蝠一動不動坐在墓室中,許久都未挪動一下,看上去一時片刻並不打算離開。


    可空空妙手知道,他必須得想個辦法逃走了,否則此時眼前浮動莫測的光影,很快就會變成密不透風的大網,變成重重疊疊的迷城,將自己牢牢禁錮在其中,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或者更久。


    他難得痛恨自己的貪婪,為何要對雪鑽、對冥月墓有如此強烈的向往,以至於隻要一靠近白玉夫人的玉棺,就會全身滾燙,心底伸出無數尖銳小手,每一下抓撓都癢得人要發瘋,似乎隻有伸手拿到那雪鑽,方能舒坦一些。


    一隻吸血金蝠煽動翅膀,在墓室內盤旋了半圈,最後穩穩停在他身邊,繼續懸空倒掛著。長滿漆黑絨毛的身體不斷散發出腥臭味,金色的指甲是最漂亮的武器,見血封喉。


    妙手空空閉住呼吸,在心裏計算自己打暈蝠,繞開這些蝙蝠群,而後安然逃出去的可能性——隻要不驚動冥月墓的人,那自己也並不算是壞了蕭瀾的計劃。


    主意打定,他深吸一口氣,指間悄無聲息落下一片薄如蟬翼的鋼刃,剛欲動手,右手攀住的一根大柱頂端卻猛然晃了晃。


    “誰!”蝠覺察到異樣,猛然抬起頭來,卻隻看到了數十隻巨大的蝙蝠展翼騰空盤旋,將視線堵了個嚴嚴實實。揮手驅散那些蝠群後,屋頂上空空如也,隻有塵埃在明珠的光線中飛舞飄揚。


    蝠定定地盯了那柱子片刻,確定的確一切如故,方才重新坐到地上,臉頰貼著白玉夫人的玉棺,也不覺得冷。


    一片漆黑中,空空妙手趴伏在地上,覺得胸口悶痛而又泛著鐵鏽味。


    他不知道這是哪裏,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來的這裏。


    方才在手中木柱鬆動時,他本能地用另一隻手胡亂一抓,卻不知觸動了哪裏的機關,整個人都被一股巨大的吸力重重甩出,沙袋般撞到牆壁,又被反彈到了地上。


    漆黑,寂靜,寒冷。


    若普通人被關押在這裏,即便撞不到鬼怪,八成也會被自己活活嚇出病來,可空空妙手卻不同。在身上的劇痛消散後,他擦了把鼻子中流出來的血,硬撐著站起來。假如此時有光線,那定然就能看到他眼中的狂喜——這是一個全新的地方,先前從未有盜墓者踏足過,他是第一個。


    而這與白玉夫人墓穴聯通的暗道,極有可能就是通往主墓室的通道。想到此處,空空妙手早已將一切都拋至腦後,他先是側耳聆聽了一陣,確認四周並無任何聲音,方才從布袋中摸索取出明珠,照出一方亮光來。


    粗粗一觀,這條暗道蜿蜒曲折,前頭不知通往何方。而方才的入口已消失無蹤,那機關巧妙地嵌合著,連一絲最細微的縫隙也隱蔽不見。


    空空妙手興奮無比,一步步向前走去。


    紅蓮大殿中,蕭瀾正坐在桌邊,盯著茶碗中的一根茶梗,先是上下起伏,再是沉入杯底,直到最後騰騰熱氣散盡,茶水變成深褐色,也不見喝一口。


    下人站在一旁,不知他在想什麽,也不敢出聲打擾。


    蕭瀾閉起眼睛,繼續在一片幽靜漆黑中想事情。身邊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商議,他早已習慣了獨自思考。


    “少主人。”許久之後,有人在外頭小聲敲門。


    蕭瀾睜開眼睛。


    來人是鬼姑姑身邊的侍女,說是請少主人過去。


    蕭瀾問:“何事?”


    侍女搖頭:“不知。”


    蕭瀾起身去了前廳,這回隻有鬼姑姑一人,想來藥師應當還在配置驅散吸血金蝠的藥物。


    “姑姑。”蕭瀾問,“找我有事?”


    “距離伏魂嶺不遠,一座荒山,名叫掩仙山,你現在應當不記得了。”鬼姑姑道,“不過我曾帶你去那裏的瀑布下練過功夫。”


    蕭瀾道:“姑姑現在要去嗎?”


    鬼姑姑點頭:“不過這回不是為了練功,說起白玉夫人,我倒是想起來了,那荒山中有一處寺廟,傳聞在早年間,裏頭有個白玉美人的雕像。”


    蕭瀾微微皺眉。


    鬼姑姑道:“藥師配藥還需花上幾天,你隨我再去趟山中吧,或許會有收獲。”


    蕭瀾點頭:“好。”


    他倒是記得那掩仙山,孤零零一座險峰,諸多百年古樹盤根錯節,將整座山都包裹了起來,並無小路可通山頂,連砍柴人都鮮有涉足——畢竟方圓還有不少別的山丘,犯不著冒險。


    在那樣一處荒敗的地方,會有寺廟?若是有,那又是誰所修建呢?


    事情發展至此,蕭瀾已經能肯定,陸追先前的想法並沒有錯——那白玉夫人之所以能在千軍萬馬中翻出一片巨浪,絕不單單是因為絕色姿容,更有可能是被人利用布陣,做了祭祀的犧牲品。


    “這些都是關於白玉夫人的傳聞,我整理了一些,你自己拿去看吧。”鬼姑姑遞給他一摞泛黃的書冊。


    蕭瀾答應一聲接在手中,拿回住處粗粗一翻,都是先前那些早已聽過的傳聞,並無其它新的東西。其中倒是挺大方提到了陸府,看來是對毒蠱極有信心,覺得自己已經徹底忘了先前所有事。


    翌日清晨,兩人策馬離開冥月墓,一路去了掩仙山,距離不遠,下午便已抵達。


    站在山腳往上看,雲霧繚繞鬱鬱蔥蔥,整座山都是最蓬勃的綠色。


    蕭瀾道:“這麽大一座山,隻有姑姑與我兩個人,隻怕不好找那破廟,可要多調些人來幫忙?”


    “你隻管隨我來。”鬼姑姑往裏走,並不打算多做解釋。


    於是蕭瀾也就沒有多問,跟著她一路往山上走去。盛夏時分天上日頭正烈,山林中卻絲毫悶熱也無,茂盛的樹冠將陽光遮擋大半,隻在縫隙間流出細細的光亮來。


    樹根伸出土地,遠看像僵死的蟒蛇,鳥鳴聲刺耳沙啞,如同嚎哭。蕭瀾道:“這山中鬧鬼嗎?”


    鬼姑姑停下腳步:“怎麽,你怕鬼?”


    蕭瀾笑道:“若不鬧鬼,都對不起這些樹木鳥雀。看一路枝幹的粗度,這山怕是荒涼了數百年,想在這裏修廟,人力都是一大筆開銷,家底子不殷實可做不到。”


    鬼姑姑道:“在月兒灣。”


    蕭瀾道:“什麽?”


    “那座廟宇的位置,在月兒灣。”鬼姑姑道,“我雖不知道那是哪裏,不過童謠唱過,每晚月亮升起之地,就是月兒灣。”


    月亮升起之地?蕭瀾道:“那就該往左邊走了。”


    鬼姑姑點頭:“你帶路吧。”


    蕭瀾一邊用匕首砍開樹藤,一邊道:“姑姑不願意帶更多人來,是因為信不過嗎?”


    “事關冥月墓的秘密,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鬼姑姑道。


    蕭瀾又問:“那藥師呢?姑姑可信得過她?”


    鬼姑姑道:“我不必相信她,也不必不信她。”


    蕭瀾不解:“姑姑這是何意?”


    “她不會背叛冥月墓,也不會背叛我。”鬼姑姑道,“我與她的性命,是連在一起的。”


    蕭瀾道:“如何連?”


    “我與她是師姐妹。”鬼姑姑道。


    蕭瀾心中意外,自從他記事起,藥師就是一副蒼老而又佝僂的樣子,甚至還有傳聞,說她已經活了數百年——雖說聽起來誇張了些,可也沒想過她竟會和姑姑是同門。


    “我兒時中毒,師父便將我與她的命連在了一起。”鬼姑姑道,“用她的血,來解我的毒。”自那之後,兩人的血液便奇妙交融在了一起,藥師飽受毒物蠶食之苦,容貌也迅速老去,十年走完五十年。


    “我很感激她。”鬼姑姑道。


    蕭瀾道:“姑姑恕罪,瀾兒冒昧問一句,藥師會恨姑姑嗎?”


    鬼姑姑搖頭,緩緩道:“恨過吧,或許現在還在恨著,可那又怎麽樣呢,我們早就變成了一個人,既是同一個人,自己恨自己又有什麽意思。”


    蕭瀾道:“原來如此。”


    “這裏應當就是月兒灣了。”鬼姑姑停下腳步。


    “已是這掩仙山的最高處了。”蕭瀾四下看看,縱身躍上樹梢。


    天色已暮,半輪殘月慢慢悠悠被雲托上天際,仰頭望去似是近在咫尺。絢爛晚霞尚未完全隱沒,金紅色的光芒照亮半邊蒼穹,與另一頭的殘月稀星形成鮮明對比。


    世界被一刀砍成兩半,一半光影浮動,喧囂溫暖,籠罩著山腳下那小小的村落與城鎮;另一半寂靜沉沉,冰冷蕭瑟,映出山間破瓦殘桓,斑駁紅柱。


    蕭瀾道:“找到了。”


    鬼姑姑順著他的方向尋過去,也看到了那被歲月侵蝕到搖搖欲墜的建築。


    蛛網幾乎將整間廟宇都包覆了起來。蕭瀾將匕首插進去重重一割,竟然發出了類似布帛被撕裂的聲音,真真不知已結了多少層。


    好不容易才將門上的蛛網清除,木門一觸即碎,露出後頭黑漆漆的門洞。不知隔了多少年,終於有清冷的風吹進屋中,梁上紗幔瑟瑟化為粉塵,斷裂懸空的木梁搖搖欲墜,看起來下一刻就會墜地。


    神位上空空如也,並沒有白玉雕像。


    鬼姑姑道:“據說在戰後不久,那白玉夫人的雕像便被人撬走,從此不知下落。”


    “會是陸府主人所建嗎?”蕭瀾又問。


    “說不準。”鬼姑姑跨進廟中。蕭瀾也燃起火把跟進去,跳動的光亮照出破舊的牆壁,上頭或許是曾經有畫的,可現在早已消失一空,除了塵土,其餘什麽都沒有。


    就隻是一處破破爛爛的空廟。


    千辛萬苦找來這裏,唯一的收獲就是確定了的確曾經有一個人,在這月兒灣為白玉夫人修建過一處廟宇。至於那個人是誰,目的是什麽,是哪年哪月以何種方式修建,白玉夫人的雕像又去了何處,統統不得而知。


    蕭瀾道:“聽外頭的風聲,像是要落雨了,明早再回去吧。”雖說這廟宇破了些,可也總好過在荒山中挨凍。兩人點起篝火,圍坐在旁取暖。


    鬼姑姑看了他一會兒,問道:“最近練功時,可有哪裏不適?”


    “沒有。”蕭瀾搖頭,“藥師也說我身上有毒未解,可當真覺察不出什麽,會不會是搞錯了?”


    “如何會錯。”鬼姑姑道,“你現在覺察不到,是因為還未到複毒發的時候。”


    蕭瀾追問:“那何時才會毒發?”


    鬼姑姑搖頭:“你若是一直像現在這樣,那這毒便永遠也不會發。”


    蕭瀾不懂:“像現在這樣?”


    “我早就說過了,失憶對你而言是好事。”鬼姑姑道,“往後就像這樣,乖一些,莫再處處執拗,硬是要同我做對了。”


    蕭瀾道:“我先前——”


    “不必再提你先前的事。”鬼姑姑閉起眼睛,像是在喃喃自語,“先前的事情,我自會全部處理好,你隻管顧著眼前事,將來事。”


    蕭瀾笑了笑,答應一聲倒也沒繼續問。在吃完帶來的烤餅後,便向後枕著手臂,躺在地上看著頭頂那即將脫落的屋頂。


    外頭雨聲從緩到急,轟隆隆一串驚雷自天際滾過,像是火藥在院中炸開。


    這場雨一下就是整整一夜,直到去天亮時分方才停歇。蕭瀾站在外頭,看著遠方那噴薄而出的紅日,歎道:“能見此美景,倒也值了。”


    “喜歡太陽嗎?”鬼姑姑在他身後問。


    蕭瀾道:“自然喜歡。”


    說完之後卻又問:“姑姑不會生氣吧?”


    “我為何要生氣。”鬼姑姑走出來,“你喜歡太陽,不喜歡那漆黑的地府,就隻管帶著你的師兄弟們出墓另立門戶,不過在那之前,你得先保證自己有足夠的財富,絕頂的武功,才不會在出去後受人欺淩。”


    “瀾兒隻是隨口一說罷了,姑姑又何必當真,冥月墓中挺好,我可不想出去。”蕭瀾搖頭,說得輕鬆隨意。


    鬼姑姑心中不悅,剛欲開口說話,身後卻傳來一陣沉悶的聲響。


    那垂掛了不知多少年的斷梁終於承受不住歲月風霜,重重砸在地上,四分五裂。與此同時,更多的木柱爭先恐後墜落在地,整座廟宇幾乎隻在眨眼之間,就變成了一堆殘破的木料。


    而站在院中的兩人都看到了,在最粗大的頂梁柱斷裂的刹那,有一個亮閃閃的東西與之同時落地,被深埋在了塵埃中。


    蕭瀾道:“我去。”


    鬼姑姑點頭,看著他站在廢墟中搜尋,最後拿出一顆明晃晃的物件——半個雞蛋大小,形狀不甚規整,像是石料。


    鬼姑姑皺眉:“就是這個?”


    “隻有這個。”蕭瀾道,“姑姑認得嗎?”


    “紫田石,雖不常見,卻也不至於罕見。”鬼姑姑道,“更不至於被如此大費周章,藏在房梁中。”


    蕭瀾道:“或許是為了改風水,又或許是那白玉夫人的確很喜歡這石頭,也說不準。”


    這說法有些牽強,可也找不到別的理由來解釋。鬼姑姑掂了掂手中的紫田石,心中依舊滿是疑慮。


    而在伏魂嶺後山,也是下了整整一夜傾盆大雨。陸追站在柔軟的草地上伸了個懶腰,閉眼沐浴噴薄而出的陽光,當真是個心曠神怡的清晨。


    嶽大刀還未開口,阿六便搶先道:“我知道,我爹好看。”


    嶽大刀道:“你也好看。”


    阿六嘿嘿笑,拉她去廚房吃早飯。陸追活動了一下筋骨,轉身問:“妙手前輩還沒有回來嗎?”


    “沒有。”阿魂搖頭,“我一直在山路上守著,人影都沒一個。”


    也不知是去了哪裏,陸追心裏嘀咕,至少回來說一聲也成啊。


    見他像是心情不大好,阿魂主動道:“公子等著,我去給你拿好東西。”


    陸追還沒來得及問是什麽好東西,阿魂已經消失在了山道口,半晌過後抱回來一個小匣子,神秘兮兮道都是少主人先前尋來的,準備送給公子當禮物。


    陸追:“……”


    陸追問:“你家少主人準備將來送我的,你現在刨出來做什麽?”


    “看公子愁眉不展的,先高興一下。”阿魂將匣子遞給他,笑得很是邀功,“反正遲早是要送的,都一樣。”


    陸追拍拍他的肩膀,很同情。你這樣子,將來八成是娶不到媳婦的,不過娶不到就娶不到了,看旁人娶也成,因為都一樣。


    東西既然刨出來了,陸追也不想打發他再埋回去。找了個無人的荒丘坐著打開,卻“噗嗤”笑出聲來。裏頭是些五顏六色的石料,雖說形狀各異未經打磨,可在太陽下還挺閃,估摸裏頭有自己挖的,也有從鎮上買的。


    心上人送的,自然什麽都好看,什麽都喜歡。陸追撿了一塊翡翠色的石料,一邊曬太陽吹風,一邊用小匕首慢慢雕,權當消磨時間——畢竟陣法看久了,也會腦袋疼。


    阿魂看到後感慨,少主人真是會送禮物,知道陸公子會悶,就送恁大一盒,這夠玩好幾個月了。


    陶玉兒路過時好奇:“一個人在這做什麽呢?”


    陸追笑道:“阿魂給了我幾塊石頭,看著還不錯,不如我給夫人雕個玉佩?”


    “那可好。”陶玉兒坐在他身邊,也笑著陪他,兩人閑話些家常,母子一般。


    陸大俠感覺自己頭很暈。


    蕭瀾與鬼姑姑一道回了冥月墓,原以為空空妙手又會等在紅蓮大殿,推門卻空空如也,人影都沒一個。


    以為他是去了後山,蕭瀾倒也沒多想,關上房門之後又聽了一陣,確定外頭沒人,方才從袖中抖落一枚閃閃發光的玉石——在那座廟宇坍塌時,他用最快的速度,將這自房梁墜落的物件換成了原本準備送給陸追的紫田石,瞞天過海騙過了鬼姑姑,將之順利帶了回來。


    可東西是帶回來了,卻依舊不知有何用。不管怎麽看,那都隻是一枚剔透的圓球,上麵既沒有字也沒有畫,不知為何會出現在白玉夫人的廟宇中。


    若是妙手前輩在就好了。蕭瀾將那玉球收起來,打算等他下回來時再問,孰料翌日直到黃昏,依舊不見蹤影。


    暗道中,空空妙手打亮手中火折,看著周圍牆壁上的圖案,沙啞“嗬嗬”笑出聲來。他先前以為是武功秘籍,可再一看卻不又不像,畫中有車馬行人,有貨攤商鋪,有裝飾華美的馬車,車簾半垂,露出裏頭絕世美人的樣貌。


    應當是白玉夫人出行圖,再往前,是白玉夫人賞月,用膳,撫琴,起舞……每一幅都栩栩如生,色彩明亮。


    妙手空空一邊看,一邊警告自己要多加留意,不可再被迷惑心智。不過這回或許是因為沒有雪鑽,他並不覺得神思恍惚,大腦一直都極清醒。


    而在長長的畫卷盡頭,是另一張高約數丈的畫。白玉夫人坐在一艘形狀怪異的大船中,周圍浩浩蕩蕩圍著數百婢女,飲酒作樂縱情狂歡,最為離奇的是,那船不是漂在海中,而是飛在天上。


    這……妙手空空揉揉眼睛,又重新看了一回,發現這最後一幅畫不單單是畫在了牆上,更是輔以浮雕,站在下頭看起來尤為生動,是下了大功夫的。


    當真有這麽一艘船嗎?空空妙手掌心撫摸著牆壁,覺得自己似乎聽過與之有關的傳聞,一時片刻卻又想不起來那究竟是什麽。


    再往裏走,路越來越狹窄,按照多年穿梭墓穴的經驗,這應當是已經到快到了盡頭。


    空空妙手有些失望,還以為這條路能去往更多地方,卻原來隻是為了能在兩側作畫,而開辟出來的一條短小通道。


    這墓中白玉夫人的畫像不算少,何必要多此一舉,在這裏再挖一條暗道呢?妙手空空百思不得其解,還是說有什麽關鍵的線索,被自己忽略了?


    思前想後,他打算再重新將這條暗道走一回。


    可在轉身的刹那,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對上一雙眼睛。


    一雙人類的眼睛,紅色的,在黑暗中發著光。


    即便是經驗豐富如空空妙手,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跳了起來。他迅速後退兩步,揚手抖出兩把飛鏢,隻聽“噗嗤”一聲,鋒利的刀刃沒入皮肉,對方卻紋絲不動,甚至連那紅色的雙眼也未眨過。


    ……


    空空妙手小心意靠近對方。


    手中明珠散出更多光亮,他終於看清了,對方是個死人,眼神是空洞而又渙散的。而裸露在外的皮膚已被風化大半,露出森白骨架。看樣子生前應該身材高大,可卻盤起腿,蜷縮坐在暗道旁挖鑿出來的凹槽裏,維持這個姿勢數百年。


    空空妙手順著他視線的方向看過去,正是盡頭那幅最大的白玉夫人畫像。


    又是個被蠱惑心神的可憐人?空空妙手嘖嘖搖頭,轉身離開,心中暗歎不知這所謂傾國傾城的絕世美人,究竟用裙帶將多少男子纏成了一副枯骨,也是可歎可憐。


    過了一夜,蕭瀾依舊沒有等來空空妙手。


    他終於覺察出了不對,找了個借口離開冥月墓,徑直去了後山。


    “妙手前輩?”陸追道,“不是在冥月墓嗎?”


    蕭瀾搖頭。


    “那會去哪裏?”陸追猶豫,“雪鑽呢?”


    “在來之前,我曾去白玉夫人墓中看過。”蕭瀾道,“那雪鑽還在。”


    陸追又看向陶玉兒。


    陶玉兒猜測:“莫非私自闖入了冥月墓?”


    蕭瀾眉頭緊鎖。


    現如今整個冥月墓的守衛都由自己負責,旁人想闖進去是萬萬不可能的,可偏偏那個人是空空妙手——任何一處墓穴對他來說,都是半個家,想神不知鬼不覺闖進去,絕非難事。


    蕭瀾歎氣:“我再回去找找看吧。”


    “冥月墓中現在如何了?”陸追問。


    蕭瀾將掩仙山的事情大致說了一遍。


    “白玉夫人還有座廟?”陸追聽得稀奇,“即便再受寵,也不至於大張旗鼓到此地步吧?”


    “而且是蓋在罕有人至的深山之中,聽起來像是又有陰謀。”陶玉兒問,“那珠子呢?”


    蕭瀾從布兜中倒出來,比起在燭火下的脈脈流光,此時被太陽一照,更加璀璨奪目。


    陸追道:“不認識。”


    “你都不認識,那這裏估摸也沒人能認識了。”蕭瀾將珠子放在他手上,“眼睛腫了,昨晚沒睡好?”


    周圍人:“……”


    咳。


    陸追捏著那大珠子,問:“給我了?”


    “不知根不知底,我可不敢給你。”蕭瀾搖頭,又重新拿走,“我得趕回冥月墓去找妙手前輩,別真出事了。”


    陸追趁機道:“我能去趟掩仙山嗎?”


    蕭瀾道:“不能。”


    陸追:“……”


    不然你再考慮一下呢,我爹還在,你拒絕我拒絕地如此幹脆,將來聘禮是要翻倍的。


    陸無名也道:“不準去。”


    陸追:“……”


    這種時候,你二人倒是挺齊心。


    陸追道:“我要去。”


    蕭瀾看了眼陸無名。


    前輩。


    陸無名凶狠地回看過去。


    你自己為何不去說!


    蕭瀾隻好又將目光投向陶玉兒。


    陶玉兒點頭:“我陪你去。”


    陸追笑道:“多謝夫人。”


    陸無名胸口發悶:“我說了,不準去!”


    “好好說話,凶什麽。”陶玉兒看他一眼,頗為嫌棄,“明玉功夫又高,又聰明,去山上看一眼破廟怎麽了。若是沒有你,他也是江湖中威名赫赫的後起之秀,你老關著他作甚,下回回家,是不是還要加把鎖?”


    陸無名:“……”


    關著?


    陸追看著蕭瀾:“我想去。”


    蕭瀾無奈:“好。”


    陸無名險些背過氣,這什麽人,說倒戈就倒戈。


    蕭瀾又叮囑:“雖說隻是一處破廟,卻也要小心,知道嗎?”


    陸追點頭:“嗯。”


    陸大俠心情複雜,既衝冠,又悲苦。


    養個兒子,為何比養個閨女還要累。


    大刀也沒這麽多事。


    轉天清晨,陸追踩開腳下枯枝,慢慢往山上走。


    嶽大刀嘰嘰喳喳道:“我還是頭回見到這麽高的山。”


    陸追道:“若是累了,就去讓阿六背著你,他求之不得。”


    “我才不讓他背。”嶽大刀手裏捏著一塊手帕甩,一邊走一邊問,“公子打算何時成親呀?”


    陸追失笑:“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我連賀禮都準備好了。”嶽大刀眯著眼睛,像個藏不住秘密的小孩子,“我給阿六看過了,他也說好看。”


    “阿六說好看啊?”陸追跟著笑,想起先前他曾經買過的七彩綢緞,鎏金茶壺,一個豔紅豔紅的花瓶硬說是景泰藍,以及一根老樹樁子,要當靈芝煮水喝,打都打不醒。


    陸追道:“為了這賀禮,我也得早些成親。”


    嶽大刀小聲道:“我也想給阿六準備個禮物,認識這麽久,我還從沒送過她東西呢。”


    陸追問:“打算送什麽?”


    “我也不知道,才會來問公子的。”嶽大刀道,“除了吃飯習武,他好像也沒有別的愛好。”


    陸追“噗嗤”笑出聲來。


    嶽大刀有些不好意思:“我說錯了啊?”


    “他喜歡你,你送什麽他都喜歡。”陸追道,“哪怕就說兩句好聽的,也成。”


    嶽大刀擺手:“那可不成,他送了我一隻鑲著寶石的小斑鳩,我也要送一個差不多的才成。”


    陸追:“……”


    那斑鳩是我的,怎麽也不打個招呼。


    “算了,我再想想。”嶽大刀甩甩手絹,“我去追阿六了啊,公子慢慢走,別摔了。”


    陸追笑著點頭,一路目送她的身影遠去,撲棱撲棱的,小雀兒一般。


    陸無名上前問:“在說什麽,這麽高興?”


    陸追道:“說將來她與阿六成親的事,我準備聘禮,爹準備嫁妝。”輩分亂就亂吧,隨便愛叫什麽都一樣,隻要一對有情人能長相廝守,誰還會在意這些。


    前天剛落過雨,地上有些濕滑,陸追攙住陸無名,父子二人難得如此親密。


    陸無名搖頭:“你爹我又沒有七老八十。”這還攙上了。


    陸追道:“嗯。”不撒手。


    陸無名嘴上嫌棄,心裏挺美,帶著兒子走了兩步,卻覺察出不對:“你怎麽了?”


    陸追皺眉:“有些冷。”


    像是有冰刃破開血肉,寒風穿透骨髓的那種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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