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樣,赤霄都沒什麽意願追究裏頭的真假。“喝酒嗎?”他笑,故意問了一個天下人都知道答案的問題。


    晏維清果然蹙起眉,神色不虞。


    赤霄見著這默認的拒絕,一點沒往心裏去。邊上酒壇泥封早已拍開,他順手撈起來,往嘴裏灌了兩大口。


    那酒是窖藏十八年的極品女兒紅,由雨水當日龍井茶樹葉尖上流下的雨水釀成,全杭州城都找不到更好的。湖麵清新的水汽夾雜著荷香酒香,聞之醉人。


    晏維清冷眼看著坐在船頭的人一口接一口地喝,簡直放鬆到散漫的程度,眉頭不由越收越緊。“你最近日日如此?”


    “怎麽?”赤霄眼皮也不抬,隻輕巧地反問:“你擔心我疏於練功?”


    這話怎麽聽怎麽像“你多管閑事”。晏維清喉頭微哽,幹脆撇過頭。


    他不說話,正是現在的赤霄所想要的。


    就當晏維清真的路過杭州,也不可能恰巧路過自己所在的船。再加上那一句問,晏維清特意找他難道隻是為了看他有沒有為比武好好準備?


    另外,他慣常無夢,偏生晏維清來之前做了那種夢……


    赤霄垂下眼,注視自己在湖麵上搖晃的倒影。那影子雖有些破碎,但仍看得出,麵上神色與尋常無異。


    然而,如果一定要說有誰能在他放鬆的時候接近他而不被察覺,那人隻可能是晏維清。如果一定要說有誰在做了些什麽之後還讓他認為那是夢境,那人也隻可能是晏維清。


    真是夢,自然沒什麽;若不是,因為他早前就喝了酒,晏維清在他口中嚐到,所以麵色不虞?


    但是,退一萬步說,晏維清何必大費心機做這種毫無意義的事?


    ——沒錯,事到如今,是真是假又有什麽區別呢?


    赤霄在心裏嘲笑了自己一句。他提出一戰,對方答應一戰;這就夠了,其他的都已經無所謂。再如何深究,也不過是白白浪費工夫而已。


    “你這次到杭州有事?”晏維清突然出聲。


    赤霄紛雜的思緒被打斷了。他也沒心情再想下去,幹脆重新躺平,一手背在腦後,望著眼前的青藍高天。“沒,”他漫不經心地回答,“反正時日不多,回不了白山,便無聊走走。”


    這話乍一聽似乎沒什麽問題,但不知為什麽,晏維清對“時日不多”這四個字特別敏感。他沉吟了一小會兒,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太多。“沒想到杭州如此得你心意。”


    赤霄輕輕一笑。“你這話說得對,也說得不對。”


    “哦?”晏維清小幅度挑眉,“願聞其詳。”


    “也沒什麽,”赤霄答,慢吞吞地,“有可能是因為之前住久習慣了,又或者是因為沒想到你那時會來。”


    晏維清為後半句愣了愣。“我以為你永遠不會說。”都已經決定要和他劃清界限了,又突然提之前?


    赤霄隻當自己沒聽到這句話。“我從來沒想過你會來——過去是如此,放到現時發生也如此。”他又強調般地重複了一遍。


    晏維清隱約察覺到了談話的發展方向。“這話我也以為你永遠不會說。”更加令人不虞,但在意料之中。“然後?”他沒什麽感情地追問。


    “我不會放水。”這麽說的時候,赤霄語氣很輕。他麵上依舊在笑,然而眸子裏毫無笑意。


    “你之前說了那麽多,就為了最後這一句?”晏維清問,表情和語氣都分辨不出喜怒。“你是在貶低我,還是在貶低你自己?”


    聽了這麽尖銳的話,赤霄一點也不憤怒。“你也這樣想,那就太好了。”說到最後時,他那一點微笑竟變成了粲然。


    晏維清垂眼看他。


    如雪般淨白的顏,如畫般黛黑的眼,一點日光透過碧青蓮葉縫隙照在那彎起的口唇上,更顯水潤嫣紅……


    任誰也想不到,那張凶神惡煞的紅銅鬼麵下竟然是如此一副令人心折的麵孔。任誰也想不到,看著如此美好的人一張口竟然全是誅心之言。


    晏維清忽而彎下腰,一把揪住了赤霄的領口。


    這姿態充滿威|脅,然而赤霄的反應隻是轉了轉眼珠。“你故意嚇唬我?”他滿不在意地笑,甚至還有些驚奇,“真沒想……”


    後麵大概還有點話,但隻有赤霄自己知道是什麽。因為晏維清一霎之間發力,猛地把毫無防備的他從船上丟了下去——


    真的是丟。赤霄浮出水麵時,從頭到腳都濕透了。而且他肯定,若不是自己反應還算敏捷,晏維清的力道足以讓他沾上一身塘底的淤泥。


    換別人可能早就爆發了,但赤霄隻是更驚奇了一些,順手把沾在額邊的長發往後捋。“你今日有些暴躁啊。”意氣行事嗎?他還沒見過晏維清如此意氣行事的時候。


    晏維清抱著雙臂盯著他,一聲不吭。


    正值炎夏,不管是誰都穿得很清涼。而薄薄的絲質衣衫濕透後,根本什麽也遮不住。原本就未束起的青絲從骨肉亭勻的肩背上蜿蜒而下,隨著水波蕩漾披散,更添幾分情|色。


    晏維清暗道一聲糟糕。他確實是故意的,但他現在似乎突然忘記他原先的目的是什麽了。為了掩飾這種突如其來的尷尬,他隻能選擇冷著臉離開。


    簡直就像落荒而逃了……


    赤霄重新上船,一邊心不在焉地想,一邊催動內力,把衣物和頭發弄幹。晏維清的表現實在太古怪,他有些吃不準對方的想法,隻能懶洋洋地躺回去——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十數年他都堅持過來了,難道還差那一二十天耐心嗎?


    一人不走,一人不趕,沒幾日田嘉就驚悚地發現,據說馬上就要和他們聖主不死不休的劍神已經找上了門,不由暗自叫苦。管那兩人是什麽關係,他隻是個小小的分堂主,知道太多沒好事啊!


    但同為白山教中人,危寒川幾個可不這麽想。


    “晏大俠,這是我聖教華堂主給你的信。”


    當危寒川一邊說一邊遞出牛皮信封時,他正身處晏維清租住的小院中。雖然這院子和赤霄所住的地方隻有一園之隔,但總比當著赤霄的麵這麽做好。


    宮鴛鴦跟在他身後,一語不發,但眼神帶著警惕,還有點惡狠狠。


    晏維清看得出,她在極力掩飾敵意,隻是不怎麽成功。不過,他現在更關心別的。


    “赤霄知道嗎?”


    一目十行地掃完信件內容,晏維清沉聲問。不得不說,華春水的態度基本在他意料之中,他也能猜出華春水和危寒川會瞞著赤霄做這事,但任何細節都不能忽略。


    危寒川小幅度搖頭。“我以為你一定知道我們為什麽選夜裏來拜訪。”


    晏維清確實知道。白日裏,雖然不一定交談,但他幾乎和赤霄形影不離。確切來說,是他單方麵跟著,而赤霄不反對。“那就沒什麽好說的了。”


    危寒川眼神微微一閃。“你的意思是……”


    “我已答應他,會盡力。”晏維清言簡意賅地說。“華堂主想要一個回答,這就是我的回答。”


    “你……”危寒川臉色變了幾變,麵皮有些發灰,但沒再多說:“叨擾了。”


    兩人告辭出門,宮鴛鴦立刻就忍不住問:“三哥,這事真的沒有任何挽回餘地了麽?”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危寒川無奈,語氣帶出幾分疲憊。“不管是聖主還是晏維清,他們一直都是說一不二的人。旁人再如何勸,都注定是希望渺茫的。當然,對我們而言,希望再渺茫,也不能不做;但做了有什麽用……”


    他沒說下去,但宮鴛鴦已經明白過來。便是早知道是無用功,他們也不可能坐視不理。“可現在聖主落下風呀!”她道,眼眶又要紅了。


    危寒川對此心知肚明。


    雖然赤霄保證過他了解晏維清的功夫,但晏維清同樣了解他的,這就不能算一個優勢。而如果比拚其他,晏維清確實更占優勢。


    不管是□□開還是七三開,其中差距大概隻有兩個當事人自己清楚。對白山教而言,他們隻想要一個結果;那結果卻是更小的那個可能,宮鴛鴦著急上火也是自然。


    “事到如今,我們隻能選擇相信聖主。”危寒川溫言道,試圖安慰宮鴛鴦。“雖說刀劍無眼,但也不一定是最壞的結果。”


    這話的意思明擺著。最壞不過一個死;稍微好點的話,可能就像上次晏維清受了心口的致命傷。


    可宮鴛鴦光是想那血口開在赤霄身上,她就頭皮發麻,連手指也跟著顫了。她還想說點什麽,然而張了幾次嘴都沒能吐出來,神色極度黯然。


    而院子裏,晏維清把華春水的信從頭到尾重新讀了一遍,這才折起收好。


    看來他料得沒錯,赤霄肯定已經讓屬下做好最壞的準備。然而,就算假設自己的生命已經進入倒計時,赤霄仍然也不肯鬆口……


    晏維清簡直要被氣得沒脾氣了。他不是老好人,但涵養已經不錯,也愣是被這種級別的嘴硬整得隻能出下下策。赤霄為他好,他為他們好;左右都是情非得已,就看誰先捱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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