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茫坐在客棧的窗邊。


    他早已經醒了,看到墨熄設下的結界,也知道墨熄是有什麽事情暫時出去了。所以他一點都不著急,乖乖地坐在那裏,等著人回來。


    如今的他被折磨得太厲害,感官與情緒都遲鈍得不成樣子,他很少能體會到什麽鮮明的情緒,喜怒哀樂在他這裏都像是兌過了水,變得很淡。


    可是他看著天邊慢慢泛起的魚腹白,想到天亮之後,便是與“哥哥”約定好的日子了,他即將會有一個兄長,會有一個家,他仍然忍不住露出些高興的神色,趴在窗戶邊,盼望地看著紅霞漫天,旭日一點點地浮出地平麵。


    他想了想,起了身,去將墨熄給他買的白衣取了出來。


    他覺得自己總是毛手毛腳,這樣幹淨的衣裳實在太容易弄髒,所以他雖然喜歡,卻不太敢穿。但是今天他要見哥哥,所以那必是不一樣的。


    墨熄回來的時候,正是天色將亮未亮,晨昏交錯之際。


    他推開門,恍惚看見窗邊立著的人,頎長清秀,玉扣束著長發,皓白如雪的衣袍垂落及地。他有那麽一瞬間心髒重重一跳,恨不能以為昨夜渾天洞的一切都是夢,倚靠在窗邊的就是慕容楚衣,慕容楚衣來赴約了。


    可是沒有。


    慢慢地他看清了,站在那邊瞧著他的人是換上了新衣的顧茫。


    安靜地、馴順地、帶著期待地——


    等他將他的兄長帶來。


    “墨熄?”顧茫見他回來了,先是高興,隨即又瞧見他衣上盡是鮮血,又覺得茫然,他朝他走過去,“你怎麽了?”


    墨熄沒吭聲,事實上他也說不出更多的話來。


    從渾天洞封地回來的人隻有三個,除了被送去坐醫堂救治的小蘭兒,他和嶽辰晴兩人都近失語。嶽辰晴經曆了嗚咽與嚎啕,便一直坐在血池旁發呆。他恐怕是一直在回想他曾經對慕容楚衣所言所行,想起他是如何聽信了江夜雪的話,將原本就孑然一身的四舅推向更清冷的深淵。


    慕容楚衣沒有留下什麽遺物,唯一可以勉強算上的,大概就隻有洞窟內那些破碎殘損的竹武士。


    它們如今都聽嶽辰晴的命令了,因為它們已經失去了親手將它們斫刻出來的那個人。


    但是,在渾天洞,當墨熄無意觸碰到其中一隻時,它還是縮成了巴掌大小,安靜地躺在地上,好像是為了完成誰的遺願,等著他將它帶回一般。


    墨熄將那隻小小的竹武士取出來,遞到了顧茫掌心裏。


    顧茫愣愣地,但他也隻是遲鈍,並不是笨。他一直很善解人意,盡管這種善解人意有時候帶給他的隻不過是更多的苦難罷了。房間內靜得可怕,過了一會兒,顧茫小聲問:“他不會來了,是嗎?”


    “……”


    “他是……不喜歡我嗎?”


    墨熄抬手,將他攬進懷裏,他壓抑著悲傷,對顧茫道:“不,他有些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得不先離開。他很喜歡你,所以才要我把這隻小竹人送給你。等他做完了自己的事情,他還是會回來的。”


    “那是要多久呢?”


    “可能要……很久很久……”


    “……”


    顧茫默默地,過了好一會兒,他輕聲問:“墨熄,你怎麽哭了?”


    他怎麽哭了呢?


    渾天洞裏之變隻在短短一夜之間,卻好像把沉積了十餘年的事情都攪了個天翻地覆。


    江夜雪的寬和溫柔是假的,他與秦木槿的恩愛是假的,慕容楚衣的自私無情是假的,君上的種種言語亦是假的。


    他好像活在一個連環相扣的局裏,他以真心待人,以赤誠示人,可換來的不過是一張又一張的假麵。


    他曾經以為自己為家國做的都是對的,恩怨是非分得那麽清楚,然而一場驚變之後,卻發現他們不過都是棋盤上的一枚子。


    當今君上究竟是有多狠的心,才能謀算著讓江夜雪去蠱惑陸展星,賠上七萬將士的性命,再賺得顧茫無路可選隻能聽從他命?


    五年的密探生涯。


    背負著罪惡與血腥獨自強撐下去。


    甚至為了奪回最後一片血魔殘魂,再一次喪失了生而為人的意識,錯失了與兄長相認的機會。


    ——付出了那麽多,他們是希望戰火平息,九州太平的。


    可原來不過是為君上磨快了手中的刀劍而已。


    他隻覺得無限疲憊。


    因為這渾天洞驚變,墨熄沒有辦法再和顧茫留在臨安尋那隱士大修。嶽家的慘案不脛而走,烽火般很快從臨安傳遍了整個重華。


    舉國震蕩。


    墨熄和顧茫一起,幫著嶽辰晴收拾打理,陪他扶柩返回帝都。


    喪禮進行的像是一場無聲的荒誕戲,王室既要保有顏麵,不可大肆揭露嶽鈞天曾經的醜惡行徑,但世上無不透風的牆,其實眾人心中都明白事情的真相原本是什麽樣的,哀悼和頌歌就顯得格外可笑。


    墨熄隔著飄颻的白幡,密密麻麻的送葬之人,遙望著祭台之上,君上釃酒的端肅模樣,指甲深陷入掌心——


    這個人到底將他的臣子、他的兵卒、他的百姓,看作是什麽呢?


    嶽家的群喪沒有持續太久。


    除了嶽辰晴本就已無心思之外,更多的是因為重華確實與燎國戰事頻發,這邊君上還在祭拜,那邊就已經有軍機署地人等著向他稟奏邊境戰況了。


    風中彌漫著沉重的硝煙之氣。


    江夜雪說的沒錯,重華與燎國的戰役並沒有因為血魔獸的殘魂被他們所得而就此平息,反而變得一觸即發。


    喪禮上人心惶惶,就連一貫最為樂觀的幾位王侯也都明白——重華與燎,大戰在即。


    “聽說燎國國師又創生了新的法術,在邊境交戰的時候他就用過,那法術就和瘟疫似的,可以在短短兩三日就讓幾座城池的人全部沾染魔氣。”


    “天啊,這該怎麽辦?”


    “唉,不知道啊,聽說司術台和神農台都早就在想破解之道了,隻希望這主意能想得快一些,燎國這些日子不斷地往邊境陳兵,恐怕很快就要大打。”說話的人一臉死灰之色,“要是沒辦法抵禦這些魔氣,誰敢衝鋒陷陣,這不是送死嗎?”


    “反正我是絕不會去前線的……”


    一片竊竊私語。


    這邊是嶽家的大傷痛,那邊卻是幾個的老貴族在悄聲商討著如何在即將來臨的戰火中保命,人與人的悲喜憂慮到底是不相通的。


    嶽辰晴無意在留於陵地,接受那些人並無太多真心實意的致哀。他回到了嶽府——嶽府死了那麽多人,如今空蕩得可怕。他慢慢地在廊廡下走著,每走到一處,想到一些往事,心就很痛,像是喘不過氣來似的佝僂下身子,要在原地坐上好一會兒,才能使得自己再往下走去。


    他明明還是這麽年輕的,卻一夕之間好像鏽蝕了身上所有的骨骼關節,連行走都變得這樣的困難和木僵。


    他來到慕容楚衣的煉器房門口,發了很久的呆。


    這是重華最難進入的地方之一,需要密術與令訣。但是嶽辰晴好像福至心靈,又好像篤信著什麽,他抬手去推門,守門的機甲小偶人吱呀著從暗匣內冒出來,問他:“所來者何人?”


    那聲線低低的,昆山玉碎般動聽,卻是慕容楚衣生前留下的嗓音。


    嶽辰晴好像被這聲音所傷,胸口悶痛得說不出什麽話來,他根本不知道密術和口令是什麽,他隻是躬下身子,臉埋入雙掌之中,哽咽著。


    “四舅。”


    嗚咽成了嚎啕。而那小偶人隻是靜靜地望著他。


    嶽辰晴蜷跪在煉器室外,泣道:“四舅,我想你了……”


    咒訣絕不會是這個,可是煉器室緊閉的大門卻發出沉悶的響,吱呀一聲向兩邊打開。嶽辰晴怔愣地看著,慢慢地站起來,走進去。


    那裏麵東西擺得有些淩亂,主人是個忙碌極了的人,圖紙釘了滿牆,上麵繪製著各式各樣的機甲和法器,有許多都還隻是慕容楚衣生前的設想,還來不及去一一實現。嶽辰晴一張一張地看著——


    重華貪嗔癡,明明名氣差到這個地步,慕容楚衣把自己關在煉器室內煉製的,卻盡是些造福於人的東西。


    取水的木甲,避邪的法器……


    這些草圖都還堆在他的案上,慕容楚衣受了詛咒,不能親近任何人,於是他對這塵世所有的好意都留在了這些卷帙浩繁的圖錄上。


    他大概曾以為自己的一生會很長,孤寂雖難忍,但至少能將這些構想一一於指端實現。


    嶽辰晴翻著他案幾上的東西,一些榫卯,幾枚圓釘,竹武士的細部關節。他每拿到一樣東西,都會細看一會兒,而一想到慕容楚衣生前製作這些是為了什麽,他就覺得心中愈痛——貪嗔癡,貪嗔癡,最為無情的煉器者——窗外盡是罵名,窗內憂思人世。


    每一張圖紙下細細的著述都令嶽辰晴哽咽,眼眶發濕,有時候必須忍上好一會兒心頭的難受,才能繼續將之讀下去,明白這一隻木甲是為了助老人方便,那一件寶器是護小童周全。


    嶽辰晴甚至發現了一遝模仿嶽家手筆的金剛不破符。


    他將那一疊符紙攥在手裏,忽然明白原來當年李清淺劍魔作祟,重華人心惶惶而窮苦之人無力購買嶽府護身咒時,給那些窮人默默送去符紙的人,根本就不是江夜雪,而是……


    嶽辰晴捧著那些泛黃的紙張,猶如胃部被誰狠狠揍了一拳,他弓著聲,哀聲痛哭起來——


    是四舅啊。


    一直以來,貪嗔癡不是他,戒定慧才是他。


    那溫柔的人,寬廣的人,哪怕被逼到絕境裏也一直堅持著,做到問心無愧的人……都是他的四舅慕容楚衣啊……


    “四舅……四舅……”


    嶽辰晴破碎地慟聲哭泣,他將自己困囿在這一間小小的煉器室裏,煉器室的滴漏還在安靜而無聲地流轉著,硯台裏的墨沒有洗,一支湖筆還擱在白宣紙旁。


    就好像慕容楚衣因為什麽事情,才剛剛匆匆走出去一樣。


    死物無情,這滿屋子的機甲圖譜並不知道,它們的主人,其實再也不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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