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無名握住他的手腕,指下脈搏跳動忽急忽緩,一絲一縷的涼意浸透出來,很快就傳遍了身體。


    “公子!”嶽大刀握著一把野花回來,原是打算送給陸追的,卻見他正麵色蒼白坐在地上,頓時嚇了一跳,趕忙跑上前幫忙。喊聲驚動了其餘人,陶玉兒蹲在陸追麵前,掌心急急貼上他的額頭。


    “寒毒。”陶玉兒問,“多久沒發作過了?”


    陸追費力道:“自從下了青蒼山,便再沒有犯過,葉穀主也說隻要多加注意便是。”這回出發前還好好的,沒想到會來得如此突然。


    “別去那月兒灣了。”陸無名背起他,“先回去再說。”


    陸追渾身冰冷,也沒力氣再說什麽,隻是低低“嗯”了一句。


    寒毒初發作時全身冰冷,隻覺得心脈也隱隱生痛,原以為會撐不回住處,誰知在下山走了一陣後,不適之感卻減輕了許多,呼吸也逐漸平穩下來。


    “現在覺得如何?”陶玉兒一直在留意他的狀態。


    “好多了。”陸追道,“爹,我想坐一會。”


    阿六趕緊脫下外袍墊在一塊平整些的石頭上,與陸無名一道扶著陸追坐下,本想將水囊遞過去的,後來一想他本就全身冰冷,如何能喝得涼水,於是隻好提心吊膽盯他的臉著看,生怕會再出異樣。


    陸追閉著眼睛歇了一會,陽光暖融融披在身上,像是一雙溫暖的臂膀,安撫著不安與疑惑的心,耳邊的聲音也逐漸真切起來,鳥鳴婉轉清脆,是山間的風鈴。


    過了好長一會兒,他方才睜開眼睛,就見麵前四人正齊刷刷盯著自己,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陸追道:“我沒事了。”


    陸無名與陶玉兒同時去試他脈相。


    陸追道:“真的。”


    真不真不是自己說了算,不過檢查過之後,發現他脈相的確平穩不少,陸無名總算是稍微鬆了口氣。


    “莫非你不能進這掩仙山?”陶玉兒擦了擦他額頭上的冷汗,“否則這好端端的,怎麽會說毒發就毒發。”


    “還會是因為這個理由?”陸追有些疑惑,可又的確沒有別的原因來解釋,為何自己進山會心悸,出山就舒服無恙。


    山中太過陰濕,即便陸追此時已經好了許多,眾人依舊不敢大意。阿六果斷背起他,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暫居的山洞中。


    在被塞進被窩中時,陸追其實已完全恢複過來,除了有些犯懶困倦外,刺骨寒意早就消散一空,心跳也恢複過來。陶玉兒替他多加了一床被子,將人嚴嚴實實壓住,看著睡著之後,方才輕輕退出山洞。


    陸無名問:“那山中會有什麽?”


    “不好說。”陶玉兒搖頭,“明玉體內的寒毒是那老妖婆種下的,過了這許多年,連葉穀主都辨不明究竟是什麽,旁人就更難下手,也猜不到這回無端毒發,究竟是因為掩仙山還是別的什麽。”


    陸無名皺眉不語,依照他對鬼姑姑的了解,哪怕現在立刻將人綁來,隻怕她寧可舍了一身剮,也會巴不得自己與海碧的兒子受折磨,退一步講,即便她說出了毒藥和解藥,旁人也難辨真假,信不得。


    陶玉兒道:“瀾兒現在既受那老妖婆重視,或許可以幫上忙。”


    陸無名搖頭:“倘若他不小心露出馬腳,反而被鬼姑姑將計就計,用來對付明玉呢?”


    陶玉兒道:“瀾兒是明玉相中喜歡的人,你不信我兒子,至少也要信明玉的眼光,他如何會蠢到此等地步。”


    不提還好,一提這茬,陸無名便又想起了陸追那一身傷病,有多少都是蕭瀾親手所留,更胸悶。


    “正因為先前他傷了明玉,這回才會更加小心。”陶玉兒並不想在此時多爭辯,“否則你我在這裏幹著急,爭來吵去,也於事無益。”


    “是啊,師父。”嶽大刀也在一旁幫腔,“公子這陣雖然看起來好了,可畢竟病根未除,大意不得。”


    陸無名清楚自己太過擔心陸追,考慮事情難免有失偏頗,索性冷靜了一陣方才開口:“那空空妙手的事情也不知如何了。”千萬別在此時將冥月墓攪出風浪,那蕭瀾隻會更加脫不開身,鬼姑姑警惕性也會更高。


    陶玉兒道:“再等一夜吧,若瀾兒還不回來,我便親自去墓中找他,總歸不會讓明玉出事。”


    陸無名道:“多謝。”


    陶玉兒揉揉眉心:“謝就不必了,隻求陸大俠將來對瀾兒好些,莫要再動不動就豎起眉毛。”若非是因為明玉乖巧,那這樣的親家,自己其實也並不是很想要。


    ……


    兩家長輩在外頭相互嫌棄,山洞裏,陸追裹著厚厚的被子卻正睡得香甜,夢境一個接著一個,有鶯飛草長的江南,有坐在院中的心上人,滿街的紅綢緞一眼望不到頭,甚至還夢到了嶽大刀懷中抱著小嬰兒,又白又胖,穿著紅肚兜,笑得眼睛眯成一條小縫。


    這就當爺爺了啊。陸追感慨,咂吧了一下嘴,睡得很知足。


    冥月墓中,蕭瀾率人從墓道中穿過,從紅蓮大殿到最深處的暗室,走過每一條縱橫墓道。途中有弟子撞見,也當他是在日常巡查,都隻低頭行禮,並不覺得有什麽異樣。


    隻有蕭瀾知道,他是在找空空妙手。不過這一路尋下來,卻毫無收獲,四處的守衛都說一切如常,連隻老鼠都沒有闖入過。


    會去哪呢。蕭瀾眉頭緊鎖,獨自回到紅蓮大殿,他能肯定空空妙手必然還在冥月墓內,按照他的性格與執念,絕不會中途丟下自己離開。


    所以他現在消失無蹤,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在冥月墓中亂闖時,被機關困在了某個地方。至於要從哪裏開始找起,蕭瀾心裏搖頭,起身徑直下了暗道,穿過珠光幽幽的走廊,盡頭正是白玉夫人的墓室。


    “少主人。”守衛的弟子齊齊行禮


    “有動靜嗎?”蕭瀾問。


    守衛道:“隻能偶爾聽到蝙蝠飛動的聲音,除此之外,再無其它。”


    蕭瀾道:“我要進去。”


    守衛為難:“可姑姑吩咐過,除非藥師將驅散蝙蝠群的藥製出來,否則嚴禁任何人擅入。”


    “姑姑也說過,此事全盤交給我負責。”蕭瀾道,“開門,否則若裏頭的玉棺出了事,唯你是問。”


    守衛猶豫片刻,見他麵色不悅,便識趣側身讓路,下令讓其餘人也退到一邊——如今黑蜘蛛已失勢,蕭瀾就是冥月墓未來唯一的主人,自己實在沒有必要與之對著幹。於是隻又小聲提醒了一句:“少主人務必留意,莫讓那些吸血金蝠飛出來。”


    蕭瀾伸手推開大門,用極快的速度閃身進去,那些石筍般倒掛著的蝙蝠還未反應過來,門就已經重新牢牢關閉。


    蝙蝠群躁動片刻,很快就安靜下來,並未發現闖入者。整間墓室裏安安靜靜,隻有偶爾煽動翅膀的聲音。


    並沒有蝠,也沒有空空妙手。


    蕭瀾有些頭疼,他雖自幼在冥月墓中長大,卻對機關毫無興趣,哪怕此時有人告訴他空空妙手的確是被禁錮在了這間墓室的某個地方,隻怕也要花大力氣去找——更別提還有如此多數量的吸血金蝠,哪怕自己隻是動上一動,都極有可能會引來它們的群起攻擊。


    玉棺依舊擺放在高台上,裏頭人影模糊,看似一切如常,不過蕭瀾還是敏銳地發現,那玉棺應當是被人挪動了半分,位置不再端端正正。


    隻有兩種可能性,要麽是白玉夫人身下藏有機關,被空空妙手或者蝠發現,挪開玉棺跳了下去;另一種可能是蝠,在發現這裏已經不再安全後,便想將白玉夫人帶走,卻不知因為什麽原因,又沒有實施這個計劃。


    蕭瀾打算上去看個究竟,不過在那之前,他必須想辦法繞過這些嗜血的蝙蝠群。


    恰在此時,一隻巨大的蝙蝠張開翅膀,晃悠悠飛到了對麵角落,引來另一群蝙蝠騷動,像是不滿被爭奪了地盤。


    蕭瀾當機立斷,手中細如牛毛的銀針飛射而出,先是呼嘯穿透那幾隻蝙蝠的翅膀與身體,後又重重釘入牆中。


    蝙蝠群意料之中被驚動,那痛是極細微的,卻又是真實存在的,於是也隻是暈頭轉向飛了幾圈,便有又重新黑壓壓地落了回去,繼續打著盹。


    而在這短短的一瞬間裏,蕭瀾已經飛身掠到了高台上的玉棺前。


    白玉夫人依舊安詳地躺著,並沒有受到任何驚動。蕭瀾四下看看,將手輕輕貼上玉棺,打算試試能不能將之推動,卻不料還未發力,那玉璧上就已裂出了細細一條縫隙。


    蕭瀾迅速撤回手,眉宇間有些疑惑。這玉棺極脆,又極重,周圍的痕跡也不像是曾被推開過的樣子,莫非是自己想錯了,下頭並沒有玄機?可除此之外,這墓室內又不知何處才有機關。


    能去哪兒呢。蕭瀾又看了眼那白玉夫人,或許是因為墓室中多了不少可怖的蝙蝠,她的麵容此時看起來愈發衰敗暗沉,依舊是美麗的,卻並不能讓人欣賞或是驚歎,用陸追的話來說,處處都透著灰敗的沉沉死氣,倒是與那些畫像一模一樣。


    蕭瀾忽然就覺得,相比起如今被人褻瀆,被人猜測,被人一次次打擾,她應當是更願意被葬在別處的,化為泥土灰塵,隨著一場雷霆大雨,將所有往事都衝入海中,以求個安穩平凡的來生。


    “打擾前輩了。”蕭瀾在心裏暗道。


    玉棺中的人自然不會給他任何回應,隻有手上雪鑽幽幽閃著光。


    ……


    空空妙手將那繪滿白玉夫人生平的暗道一連走了七八回,直到腹中如擂鼓,方才反應過來該想個辦法離開這裏。順著原路返回倒是簡單,卻死活也尋不到機關在何處,隻能憑借先前的記憶,趴在地上一寸寸仔細摸索過,凝神靜氣豎起耳朵,聽一切敲擊後反饋回來的聲響。


    足足花了半個時辰,空空妙手方才找到一處異常的空格,卻又在仔細研究過後,冒出一身冷汗。


    依照他豐富的經驗,這應當是一處單向機關,外頭能進,裏頭的人卻無論如何也別想出去,除非將機關整個破壞——可暫且不說自己能不能撼動整塊鐵板,就算能做到拆除這扇門,所發出的聲響也定然會引起冥月墓中的守衛注意,那後續麻煩也不小。


    空空妙手心裏暗罵一句髒話,狠狠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又焦躁折返回去,看了眼那將他自己鑲嵌在石壁中的風化白骨。你要為美人瘋魔,要死後百年千年守著她,那就將這入口直接封死便是,為何要這般坑人——況且若是這暗道裏頭當真有什麽寶物也就罷了,隻看了幾幅怪模怪樣的畫像,就要讓自己在此陪葬,那也未免太虧了些。


    得想個辦法出去才是。空空妙手蹲在地上,苦惱地摸了摸耳朵,事到如今,也隻有指望自己在破門而出時,外頭是蕭瀾而非旁人了。


    ……


    蕭瀾出了白玉夫人的墓室,大門重新轟然關閉。守衛鬆了口氣,幸好沒出什麽亂子。


    “繼續守著吧。”蕭瀾吩咐,“裏頭一旦有聲響,第一時間告訴我,任何人都不得擅入,以免放出吸血金蝠。”


    “是。”守衛道,“屬下明白。”


    蕭瀾轉身離開墓道,依舊不知自己要去何處尋人。當初答應帶空空妙手進來,是想要多一個幫手,卻不料此時反而多出了一件事。


    回到紅蓮大殿,蕭瀾又將所有事情重新想了一遍,依舊覺得空空妙手最有可能待的地方,還是隻有那白玉夫人的墓室。可自己對機關陣法不甚了解,隻有去問問娘親,或許能有新的出路。


    “來人!”蕭瀾坐起來。


    “少主人。”弟子魚貫而入。


    “我出去一趟。”蕭瀾道,“若是墓中有事,以信號彈聯絡。”


    “是!”弟子答應,又試探,“不知少主人要去何處?”


    蕭瀾一邊穿衣服,一邊掃他一眼。


    “屬下多嘴。”弟子噤聲不再多言,一路目送蕭瀾出了大殿。


    山道上夜風微涼,看架勢像是又要落雨,蕭瀾策馬揚鞭,像是一道黑色的閃電。他並不怕鬼姑姑知道後會生疑,黑蜘蛛在冥月墓周圍尋了不少山洞藏金銀,隨便說一處也能蒙混過去。墓中機關有多凶險,誰也說不清,多拖延片刻,空空妙手的危險也就多半分,他必須抓緊時間。


    後山入口,阿六正在守夜,遠看一匹駿馬迎麵疾馳,趕忙扛著大刀站起來,看了半天方才放心,上去替他牽住馬——畢竟是娘,雖然不會做飯洗衣,那也是娘。


    蕭瀾反而有些意外,他原以為眾人白日是去了掩仙山,此時該露宿林中,明早才能回來,便想先過來留一封書信將事情說明,卻沒想到會遇到阿六。


    蕭瀾問:“其餘人呢?”


    “三更半夜的,自然是在睡覺。”阿六問,“妙手前輩找到了嗎?”


    “我就是為此事而來。”蕭瀾道,“妙手前輩不知蹤影,我懷疑他是被困在了白玉夫人的墓室中,想過來問問娘親機關的事。”


    阿六道:“陶夫人也剛睡下沒多久。”


    “今日沒去那月兒灣嗎?”蕭瀾問。


    “去了。”阿六擺擺手,“別提了,剛一進山還沒走多久,爹就寒毒發作,連站都站不穩。”


    蕭瀾心下一沉:“明玉怎麽樣了?”


    “我爹現在已經沒事了,隻要出了那掩仙山,立馬就好了。”阿六道,“晚上吃了半隻燒雞,睡到現在也沒醒。”還和我搶雞屁股,當然這個不能說。


    阿六又問:“你要去看看我爹嗎?”娘。


    蕭瀾搖頭:“罷了,沒事就好,先讓他好好歇著吧。”


    陶玉兒披著外袍出來,笑道:“這倒是意外了,我在裏頭聽了半天,還當你會火急火燎衝進來。”


    蕭瀾道:“娘親。”


    “放心吧,明玉現在沒事,不過我原本是想明早去找你的。”陶玉兒坐在石頭上,“沒想到你這就自己跑來了。”


    “娘親找我是為了明玉的寒毒?”蕭瀾問。


    陶玉兒點頭:“那毒是老妖婆子下的,不管能不能解,至少先弄清楚是什麽,現在她既信任你,那有機會就去多問問看,說不定就會有線索。”


    蕭瀾點頭:“瀾兒明白。”


    “你呢,空空妙手那頭沒有進展?”陶玉兒又問。


    蕭瀾將自己的猜測說了一遍,道:“娘親可否能幫忙找出機關?”


    “這可不容易,陣法與機關是兩回事。”陶玉兒搖頭,“那老頭子當真不會自己鑽出來嗎?或許他此時正在哪個金山銀堆上樂不思蜀,留你在外頭火急火燎也說不定。”


    蕭瀾無奈道:“娘。”


    陶玉兒替他整整衣領:“看不出來,你對那老頭還挺上心。”


    蕭瀾道:“總不能將前輩丟在墓中,不管不顧。”


    “他四處亂闖惹事的時候,可沒想過你。”陶玉兒道,“先別急,說來說去這一切都隻是你的猜測,人也未必就被關在那白玉夫人的墓室中。先說說看,藥師幾天能研究出驅散蝠群的藥?”


    蕭瀾道:“至少還要八天。”


    陶玉兒道:“那就再等八天。”


    蕭瀾:“……”


    “你信為娘一次,那老頭在墳堆裏鑽慣了,哪怕是當真被困住,不吃不喝也能堅持半月。”陶玉兒道,“現在墓室中都是蝙蝠,你且說說,要怎麽去尋?”


    蕭瀾道:“我就是無計可施,才會想來找娘親商議。”


    “那現在辦法我說了,讓你乖乖等著,你聽是不聽?”陶玉兒問。


    蕭瀾歎氣:“我不想前輩出事。”


    “我知道。”陶玉兒道,“你什麽都好,就是遇事焦躁了些,也太想護著身邊人。可其實不管是那老頭子,還是明玉,或者是我,都沒你想得那般需要保護。”


    阿六在旁挖挖耳朵,暗自抗議。我爹還是很需要的,畢竟中了毒,又斯文,說是弱書生也很妥當,並沒有徒手捏碎巨石。


    蕭瀾道:“明玉——”


    “自己進去看看吧。”陶玉兒打斷他,“哪怕身體虛弱,這陣醒了見你一麵,心裏也是高興的,比睡覺強。”


    蕭瀾問:“陸前輩呢?”


    “進去看自己的心上人,你管他作甚。”陶玉兒拉著他的手,一路進了山洞。陸無名守在火堆旁,並沒有睡。


    蕭瀾道:“前輩。”


    然後就被陶玉兒推進了陸追的居處,山洞裏沒有門,卻安了一扇厚重的門簾,擋風,也擋人。


    陸無名目光幽幽。


    陶玉兒也坐在火堆旁,隻當什麽也沒看見。


    陸追睡得挺熟,一來中毒,二來不管年紀多大,有爹在外頭守著,便習慣性放鬆警惕,將他自己整個都丟進了夢境裏。


    蕭瀾輕輕蹲在床邊,一根細細小小的燈芯燃燒著,散出的光也很弱,隻能勉強映照亮心愛之人的半邊側臉。或許是心理作用,總覺得他似乎比昨日更瘦了些。


    呼吸聲很平穩,蕭瀾不舍得吵醒他。原想安安靜靜陪著一直到翌日清晨,想讓他一睜開眼睛,第一個看到的就是自己。卻又在心裏明白,還有太多事情等著自己去做,做好了,方才能給他曾經許下的將來,此時任性不得。


    蕭瀾低頭,在那散落的黑發上落了一個吻,眼底情深繾綣,又帶著幾分溫柔笑意。不管多累或是多煩躁,隻要看到心上人,混亂的大腦與疲憊的身體,似乎就都能重新恢複過來。


    外頭,陸無名威嚴咳嗽一聲,差不多就出來,天都要亮了。


    陶玉兒道:“多謝。”


    陸無名:“……”


    陶玉兒繼續撥弄火堆,漫不經心道:“依照我那傻兒子的脾氣,八成是舍不得吵醒明玉的,頂多看一陣子就走,不過陸大俠方才那聲咳嗽,倒是能幫個忙。”


    陸無名:“……”


    大意了。


    陸追揉揉眼睛,意外道:“你怎麽來了?”


    蕭瀾按住他:“別動。”


    陸追問:“墓中出事了?”


    “墓中沒出事,不過我沒找到妙手前輩,就想來找娘親商議。”蕭瀾替他蓋好被子,:“卻沒想到一來阿六就告訴我,你身上的寒毒又發了一回,現在覺得怎麽樣?”


    “我的毒沒事。”陸追苦著臉道,“被子太厚了,我想坐起來一些。”


    蕭瀾手伸進去摸了一把,果真滿身都是汗。


    陸追又道:“三伏天。”


    “三什麽伏,都快入秋了。”蕭瀾嘴上雖在說,可也依舊將他扶著坐起來,又把被子往下拉了拉。


    “說說看妙手前輩的事。”陸追扯扯衣領,透氣。


    蕭瀾歎氣:“我就該早些走,你這看架勢,又是不打算睡了。”


    陸追低聲抱怨:“從回來就沒下過床,再睡該變豬頭了。”


    蕭瀾哭笑不得:“要喝水嗎?”


    陸追搖頭,又催促:“快些說。”


    “我說了,你就好好睡。”蕭瀾握著他的手,將自己的猜測大致說了一回。


    “玉棺上有裂紋?”陸追問。


    蕭瀾點頭:“除了被我震出來的細縫,還有不少新的裂痕,先前可沒有。”


    “你猜的沒錯,我也覺得應當是蝠想抱走棺材。”陸追道,“可是又重又脆,所以未能得逞,他那般喜歡白玉夫人,定然不舍得傷她,隻能又悻悻放了回去,另謀他計。”


    “入口一直有人守著,所以不管是蝠還是妙手前輩,都是通過別的暗道進的墓室。”蕭瀾道,“可我沒找到。”現在才後悔,當初沒有多向空空妙手學一些東西。


    “你已經夠好了。”陸追拍拍他的側臉,“凡人哪能事事精通,你看,你不會的,我也不會。”


    蕭瀾笑笑:“事情我說完了,你也該乖乖睡了,嗯?”


    陸追小聲道:“親一個。”


    蕭瀾湊近,在他唇角落下一個淺吻。


    陸追道:“不夠。”


    蕭瀾捏住他的鼻子:“嶽父與娘親都在外頭。”


    陸追抱住他的腰,在外頭也要親一個,我不吵。


    蕭瀾抵住他的額頭,又喜歡又好笑,看他像個討糖吃的孩子,眼底閃著光,叫人不舍得拒絕,也壓根不想拒絕。


    唇瓣貼合在一起,交換著彼此的情深與愛戀。蕭瀾手臂環過他的腰肢,掌心貼合著那微微寒濕的脊背,感受到那瘦削凸出的脊椎,便吻得更加溫柔幾分。


    陸追整個人都靠在他懷中,先前還有些力氣,後來卻犯起懶來,閉著眼睛耍賴不肯動,隻迎合微微張開嘴,任由他索取更多的甜蜜滋味。


    蕭瀾笑,低聲問道:“怎麽一直閉著眼睛?”


    陸追道:“在發呆。”


    蕭瀾抱著他拍了拍:“誰會在這種時候發呆。”


    “我先前做夢了。”陸追環住他的脖子,回味,“是個挺好的夢。”


    蕭瀾道:“嗯。”


    “夢到阿六有了孩子,我們當了爺爺。”說著說著,陸追自己也想笑,“大刀抱著小娃娃來,你卻隻坐在院中撿黃豆,也不知是要用來做什麽。”


    聽他說得高興,蕭瀾卻反而有些心疼,將人抱緊又親了親,道:“好。”


    陸追不解:“好什麽?”


    蕭瀾道:“將來我天天給你撿黃豆。”


    陸追笑出聲來,又湊近他親昵了一陣,方才戀戀不舍放開:“你是不是該回去了?”


    “那掩仙山的秘密,我替你去查。”蕭瀾用拇指蹭過他的臉頰,“什麽都不用管,好好將身子養好,知不知道?”


    陸追道:“我不再去那山中便是。”


    “睡吧。”蕭瀾道,“我過幾天再來看你。”


    陸追裹在一堆厚重的被子裏,頭發有些亂,可臉依舊是精致的,蒼白的臉頰映得眼睛又亮又清澈,反而更加招人喜歡。


    蕭瀾道:“閉眼睛。”


    陸追道:“你別擔心我。”


    “我如何能不擔心你。”蕭瀾扶著他躺好,“不過我也知道,你能照顧好自己。”


    陸追笑笑,半閉起眼睛又被他親了一口,方才目送人離開。


    陶玉兒與陸無名早已去了外頭——畢竟裏頭再寬敞,也隻是一處山洞,一道門簾隔開小情人的悄悄話,兩個長輩坐在外頭聽,很像腦子出了毛病。


    蕭瀾一路回了冥月墓,天色已是破曉時分。弟子說墓中一切如故,並無異常。


    他並沒有休息,而是去了紅蓮大殿下的地牢。


    黑蜘蛛被縛在木樁上,頭向下垂著,聽到有人進來,也隻是抬了下眼皮。


    蕭瀾拉過一把椅子坐下:“還不打算說嗎?”


    “我說了,命就沒了。”黑蜘蛛嘶啞道,聲音幹涸如同皴裂的大地,讓人渾身都不舒服。


    “你倒是挺惜命。”蕭瀾道:“可現在生不如死,也不見得有多好。”


    黑蜘蛛盯著他看了一陣,突然嗬嗬笑出來:“你死心吧,我永遠也不會說的,沒人與我勾結,我也不認識什麽食金獸,更不知道什麽巫蠱之術,聞所未聞。”


    “不想試著和我談談條件嗎?”蕭瀾向後靠在椅背上。


    黑蜘蛛道:“除非你先將我放出冥月墓,否則不管什麽條件,我都不會答應與你談。”


    “看來你是當真想活命。”蕭瀾嘖嘖。


    黑蜘蛛並沒有否認,他自然想活著,這世間大多數人都想活著。


    可出乎他的意料,蕭瀾卻並沒有再說什麽,更別提是開出條件,隻是輕蔑地笑了一聲,便起身出了地牢,厚重的鐵門重新關閉,將所有聲音都隔在了另一頭。


    蕭瀾又去找了藥師。


    蒼老的婦人佝僂著腰,在桌邊緩緩研磨著草藥,白發幾乎要垂到地上。


    藥師道:“少主人來了。”


    “聽說藥師忙了一夜,我就過來看看。”蕭瀾道,“前日在白玉夫人的墓室中,我一時心急出言冒犯了藥師,還請藥師莫要放在心上。”


    藥師笑了一聲,並未停下手中的動作,隻是搖頭道:“想不到啊,少主人竟還會有主動來向我道歉的一天,可那都是些小事,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蕭瀾道:“姑姑說她幼時曾生過一場病,是藥師用性命救了她。”


    藥師手下頓了片刻,不過很快就繼續忙碌起來,並沒有再接話。


    蕭瀾道:“我能知道,那究竟是何種方法嗎?竟能將兩個人的性命連在一起。”


    藥師搖頭:“隻是些尋常毒物罷了。”


    蕭瀾卻並不打算被她敷衍。


    藥師心中煩躁:“少主人這般追問,莫非是想學?”


    蕭瀾反問:“我能學嗎?”


    藥師看了他一陣,道:“那些毒物早已被捕殺一空,即便是我願意說,少主人也找不到了。”


    “是嗎?”蕭瀾隨手拿起桌上一根草葉,惋惜道,“真是可惜了這門好手藝。”


    藥師愈發不耐煩起來:“少主人若是沒有別的事,就請回吧。”


    “好吧,不問了,不過我來其實是想問藥師,這驅散蝙蝠的藥還有幾天才能成。”蕭瀾敲敲桌子,“我昨日進去查探時,那高台玉棺像是被人挪動過,若再不抓緊時間驅散蝙蝠,隻怕還沒來得及搜查,白玉夫人便已被搬到了別處,到那時,可就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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