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國家隊那個遠大得近乎渺茫的目標,聯賽不得不再一次停擺,剛剛被比賽吸引到球場邊的球迷們又無可奈何地離開了體育場,剛剛散到四麵八方的足球記者們也象被磁石吸引的鐵屑一樣,以比國家隊隊員更快的速度從全國各地蜂擁到赤火流金的武漢——七月二十三日傍晚,國家隊將在這裏和對手刺刀見紅,幾十年的理想、幾代人的夢、還有許多人的命運,都將在那個晚上的九十分鍾裏見個分曉。


    一條無法證實的消息首先在記者們中間流傳開:國家體育總局分管大球項目的頭頭已經了話,假如這場比賽輸了,假如這一屆足球世界的最大盛會我們最終不能參加,那麽這支國家隊也沒有繼續保留的必要了,更加年輕的國奧隊將取代國家隊的位置,參加今後兩三年裏所有的比賽,也許還會下決心清理整頓足協……


    沒人能去查證這條消息的真偽,也沒人有膽量把它作為花邊新聞刊登出來,人們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沒看見足協所有的頭頭都來武漢了嗎,從他們不苟言笑的呆板表情上,誰還能看不出這裏麵到底有多少真實成分?


    這一次足協總算多長了一個心眼,再沒象上次在省城集訓時那樣弄得草木皆兵。國家隊每天的訓練都會有半個時的時間向球迷和記者們開放,在每天下午例行的新聞發布會上,足協的新聞官員還會隨意上兩三個記者,允許他們在球員休息時間去采訪——假如隊員們願意接受采訪的話……


    大部分隊員都樂意接受這種采訪,比如最近風頭正勁的段曉峰,現在他的名字三天兩頭地出現在報紙上,那張他和兩三位大名鼎鼎的隊員走在一起笑的照片羨煞多少人啊,這無疑也證明了他如今在國家隊裏的地位。當然,也有少數人因為這種或者那種原因回避這種采訪,比如歐陽東,他就很不情願,幾個找到他的記者都讓他一席客氣話給打發走了。他也在那張照片裏,不過隻是遠遠地露出身影,光著脊梁,手裏還拎著自己濕漉漉的球衣;和他走在一塊兒的任偉正用一種不清也道不明的目光注視著段曉峰,也注視著那幾位個個臉上蕩漾著開心笑容的大哥們。


    和主力前鋒段嘵峰相比,歐陽東和任偉隻能算是國家隊的邊緣隊員。他們心裏都清楚,他們的入選並不是他們的水平比別人高多少,而是因為足協和展望俱樂部之間的一種策略平衡。瞧,政治這玩意兒離我們的距離並不象我們想象的那麽遙遠吧?


    走過被幾個記者攔下采訪的段曉峰他們,任偉終於還是忍不住巴咂巴咂嘴。


    “瞧瞧人家老段,這才幾天工夫,就混到這地步……”


    歐陽東卻隻是笑笑,沒搭理這個茬。好幾個少年隔著鐵絲網在叫著他的名字,他便走過去一一為他們簽名,一個穿著很暴露的汗衫和短裙的圓臉女孩不但索要了簽名,還送給他一張自己畫的漫畫,隻是那畫上的年青男人實在是太英俊了一,要不是那女孩親口畫上的人就是他,他簡直以為她是想讓他在這上麵簽名的。


    “你有這麽帥嗎?”任偉拿著那張紙瞅了好半天,還左一眼右一眼地打量歐陽東,“那女娃子是不是忘記戴眼鏡了,就隨便找本漫畫比照著臨摹下來。這種人大概在日本偶像劇裏能看見吧,夠惡心人的。”他撇著嘴,把畫塞還給歐陽東。“留著留著,好歹是個紀念,等你老了,這也是炫耀的資本——想當年老子也帥過一把!你就沒要那女孩的電話?”


    歐陽東就笑著罵了他一句。


    不過這幅畫很快就沒了蹤影。一來歐陽東也不認為這畫上的人物就是自己,二來這種東西更容易給他招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比如象任偉那樣的好事者肯定會把它當成起自己哄的物件,記者們也指不定就會用它來編排一兩段文字,所以還沒回到房間,歐陽東就把它嘶碎了扔到牆角的廢物筒裏。


    當歐陽東洗完澡出來時,任偉告訴他,“你的那個經紀人,……葉老師剛才給你來過一個電話,他現在就在武漢,好象是為了誰的轉會來的。”雖然在一起喝過酒,可他已經不大記得向冉的名字了。


    歐陽東頭,這事在來武漢之前葉強就專門告訴過他了。武漢風雅今年成績不錯,聯賽是第四,足協杯也進了第四輪,可上個月中旬先是折了一個後防線上的好手,接著另一個中衛也因為手腳毛躁被足協停賽七輪,一門心思要拿為自己拿一個全國冠軍的董長江現在是撮尖腦袋到處尋覓好中衛,可這事難著哩——那些大牌們怎麽可能看得上武漢風雅,再本來就沒多少米下鍋的武漢風雅也買不起這些大牌;這時節再租外援既沒把握又沒時間磨合,所以董長江的腦筋就打到向冉身上。武漢風雅俱樂部先找到葉強,想從他這裏打聽些向冉的想法。


    “向冉能去麽?”任偉問道,“要是莆陽陶然願意放人的話,我覺得他還是轉會比較好,怎麽風雅也是甲A,董長江又帶過你們,知根知底的,不會被埋汰;再他在陶然這甲B俱樂部呆著有什麽意思……可陶然能放他走嗎?”


    歐陽東搖頭苦笑:“放人?陶然現在還是甲B第三,離第一名也不過四分,這時候他們肯放向冉就好了;向冉他自己也不怎麽想走。”


    就在星期天晚上,他和向冉倆人還在電話裏敘談起這事,從向冉一個勁的長籲短歎裏,他就知道,自己這位最要好的朋友內心充滿了矛盾和苦悶。打心底來,向冉不想離開莆陽,可要是他們明年還在踢甲B的話,陶然集團很有可能會賣掉俱樂部,誰也不知道那位買家會把俱樂部帶到什麽地方去……未知的前途讓向冉很彷徨。而轉會武漢風雅哩,卻能讓他的事業更上一層樓。而且,他們都知道,向冉要真是鐵了心和陶然分手,袁仲智和方讚昊都不會認真阻攔他。事情要是這樣發展的話,那一直在衝A路上艱難掙紮的陶然隊立刻就會變成一盤散沙。向冉在走和不走之間痛苦著。


    “你不是今天莆陽陶然不能衝A的話,俱樂部就會轉賣掉嗎?”任偉實在不能理解向冉怎麽就這樣傻。看看現在的十八家甲A俱樂部,哪一家不是落足在大城市裏,象莆陽這種地區級城市能養下一支甲A球隊嗎?陶然也想衝A,這聽起來就象是個笑話。就算他們真能如願以償,就莆陽那池塘,能養活下一條大龍?“向冉還留在那裏幹什麽!要真有發賣俱樂部那一天,不定他連哭都哭不出來……”


    歐陽東抿抿嘴唇沒話。


    他不知道該什麽。和向冉通電話時他就不知道該什麽,這事對向冉來太重要太關鍵了,他不希望因為自己的話而讓向冉做出一個讓他後悔的錯誤決定,這一切都得向冉自己來考慮。至於陶然俱樂部轉賣給別人的事情,歐陽東倒不是太放在心上。別的不好,至少把向冉介紹到重慶展望來踢球,他還是有把握的,個人能力不錯的向冉在重慶踢個主力中衛問題應該不大。


    晚飯過後歐陽東還是給葉強打了個電話,明了現在國家隊裏的情況,為了備戰即將到來的比賽,不是特殊情況隊員教練員都不能離開下榻的賓館……


    七月二十日下午,國家隊和武漢風雅踢了一場教學比賽,以絕大部分主力出戰的國家隊上半時僅僅以一球領先,下半時快結束時,原本一刀一槍和國家隊較真的武漢風雅突然鬆懈下來,替補上場的兩位國家隊前鋒頭腳踢一連倒騰進三粒進球,這讓到場觀戰的足協領導高興得嘴都合不上。比賽結束後,領導們親自把礦泉水送到進球的功臣手中,還即興發表了一番熱情洋溢的簡短講話。


    第二天,那張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條縫的臉就成為幾份足球大報的封麵,還配發了他講話裏分量最重的一句,“……我們還是有希望的。”真不知道這些報紙到底是在捧領導哩,還是在挖苦領導,這種沒有自信心的話居然還好意思用一個個拇指大的宋體字印出來,也好意思把它們大張旗鼓地掛在報紙頭版最醒目的地方?


    那家一向特立獨行的報紙也是用一張照片作為頭版。這是一尊用白色輕紗遮蓋起來的雕像,一束昏暗的燈光從上麵照下來,白紗把大部分光線都反射回來,被掩飾起來的雕像愈加地朦朧……“還有三天兩夜,一切或許就會明朗起來,誰知道它是什麽模樣的呢?讓我們一起來猜測一下,它會不會就象我們一直期待的那樣美好……”


    《死磕,還是瞌死,這是個問題》,這是這份報紙第二版上評論文章的題目。文章開篇就提到,“不,您沒有看錯,這不是筆誤,在‘死磕’的對麵,確確實實是‘瞌死’。不是所有人都有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勇氣,更不是所有有勇氣的人都有走出死地的辦法,而這辦法,恰恰是我們現在最需要的。……假如我們還沒有找到辦法,那麽沉悶的過程我們怎麽可能克製下瞌睡的衝動;等我們一覺醒來,也許就已經死了……”


    “七月二十三日晚上,誰會死,怎麽死……”


    那位笑容非常燦爛的足協頭頭也看了這篇文章,他隻了一句話:“這隻死烏鴉!”


    循循守舊的國家隊教練組絕對沒有膽量在這樣的大賽裏做什麽變革,依然是雷打不動的四四二戰術,依然是那群球迷們閉上眼也能想象的隊員,除了段曉峰,還有一位代替傷病隊員的右前衛,國家隊的首發陣容與上一場一模一樣,要是記者和觀眾的記性好,他們還能發現,兩年多以前國家隊在昆明迎戰來訪的澳大利亞國家隊,那時的陣容就和現在差不多,隻是少了九號雷堯、七號王新棟、那個每況愈下的國門,還有那個讓一份冰淇淋吃壞肚子的前衛……


    “那場比賽是幾比幾?”電視台的導播在轉播室裏大聲喊叫著。主持人需要這個數據。


    “二比零!”一個工作人員脫口道。他至今還記得那場比賽的比分,這完全都歸功於他當時恰恰就在新聞發布會現場,澳大利亞國家隊那個鼻梁上架著一副無框眼鏡的主教練話可一都不斯文,用大串大串的英文髒話把當值裁判罵了個狗血淋頭,不但不顧禮儀地拂袖而去,還轉過身就對幾個澳大利亞記者宣布,原來商定好的第二場比賽取消了……


    導播興高采烈地道:“二比零咱們就不想了,一比零就足夠了……”


    是啊,咱們的積分就比對手少一分,淨勝球還多他們三個,隻要這場比賽踢成一比零,哪怕下一場就是平局哩,四個淨勝球也能狠狠地壓住對手……


    第四分鍾,段曉峰的頭球衝拉開了激戰的大幕。


    第七分鍾,國家隊禁區外十米處間接任意球,皮球繞過了人牆劃向遠角,搶到第一的前衛回磕,跟進的楊晉泉力射,皮球偏離球門……


    第九分鍾,對手從中路滲透,他們的十號隊員在連續晃過兩人後突然起腳,皮球高出橫梁;


    第十二到第十四分鍾,國家隊連續獲得角球,對手禁區裏風聲鶴唳,球門卻是有驚無險,從第一粒角球發出到第三粒角球被守門員高高躍起把足球攬進懷裏,國家隊竟然沒有一次射門的機會;


    第十九分鍾,楊晉泉禁區外突施冷箭,早已注意到他的守門員站位極佳,他隻輕輕地伸出手去,就穩穩地接住了這既不上刁鑽角度也談不到多少力量的皮球;


    第二十三分鍾對手還以顏色,也是在禁區外的一腳遠射,勢大力沉的射門就象一顆出膛的炮彈,砸在底線外的廣告板上,隨著一聲巨大的聲響,那麵滿是英文字母的廣告牌轟然倒塌;


    第二十八分鍾國家隊獲得了開賽以來最好的機會,楊晉泉傳球的時機拿捏得恰到好處,我們的兩位前鋒都反越位成功,他們現在直接麵對著對手的守門員——無私的段曉峰把皮球送到隊友的腳下,可誰能料想到,隊友卻硬生生地把皮球踢進守門員懷裏;段曉峰當場就差背過氣去。天啊,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他寧可自己射門也不能把皮球傳給緊張的隊友啊!


    在連續的進攻都徒勞無功之後,國家隊開場後那種迅雷般的節奏漸漸舒緩下來,開始注重起對球權的控製,重視起兩條邊的防守;無論在身高還是體重上,甚至還有速度,我們都要占很大的便宜,我們可以合理地利用身體條件阻攔對手……對手最活躍的十號也有專門的人來負責照顧——那個十號正是對手的靈魂,通過反複觀摩比賽錄象,教練組總算發現了他的問題,沒有絕對速度,還喜歡橫向傳球,隻要能卡住他和兩個前衛之間的聯係,對手的進攻就不會不被遏製……


    正如那隻烏鴉所預料的,比賽正在向“瞌死”發展,至少現在的比賽讓人昏昏欲睡。


    在艱難地熬過十多分鍾後,第四十一分鍾,球迷們總算等到了一個能讓他們情緒激動的時刻——不然他們真有可能會睡著了……


    對手一次毫無威脅可言的讓把守國家隊大門的杜淵海輕易化解掉,他抱著皮球,擺手示意右邊的隊友可以壓上去了,就俯下身體把皮球滾到左邊衛的腳下;可那位左邊衛到底在想些什麽啊,當一個對手不緊不慢地逼上來時,他居然會和對手比試一番腳下的技術活;在接連兩三個動作都沒能擺脫對手之後,這個家夥又第二次發懵——他側著身體用手臂和肩膀靠著對手,以為這樣就能攔截下對手,然後他把皮球再撥還給杜淵海;那個對手隻用身體一抵就把他扛了個趔趄,立刻就擺脫了他,邁開步子去追皮球……


    可憐的杜淵海卻沒有他的同行那樣的好運道,麵對毫無花俏可言的射門,他撲對了方向,卻沒能攔截下足球……


    零比一。


    原本喧鬧的體育場一下就安靜到了極,似乎有人用吸塵器把這一片土地上的一切聲響都吸走了,隻剩下砰砰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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