集體低迷和客場失利並不能掩蓋他耀眼的表現,那些教人眼花繚亂的動作、那些如同舞蹈一樣富有韻律的奔跑、那些準確得就象雷達製導一樣的傳球,還有比賽剛開始那一次幾乎令人窒息的突兀射門——假如不是一個後衛的大腿碰巧觸及皮球,誰也不知道那球到底會不會進,至少那個守門員當時幾乎就沒什麽反應,他完全是憑著下意識的動作牢牢地抱住恰恰飛進自己懷抱的足球……第二天的《貴陽晚報》就用了大段文字來描繪他在這場比賽裏的表現,這無疑可以證明,他的的確確贏得了貴陽球迷的心。當他在比賽第九十一分鍾下場時,有許多球迷專門為他起立鼓掌,用掌聲來表達他們的感謝和敬意。主場的球迷為客隊的隊員鼓掌叫好,這大概也是一樁希奇事吧。


    問題就出在這“下場”二字上。


    他不是被隊友替換下場的,是讓主裁判用一張紅牌給罰下去的……


    紅牌?真的?


    答案是肯定的,確實是一張紅牌。


    那——這肯定是他在假摔!從他以往的場上表現來看,我們幾乎立刻就能得出這個結論,因為我們不記得他在比賽場上有過什麽劣跡,他又不怎麽參加防守,所以因為侵犯他人而得到紅牌的可能性很;他手臂上的隊長袖標也會隨時提醒他,自己肩膀上的責任有多大,他再不會因為別人侵犯到自己而做出什麽過激的出格事……除了為了騙取球而在對手禁區裏假摔之外,我們真不知道他怎麽會被紅牌罰下的!


    在得出這個判斷的同時,我們難免有一絲悲哀。我們的東子最終也沒有逃脫那些無賴手段的感染,他也象一個現實主義者那樣,在無法用智慧和身體來取得勝利時,就隻能借用狡猾的伎倆來達到自己的目的,雖然從他的出發來,他這樣做我們無可指責,可從道義上來看,他這樣做就違背了體育的精神……當我們想得更深遠一些,我們的悲哀就會更加沉重,或許這個假摔僅僅是個開始,他的出格行為也許很快就不會僅僅局限在比賽場上,還會慢慢地滲透進他的生活裏,比如打打所謂的帶刺激的牌,比如喝杯酒抽支煙蹦次迪泡個妞……


    我們的目光立刻就轉移就歐陽東的臉上,我們不希望現在就在他臉上看到墮落的前奏。


    那張我們很熟悉的年青麵孔上沒有多少表情,平靜得就象一泓波瀾不驚的潭水,緊緊抿起的嘴唇稍稍向下彎曲——我們無從猜測他這是在自責還是在責備他人,這便更教人擔心他的將來。我們都知道,許多人的一生都是因為這種事而改變的……


    《一張錯誤的紅牌!》


    第二天的《重慶日報》就用這樣的標題作為題目。


    “……第九十一分鍾,展望六號樸建成在本方禁區前沿背後鏟人犯規,這次犯規的性質很惡劣,確實可以出示一張紅牌,主裁判也確實是這樣做的。他飛快地跑到抱著膝蓋痛苦呻吟的貴陽隊員身邊,然後掏出一個紅顏色的方塊,在攝影機鏡頭的追隨下,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主裁判義無返顧地毅然決然地對著五米外的歐陽東高高舉起了手臂……重慶展望的場上隊長自始至終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在主裁判對他掏出紅牌之後,他還試圖過去幫自己的隊友情,還一個勁地勸嘴裏罵罵咧咧想過去和主裁判理論的樸建成……”


    文章旁邊就是一幅放大的照片——許多家報紙都有這樣一張照片:總算鬧明白發生了什麽事的歐陽東大張著嘴,眼睛瞪得幾乎都快跑出眼眶外,雙手在胸口朝自己比劃著,似乎是在向主裁判申訴著什麽,又象是在念叨著什麽……


    那篇文章還用調侃的口氣道:“……現在我們都知道為什麽歐陽東不喜歡防守了吧。他這種幾米外就能用‘佛山無影腳’把對手撂倒的本事,實在是不適合防守。不過,我們還是建議重慶展望考慮一下把歐陽東從前腰轉為後腰或者中衛,這樣做的話,至少那些對展望球門心懷不軌的人都會三思而後行。”


    有好事的記者專門為這事而找上餘中敏,希望能從他嘴裏套出有意思的話來做文章,可他們都失望了,對這事餘中敏可沒有太多的牢騷話。他不認為這張紅牌代表著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這不會是專門針對歐陽東的,也不可能是針對重慶展望俱樂部的。這隻是個工作中的失誤而已。裁判也是人,也有工作壓力,也可能犯一些可笑的傻裏巴嘰的錯誤;他們在比賽中的一舉一動都會受到無數雙眼睛的關注,無論對錯都有可能會挨罵,媒體會看著電視裏的慢動作回放來對照他們的判罰,然後揪住他們的錯誤不撒手……


    “不,我真沒什麽好的,誰在工作中都有可能失誤,你我都不例外。”餘中敏真是想擺脫這些見縫就叮的記者,不過他還不能象那些大人物那樣對記者使臉色,他隻好做出一副忙得不亦樂乎的模樣,急匆匆地趕去總經理辦公室。“改天有空再聊,現在事情多。……我們已經把這事向足協申訴了,相信很快就會有答複,歐陽東的紅牌是誤判,應該能被取消的,至於樸建成,看來他大概會被禁賽一輪。”


    總經理室外的女秘書禮貌地攔下了想跟著進去的記者。


    失望的記者隻好轉身去找這件事的當事人歐陽東。


    歐陽東也沒對他什麽,他告訴記者的話和餘中敏的差不多,隻是語氣更加委婉客氣一些。再一次失望的記者忍不住就猜想這中間會不會另有隱情,並且按照自己的推測再加上歐陽東師徒倆的部分原話,掐頭去尾、斷章取義地炮製出一篇精彩文章。最後這篇看上去挺真實的文章沒能見報,那位負責任的主編憑著自己對餘中敏和歐陽東的了解,斷定這文章很有可能是臆造的。雖然發行量很重要,雖然噱頭對讀者來很有趣,但是當文字與事實相去甚遠時,那它就不僅是損害當事人的利益和形象,也會損害讀者,最後受害的卻是報社——誰會信任一份滿紙胡話的報紙哩?


    與那位坐在椅子裏腦筋一轉就是一個主意的記者猜想的完全不一樣,餘中敏的邪火不是衝著主裁判,更不是衝著歐陽東。他是對自己這幫不爭氣的隊員們發火。昨天下午的比賽裏,除了歐陽東和樸建成,別的人都不知道在做什麽!尤杜這個前鋒根本就不記得球門在哪裏;薩加馬隻會從後場躥到前場然後再躥回後場;兩個邊前衛從鳴哨開始比賽就睡覺,一直睡到主裁判鳴哨宣布比賽結束;那個守門員真是好意思還叫自己作“國門”啊,紙門還差不多;替補任偉的後衛訓練時倒是顯擺得五五六六的,可一到比賽場裏腿肚子就轉筋,偏偏他還最喜歡上去助攻……最最可氣的就是段曉峰,比賽下來餘中敏幾乎想去翻翻出場名單,他得弄清楚,他到底派沒派這個前鋒上場,九十分鍾裏這個甲A第一射手到底在哪裏迷瞪著哩?!


    周一訓練難得的整齊,沒有一個隊員遲到,幾個簡單的熱身動作之後餘中敏手一擺嘴一咧,“慢跑幾圈再”,於是展望隊員們就開始一圈接一圈的慢跑……


    誰也不知道餘指導嘴裏的“幾圈”到底是多少圈。他就站在太陽地裏,陰沉著臉,看著自己的隊員跑。現在是山城的七月,綠盈盈的草坪在這時都教烤得白晃晃地直耀人眼,沒有風,火辣辣的陽光很快就讓他的運動衫上有了好大一片濕乎乎的汗漬,可他還是挺直腰板不動地方,抱著手肘不吭氣,嘴角斜得都快掉到地上了。


    一圈,又一圈,再一圈……


    餘中敏不叫停下,他們就隻能跑下去。幾個體能老大難的隊員漸漸地掉了隊,有幾個平時就偷奸耍猾慣了的隊員偷偷盯著餘中敏瞧了好幾眼,最後還是自己打消了這個念想,現在去觸餘指導的黴頭,那和把頭伸進老虎嘴裏沒什麽兩樣呀,要是他翻臉,誰知道還有什麽手段來折騰自己啊。


    上午跑圈,下午是分組對抗,還賭了東道,哪一方輸了球,還得一人掏出一百塊錢來賠給贏的一方,餘中敏和兩個助理教練做裁判,一切都照真的來……這一場對抗比真正的比賽還累人,一個多時跑下來,好些隊員累得幾乎就想趴在草坪上不起來了。


    “黑啊,真黑啊!”傍晚時,歐陽東在任偉的房間裏,對還窩在傷兵榜上的任偉哀歎,“你是沒去看啊,餘指導那哨吹得——他‘黑’我都覺得對不起這個‘黑’字!我就擠了薩加馬一下,就被罰款二十;老段就推了樸建成一把,八十……”


    任偉就坐在床上,燃著煙卷聽他們抱怨,一個勁地樂。段曉峰卻把他房間裏的冰箱門開得大大的,四下裏亂翻騰,還不停地嘟噥:“任偉,你就沒弄冰水什麽的在屋子裏?怎麽全是啤酒啊……”


    這邊聊天的兩人都沒理會他。


    “那我還是再傷兩天比較穩妥。”任偉煞有介事地頭道,“起碼得等餘指導這火頭燒過去,不然折騰一把我就得再乖乖地回來接著養傷……”


    “行!”歐陽東還沒話,門外就有人搭腔,“你幹脆就一直歇到下賽季,等牙口都長齊了再上場打比賽。”著話,虛掩的房間門就叫餘中敏一手推開,“要不我把你放到二隊去,你看怎麽樣?聽和我們搞共建的市委機關還有個托兒所,幹脆,我也給你報個名吧!”邊,就坐到沙發裏,便板起臉來道,“少給我裝樣了!沒讓你去貴陽是考慮到你今年還沒休息過一場,傷又剛剛好……明天你也給我去跑圈!”


    任偉立時就苦了臉。


    樓道裏傳來一陣搓洗麻將牌的嘩啦聲,還有幾個人大聲的笑罵,隻是聽不太真切。


    餘中敏微微皺皺眉頭,卻又不動聲色。現在是休息時間,隻要他們別鬧得太晚,隻要隊員們不鬧騰得太厲害,不影響第二天的訓練,不影響比賽,他通常都睜一眼閉一眼。


    “雷堯的傷不大好,得到八月底才能參加比賽。”餘中敏道。


    三個隊員都沒話,這事他們都知道。


    “下一場比賽會比較麻煩,足協已經通知了俱樂部,東子的紅牌不會取消。”餘中敏慢慢道。他剛剛從王興泰那裏過來,這事也是王總剛剛告訴他的,足協的一位頭頭以私人名義給王興泰打的電話。“你的傷真沒什麽事了吧?”他這是在問任偉。


    “真沒事了,能上場。”任偉立刻便拍胸脯保證,還伸出腿來屈屈彎彎,把腳踝靈活地轉來轉去。


    “那就好。”餘中敏頭,就從上衣兜裏摸出煙和打火機,扔給任偉一支,自己再上,揮揮手撥開麵前的一團煙霧,這才悠悠地道,“既然沒事了,這個星期的比賽結束,你和東子就一起去國家隊報到吧。”


    任偉的眼睛一下就瞪得滴溜圓!什麽?國家隊!真的嗎?別是騙我的吧……


    “別那麽高興,這隻是足協和咱們俱樂部做的一筆交易,”待餘中敏和歐陽東走出去,段曉峰立刻就給興奮得抓耳撓腮的任偉頭上潑涼水,“接連坑了咱們兩次,足協再不給咱們甜頭,他們心裏也怕出事……”話到一半他就閉上了嘴,恨不得抽自己倆耳光,再把剛才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咽回去。


    幸好樂迷糊了的任偉都沒認真地聽他在什麽。


    “東子,我看你今天心情不怎麽好,是不是還在為那張紅牌……”


    歐陽東紅了臉,慢慢搖搖頭:“不是。”


    “那是為什麽?”


    他不是為那張紅牌,是為了自己後來的表現。在被罰下場時他也了好幾句不該的難聽話,還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謝天謝地,那位忘記戴眼鏡的主裁判不但弄錯了紅牌罰下的對象,也一樣沒看見他這些本該得紅牌的動作……


    “我本該克製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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