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三日,聯賽第十六輪,已經十三輪不敗、十場連勝的重慶展望在鄭州遭到對手的頑強的阻擊,在錯過至少三次絕佳的進球機會後,卻在自己的禁區裏用一個手球斷送了整場比賽……”


    犯下這個錯誤的隊員是樸建成,對手在禁區邊緣的傳球恰恰打在他一直低垂在身體旁的左手上,按樸建成的法,“那家夥肯定是故意往我手上踢的,我想躲都來不及”。這個無意的手球屬於可判可不判的範疇,可這卻讓幾步外的主裁判抓了個正著,他的手指立刻就堅定地指向罰球。剛才還在不斷勸告和安慰隊友的樸建成在震驚之後馬上就變得怒不可遏,一張國字臉就和豬肝一般顏色……


    “別拉著我,別拉著我!”他對死死扯住他肩膀的歐陽東和擋住他的隊友咆哮著,這憤怒的聲音是從他喉嚨裏擠壓出來的。他要過去質問那狗雜碎,然後再狠狠地朝他臉上吐一口唾沫!


    歐陽東當然不會讓他過去。自從自己的單刀球教一個莫名其妙的犯規破壞後,他就知道十一連勝象個海市蜃樓一樣虛無飄渺,他現在能做的事情就是盡最大的努力安撫下自己的隊友,別讓他們做下些無謂的傻事,也別因為衝撞裁判而吃牌——冷靜啊,我的隊友,你一定要冷靜啊,那個受夠了展望隊員的白眼和無聲咒罵的主裁判就等咱們犯傻了,這種時候就是給你張紅牌也沒人能放出一個屁來,更不要隨後就會緊跟著足協的追加處罰……


    段曉峰和國門帶著幾個隊友圍住那個主裁判哀求,希望他能夠改變自己的主意。他們這樣做毫無意義,這種球的判罰本來就可判可不判,執法嚴厲哩就判,執法寬鬆就當沒看見……


    “要怪隻能怪我們自己,雖然我們的排名是聯賽第一,可我們的實力和能耐都還沒有到聯賽第一,今天的失敗其實是一件好事,它好就好在給我們敲響了一記警鍾,讓我們及早地發現了問題。”在新聞發布會上,麵對滿屋子記者一個又一個的刻薄問題,餘中敏努力克製著自己的情緒,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心平氣和。“……今天的失敗和我的隊員們沒有關係,他們都盡了自己的最大努力,主要的責任在我身上,與他們無關。”失望和遺憾還是不可抑製地浮現在他的臉上,他幾乎是習慣性地去掏口袋摸煙,是主持人不經意地碰了他一下,才教他反應過來,這種場合裏不允許抽煙。從這個事我們就能看得出,咱們可憐的餘指導根本就沒把心思放在這新聞發布會上,要是可能的話,他倒是寧願和他的隊員們呆在一起,就算是呆在一間除了呼呼的喘息聲之外別無聲響的更衣室裏,也比呆在這鬧哄哄的新聞發布會上強。


    “那您要為這場失敗負什麽責哩?”一個鄭州記者立刻舉手提問。


    餘中敏撩起眼簾瞅了那個不知趣的鄭州記者一眼。他負什麽責?他負個狗屁的責!不過這樣的氣話卻隻能在肚子裏轉悠轉悠。打心眼裏,他不想搭理那個鄭州記者,這個問題有回答的必要嗎?可他也不能回避這個問題,不然輸球不,還會讓人抓住一個口實:重慶展望輸不起。


    他巴咂巴咂嘴,又用舌頭舔舔幹澀的嘴唇,再瞅了那個記者一眼,這才不緊不慢地道:“該負什麽樣的責,就負什麽樣的責。”


    屋子裏好幾個不老成的記者立刻就笑出聲來,許多人都不禁麵露微笑,然後馬上把這句話記下來。嘿!這個餘中敏,都他是甲A教頭裏第一名嘴,真正是名不虛傳啊!


    那個主持人嘴角的笑容都還沒抹去,就指著一個高舉起手的外地記者。


    “餘指導,在今天的比賽裏我們看見主裁判執法不是很公允,您對這個有什麽看法?”


    這問題更加棘手。在和俱樂部幾個老總通氣和統一口徑之前,餘中敏同樣不想回答。不過,提問的記者是三大報裏和展望俱樂部關係最好的那家報社的,這家報館最出色的地方就是喜歡和足協對著幹,這不但保證了他們的報紙銷量,還因此受到足協的另眼相看——他們所謂的“對著幹”也是有限度的,至少在幾個足協最最忌諱的事情上,他們的步伐不見得比另外兩家競爭對手邁得更大,他們最大的愛好就是把足協所有的舉措都拿來批駁挖苦一番,而且還得很有道理。不管這種言論是不是有利於足球事業的前進,至少它符合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精神。


    餘中敏兩手擱在桌上沉默了好一會,就在主持人站出來準備為這份尷尬打圓場時,他卻抬起頭來道:“今天的天氣很熱,實話,連我這個土生土長的重慶人也沒見過幾次這樣的大太陽。”


    滿屋子的人都楞住了。這天氣和比賽還有裁判,扯得上關係嗎?


    “隊員在這種天氣裏踢球是一件很艱苦的事情,我們不能不為他們鼓掌喝彩,不為別的,單為這份辛苦,他們就值得這份誇獎。”餘中敏沒理睬眾人詫異的目光,一臉的似笑非笑,自顧自地下去,“觀眾們也是好觀眾,就憑他們在這樣的天氣還站在毒日頭下看比賽,也值得我尊敬。還有執法這場比賽的教練,他們才是今天這場比賽裏最可表揚的人——球員踢球是本分,球迷看球是愛好,可他們在這種天氣下著日頭在草坪上跑過來跑過去地,又是為了什麽哩?裁判一樣是人啊……”


    幾台攝影機的鏡頭緊緊抓住餘中敏,所有文字記者都低下頭,把筆尖停留在本子上。職業的敏感告訴他們,下麵一定會有重頭戲;就算是那些稍微駑鈍一的家夥,從身邊同行們鄭重其事的表情和動作上也能猜到什麽。


    “是啊,我想我能理解,在這樣的天氣裏來回跑上幾十個來回,就是包青天他老人家來也一樣會頭暈眼花,也一樣會犯錯誤。”


    重!快重!至少有一大半記者在心裏焦急地為餘中敏加油鼓勁。


    “我不能理解的是鄭州方麵賽事組織者的工作!”餘中敏這話又一次教所有人大吃一驚,絕大多數耷拉下的腦袋頭抬起來望著一臉嚴肅的重慶展望主教練。也不是沒有客隊指責主隊的賽前準備工作,不過這種事基本上都發生在聯賽的開始階段和煞尾時期,那些南方球隊在比賽結果不如意時,一般都會把責任推在主隊那坑坑窪窪沒幾根草的“菜地”上。但是,在夏天裏卻是幾乎沒有人會用這個來為失利找理由的。


    “為什麽不在賽前為裁判們多發消暑的藥,比如仁丹菊花茶什麽的?為什麽不給視力不好的裁判預備下隱形眼鏡?而且,當初修這座體育場的時候,考慮沒考慮過地球磁場對人的生理狀況的影響?”


    要天氣和仁丹什麽的,記者們還能夠理解,可磁場和裁判能扯上邊嗎?這個餘中敏莫不是輸急了心智紊亂條理不清了吧?不過看那幾個資深同行筆走龍蛇的模樣,這一切難道是某種晦澀的隱喻嗎?


    “中場休息時我們就特地找來了這座體育場的詳細資料,從它的經度緯度到南北走向統統做了全麵的分析,確認它對裁判的判罰有誤導的可能。我們及時做了調整,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下半場,可從下半場的情形來看,裁判們和我們一樣敬業,他們也及時發現了問題,也及時做了調整——可地球磁場的影響還是存在的,最後倒黴的就是我們。我們下半時換了方向,裁判們下半時也把重心換了方向;裁判們的初衷肯定是好的,他們想把上半時對南半場的錯誤彌補回來,所以下半時對北半場的判罰就比較嚴厲和苛刻。不幸的是,我們的球門下半場恰恰又在北半場了……”


    《試論候鳥遷徙與球場執法間的必然聯係》,那家報紙就是用這樣的標題在第二版頭條位置刊發的評論員文章,文章中指出,“……今後,我們應該對球場上發生的一切都本著科學的嚴謹態度來論證和處理,從裁判員的判罰與地球磁場之間的聯係我們就能看出,任何不科學的事物都經不起實踐的檢驗,任何不嚴謹的理論都會被曆史都唾棄,足球雖然是圓的,但是它同樣擺脫不了地球引力,同樣會因為草坪上草的高度、觸及它的腳部力量的大、運動場中的風速……等等一係列的外界條件而產生不規則的變化,”文章還語重心長地指出,“我們要相信科學,要相信真理”,最後,文章用一句鏗鏘有力的話為洋洋灑灑幾千字做了完美的注腳:


    “以上全是扯淡!”


    展望俱樂部當天晚上就派了他們的副領隊帶著錄象帶和申訴材料去北京,這是去找足協討要一個法。其實,照領隊和餘中敏他們幾個的看法,這種事情壓根就沒必要去申訴,吃個啞巴虧就算了,吃一塹長一智,下次再遇見這種情況自己個心——難不成去了足協就真能把一比二的比賽結果給翻過來?從職業聯賽開始到現在,因為申訴而改變比賽結果、因為有俱樂部投訴而被申斥的裁判,聽都沒聽過。


    “王總真不懂事啊!”樸建成背地裏就是這樣的,他這話時正坐在他們下榻的那家賓館的茶室裏,麵前的煙灰缸裏杵著橫橫豎豎好些香煙頭。“他就不想想,這樣做會得罪多少人?足協不處罰那主裁判最好,要真是教他落個內部處分什麽的,你們就等著瞧吧,裁判們不把咱們朝死裏治,我這樸字就倒過來寫。”他冷笑著把麵前的茶水一口氣喝光,又悻悻然地補上一句,“咱們球隊現在最缺的是什麽?就是人脈,就是關係……還申訴啦,純是吃飽了撐得!”


    坐在一邊的歐陽東和段曉峰沒搭腔。


    “裁判治咱們的招兒可多了。”他在這圈子裏摸爬滾打了多少年,裁判那些損招哪樣沒見過,他們甚至都不必起什麽壞心腸,光端平這一碗水,讓你在主場也落不下好,展望就得跳起腳來罵娘,而且這還不用誰來給他們塞包袱——現在這時光既扯不上爭冠也不上保級,裁判們沒了抓拿的地兒,吹場比賽除了能混上兩頓吃喝拿幾包好煙再加睡上倆娘們,誰還真把他們當祖宗貢著啊?不整整你展望出出氣又能整誰哩,要是展望這樣的二五眼都不收拾一下,誰以後還會朝他們上香哩?


    段曉峰還是不開腔。樸建成知道的事他有哪樣不知道的?他不話隻是因為他比樸建成更加老成些,而且他對這些都有麻木了。這時候再抱怨也不事,申訴材料都遞上去了,還這些幹什麽;再歐陽東就在這裏,他可是現在展望隊上的當然老大,他都不話,自己有什麽好的?


    歐陽東也不話。


    他和隊友們一樣,心裏憋著一股子氣,他也想罵娘,也想找個地方發泄發泄。可他卻偏偏什麽都不能。他是隊長,隊友們的眼睛都盯著他,要是他再不冷靜,誰知道這些家夥下場比賽裏能做出什麽事。從昨天晚上到今天下午上飛機,再到貴陽這家賓館,他都在不斷勸慰自己的隊友。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沒必要一直牽掛著它,也不能把這種憤懣的情緒帶到下一場比賽裏,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趕緊把精力都集中到下一場比賽上……


    “其實,輸給鄭州中原,從某種意義上來也是好事。”歐陽東笑著把樸建成的杯子續滿茶水,又給自己和段曉峰滿上,慢慢地道,“從來就沒有隻贏不輸的球隊,咱們再能踢打,遲早也會輸的,至少這樣輸了咱們還保下自己的麵子,大家眼睛都看的清楚,這不是咱們驕傲自大,也不是咱們技不如人,而是吃了裁判的虧——看看今天出的報紙就知道了,許多媒體都在為咱們鳴不平。”


    另有一層意思歐陽東卻沒給樸建成聽。


    在他和段曉峰的私下議論中,兩人都以為展望其實是到了非輸不可的地方了,十連勝雖然風光,可眼下甲A裏沒有一家俱樂部不把他們當敵人的,從第十三輪取勝青島鳳凰開始,場場都勝得艱苦無比,五比四贏下上海隊,隻能是一靠運氣,二憑毅力——他們都承認,人家上海隊就是比自己強,不別的,單人家板凳上的深度,就比重慶展望強;踢武漢風雅時餘中敏更是把展望的潛力發掘到極限,可還是差一輸掉比賽,全靠著門柱幫忙才好歹完成了“十連勝”……


    在歐陽東的心裏,現在是到平一場或者輸一場的時候了,這樣不但能緩解隊員的心理壓力,也能平息下彌漫在球隊裏的驕橫氣息。十連勝帶來的可不僅僅是風光,它一樣助長了球員的驕奢跋扈,水一樣流淌進球員腰包的名目繁多的獎金帶來了同樣多的麻煩事,他們現在連領隊的話都不大聽得進去,幾個主力就敢和一個副總叫板。現在,除了餘中敏,誰的話都未必會有人聽——王興泰這個總經理的話一樣不事,前一陣子就有個隊員在麻將桌上過一句要不得的話:


    “怕王興泰那老家夥個屁啊,他還想不想幹了?他得弄清楚,現在是誰在給誰幹!要是咱們不踢球,他這個總經理還能順順當當地幹下去?”


    這話的那個主力隊員立刻就教恰好在這裏看熱鬧的歐陽東好一頓數落。


    那個平日裏也是人五人六的家夥隻能窩著脖子聽下去。他脾氣再大,也不敢和歐陽東當麵撞啊,就算歐陽東手臂上沒有那隊長的箍,他也沒膽量一句反駁的話——一屋子七八號人,楞就沒一個人上來幫他句話……


    “你們也早休息,”出門前,歐陽東扭臉對幾個坐在麻將桌邊打牌和看打牌的隊友們,就趿著拖鞋一搖一晃地走了。他前腳一出門,後腳這裏的麻將就散夥了。


    可那個隊員的話歐陽東卻不止一次聽見人言傳過,至少任偉和那個國門就過差不多意思的話。對於這兩個人,歐陽東卻沒法端起隊長的架子來訓斥,隻能找機會抽空和他們,醒下他們。不過這種善意的勸告多半不會有什麽用,在接連的聯賽勝利鼓舞下,在嘩嘩的獎金刺激下,隊員們的各種毛病也漸漸冒出了頭……


    同鄭州中原隊的比賽輸了,這場失利來得恰到好處。至少歐陽東認為輸得正是時候,雖然他和所有人一樣,也恨那個瞎眼的黑心裁判。他甚至在心裏暗暗盼望著,要是足協這一次真的開了眼處罰一下那個裁判,讓他禁哨那麽一年半載的,那才真是好消息哩!


    不過對這事他也不抱太大的希望。


    “我瞧王總挺精明的一個人啊,怎麽就會犯這傻哩巴嘰的錯呢?還申訴哩,”樸建成念念不忘這事,燃起一支煙就又接上這個話茬,“成與不成,吃虧的都是咱們俱樂部,吃虧的都是咱們這些球員啊……”


    在展望俱樂部裏和樸建成差不多意見的大有人在,比如餘中敏,他就是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的人,不過他是把話當麵告訴王興泰的,而不象樸建成他們那樣張著嘴巴到處去發牢騷。這些不同意見都或明或暗地指出,王興泰這事幹得一都不“職業”,不但不會有什麽好結果,弄不好,還會把俱樂部的命運和前途給一塊兒搭進去。


    這話自然也就傳進了王興泰耳朵裏。


    他這是“多事”?!


    好歹他也是球隊俱樂部的總經理,也在這圈子裏廝混過好長時間,難道連這道道都不知曉嗎?這話的人知道什麽啊,他們又真懂這中間的道理?申訴這事能不做嗎?要是不申訴不喊冤,人們會怎麽樣看這場比賽,又會怎麽樣來看待展望?足協肯定不會處理這事的,他們最多也就會在某個時候就這事幾句不關痛癢的話;至於大家擔心的裁判問題,放心好啦,裁判們就更不會就這事有什麽不得了的舉動……


    他在派人進京申訴前就通過中間人和那幾個當值裁判打過招呼了,在仔細聽取了幾位好話的裁判的意見之後,他才讓人寫下的申訴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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