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畢抬手一揮,徑直一劍刺了下去!


    然而就在這時,江夜雪眼前忽地晃過一道青色,他驀地回劍後撤,長眉淩厲豎起,震愕道:“竹武士?!”


    格擋了他殺招的正是慕容楚衣所做的竹武士,那青皮傀儡持著彎刀,發出呼喝之聲,護於嶽辰晴之前。


    江夜雪一驚之下,以為是慕容楚衣蘇醒了,可是回頭看去,慕容楚衣分明還躺在血泊裏閉著眼睛。他心中驟冷,忽然反應過來——


    是嶽辰晴!


    嶽辰晴之前的窩囊竟是裝的!


    當初打劍魔李清淺時,嶽辰晴曾以一聲慘叫便喚來了竹武士的回護,這些竹武士的第一主人是慕容楚衣,而一旦慕容楚衣失去了意識,它們第二個遵從的便是嶽辰晴的命令。所以其實在江夜雪講話的時候,嶽辰晴就已經悄悄地把遊蕩在洞窟各處的竹武士都召了回來。


    江夜雪驀然調轉視線盯向嶽辰晴,見嶽辰晴的神情雖然極度悲痛,但卻並不似方才那般渙散失神,他不由地咬牙道:


    “嶽辰晴……倒是我小覷了你!”


    嶽辰晴咳著血,喘息著抬起頭來:“……我說過……我已是嶽家的當家……又怎會……”血沫染得他唇齒都是猩紅的,“我又怎會,容你在渾天洞裏……為非……作歹!!”


    說罷厲聲喝道:“都動手!”


    數十隻竹武士得了令,瞬間從高處岩石後竄出來,前仆後繼地撲向江夜雪,它們爆發出尖銳的嘶吼,展開激烈的廝殺。


    趁著數量龐大的竹子機甲和江夜雪纏鬥一處,嶽辰晴掙開了輪椅上的束縛,搖搖晃晃地起身,走到墨熄麵前。


    他對魔毒未解而不能言語的墨熄道:“羲和君……抱歉……嶽家的事,平白連累了你。”


    嶽辰晴黑眸濕潤,他瞧上去疲憊極了,眼睛裏閃躍著某種決絕:“但是……我是不會……我是絕不會讓四舅和你白白蒙冤受累的……”


    說完這句話,他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轉身一步步地朝血池方向走去。


    墨熄猛地一凜——


    他難道是要血祭怨靈,索了江夜雪的性命?!


    江夜雪顯然也看出了嶽辰晴的目的,他暗罵一聲,手中佩刃忽然金光大熾,猛地一振,便將潮水般包湧著他的竹武士炸開了大半!


    緊接著,一道金色鎖鏈遊出,直取嶽辰晴下盤!嶽辰晴體力雖虛,卻也是跟隨了墨熄在外打了兩年戰役的人,他並不似他哥哥想的那樣軟弱無能,這一道鎖鏈竟被他強撐著創痛避開。


    嶽辰晴喘息著,眼中蒙著淚,恨意中卻也混雜著許多別的情緒:“江夜雪,我從來就不喜歡吵嚷,不喜歡打架,更討厭爭來奪去……如果你的私心就是要讓我把占了你的東西都還給你,那你為何不早與我言明!”


    江夜雪冷笑:“怎麽,你還想退位讓賢?別傻了嶽辰晴,這世上所有的權位都是要靠奪的,哪怕是太子也一樣。”


    “為了奪權,你就非要殺那麽多人嗎!你現在站在這些屍骨上得了嶽家,你心裏能安?”


    “如何不能安。”江夜雪陰冷地嗤笑道,“我早已過了什麽心安不心安的愚蠢歲月,別說一個渾天洞的人了,哪怕要全九州的修士來給我鋪路,我也不會感到絲毫不妥。”


    嶽辰晴雙目通紅地望了他一眼,似乎不打算與他再多說了,隻懨懨地:“……你不會如願的。嶽家也好,四舅也罷,你永遠也得不到。”


    說完縱身欲往血池跳落。


    可就在這電光火石間,忽然一道金索牢牢束住了嶽辰晴的腰,將他殉靈的舉動硬生生地止住。嶽辰晴驀地回頭——


    小蘭兒麵無表情地擎著鎖鏈,正極為冷淡地看著他。


    原來方才江夜雪一擊未重,便將鎖鏈靈力轉移到了嶽辰晴之後的傀儡小蘭兒身上,小蘭兒借此從背後突襲,嶽辰晴猝不及防,竟被她緊束著掙脫不能。


    江夜雪趁機猛地震開了那些圍攻他的竹武士,在爆開的斷竹片與硝煙中,這看似斯文儒雅的男人步履從容而麵目陰鷙,步步逼近,最終走到了嶽辰晴麵前,抬手一把捏住了他的脖子。


    “嶽辰晴,你急著死,我巴不得送你上黃泉路。”江夜雪指上用力,嶽辰晴在他發狠的鉗製下瞬間臉漲得通紅,說不出一句話來,“但血池你就不用跳了,你休想著和池子裏的怪物們拿魂魄做交易,來阻我好事!”


    他奪走的小蘭兒的暴虐靈核,在他體內流竄著強大的焰電。


    “還有,請你不要可笑地再以什麽嶽家之主的身份自居。渾天洞的這些怨靈注定不會聽命於你,你剛剛愚蠢地自爆了靈核之後,已經成了一個廢物,再也成不了嶽家的當家。”


    “而排在第二的繼承人,是我。”


    言畢他忽地抬掌,對著嶽辰晴的心髒位置當胸擊落!


    嶽辰晴哇地吐出一口鮮血,那嘶嘶靈流在一瞬間便將嶽辰晴本就已經岌岌可危的靈核震作了齏粉……


    江夜雪眼中攢動著兀鷹撲殺時的寒光,他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讓嶽辰晴感到無力回寰,感到心如死灰,因此他在徹底毀滅了嶽辰晴的靈核之後,驀地一抬手,厲聲喝道:“聽我號令!”


    嗓音在渾天洞內回蕩著,緊接著洞中響起了無數嘶叫,那些之前昏昏然不知當如何自處的怨靈惡魔一下子清楚了誰才是新的主人,引頸張嘴,發出震動岩層的怒吼。血池內更是猩紅翻波,更多沒有躍出池麵的惡靈在池水中躁動地喝嗥著。


    江夜雪長笑,繼而笑容猙獰,以一種極其鄙薄的語氣,對嶽辰晴道:“嶽辰晴,清楚誰才是嶽家的主人了嗎?!你不能再驅使它們了,因為你根本就不夠格!”


    “他不夠格。”


    忽然,一個清冷的聲音在江夜雪身後響起:“那麽我呢。”


    江夜雪驀地一怔,臉上那種輕狂傲慢之氣尚未褪去,就倏地反應過來,立刻回頭——“楚衣?!”


    慕容楚衣不知何時已經蘇醒了,他掙紮著,捂著傷口,從血泊裏站了起來。他比任何時候都狼狽,那白衣飄飛似仙若神的儀態已經不再,可令人不安的是他那種從容與淡漠卻一點也沒有少。


    甚至在那張因為失血過多而格外蒼白的麵龐上,顯得比平時更甚。


    慕容楚衣漠然看著江夜雪:“嶽夜雪,我夠格嗎?”


    同為庶子,江夜雪是謝夫人所出,慕容楚衣是楚姑娘之子,嫡子嶽辰晴喪失了駕馭它們的能力之後,對於血池怨靈,其實無論是慕容楚衣還是江夜雪,那都是一樣的。


    慕容楚衣同樣燃起了熾烈的靈焰,那火光映得他那雙淩厲的鳳眸極為明亮。他沉聲喝道:“聽我召令!”


    怨靈們又翻沸了,之前遵從江夜雪命令的惡鬼們重新按著慕容楚衣的指示,調轉頭,向江夜雪和小蘭兒逼近。


    江夜雪麵色不虞,但依然沉冷,他眯起眼睛:“楚衣,你知道你不會是我的對手。”


    慕容楚衣沒有答話,隻源源不斷地向那些血靈獻祭著自己的靈力。


    江夜雪道:“你這又是在和我胡鬧些什麽。比靈力你根本比不過我,更何況我還能重新操控你的心智,你——”


    “都起!”


    慕容楚衣厲聲一喝,那些怨靈全部嘶吼著向江夜雪撲殺過去。江夜雪拂袖,暴增了自己的靈流,欲重新將這些惡靈拉回自己陣營。


    可就在這時,他聽得慕容楚衣冷笑了一聲道:“嶽夜雪,你說的對。”


    “你奪人靈力,毀人靈核,喂人毒藥,操縱人心。我是比不過你,力不及你。”


    “……”江夜雪緊盯著他,一時還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當你傀儡,當得極膩,但為了守護嶽辰晴,我一直忍著,再惡心我也扛著。”


    “……”


    “說實話我忍到頭了,嶽家的事我也不想再管。”


    江夜雪聽他放棄,幾乎是鬆了口氣的,上前了一步:“楚衣,你若不插手今日之事,那麽我看在你的麵子上,也不是不能……”


    慕容楚衣卻平靜地著看著他。


    “江夜雪,你不用和我談條件,你這輩子,也都別想再操控我。”


    江夜雪一怔。


    慕容楚衣神情裏模糊有一絲歎息的意味,他低聲道了一句:“二十餘年了,你我之間,該了結了。”


    江夜雪驟然反應過來,猛地上前,失色喊道:“楚衣--!”


    但來不及了,簌簌衣帛風聲。


    他捉了個空,慕容楚衣的衣袂擦著他的指尖飛過。


    未及江夜雪挽回,那沾血的白衣已經倏然飄擺,墜入洶湧的血池熔流之中!


    死寂。


    一時間,嶽辰晴也好,江夜雪也罷,甚至是墨熄,都不覺得這是真的。


    慕容楚衣太決絕也太幹脆了,和他從前做的任何一件事情一樣,他隻要想好了,那就去做了,什麽更多的話也沒有,也不與任何人留戀,不向任何人解釋。


    又或許是他知道江夜雪能夠很快地再一次操縱他的身軀,所以他沒有留給江夜雪挽留的機會。


    慕容楚衣好像一貫都是無情的。


    哪怕對他自己。


    有那麽一瞬,墨熄覺得慕容楚衣很快會在從池沿下麵禦著照雪謫仙般重回地麵,就好像曾經在擊殺劍魔李清淺時,那人輕描淡寫又勝券在握的模樣。


    可是沒有。


    血池汩汩翻騰著,再一次爆濺竄出的是一道猩紅色的巨浪,浪潮幻化作扭曲的惡靈之形,嘶吼著向江夜雪獵殺而去!


    嶽辰晴終於在這洪流中回過神來,聲嘶力竭地喊道:“四舅啊!!不,不要啊啊啊!!!”


    而江夜雪呢,他卻還怔在原地,雙目大睜,目眥欲裂。


    他抬手,那瞬息間的攻擊他明明是可以阻擋的,可是他眼前仿佛還晃動著慕容楚衣被血池吞沒時的情形,耳邊仿佛還縈繞著慕容楚衣最後說過的話。


    他甚至不覺得這是真的。


    他的算計裏,算盡了所有人的死,誰的命都可以拿來做籌碼。


    可他唯獨沒有算過慕容楚衣。


    江夜雪僵硬著立在那裏,甚至或許連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愣在原地。在他未及叩問自己的心,也未及明白自己的感受究竟是什麽的時候,血池的狂流已怒席著劈來--猛地將他裹挾——!


    瞬間。


    那些濃烈的紅色充斥了眼前的一切。


    江夜雪不由地顫聲喃喃道:“……你當真……你當真就……這麽厭我?”


    無人回答,眼前的猩紅好像多年前那一樹老梅,倚在粉白色的牆邊,開得正是鮮豔……


    那時的他,年輕,端正,一塵不染,從未對不起任何人。他撐著傘,走到背對著他站著的少年身後,微笑著溫柔地開口:“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麽這麽大的風雪,也不撐把傘呢?”


    而慕容楚衣回過頭來,眼裏沒有恨,也沒有後來的失望與傷悲。


    隻安靜地看著他。


    和初遇時不一樣的,恍惚間他好像看到慕容楚衣朝他展顏笑了,那少年在風雪與梅花的映襯下,對他說:“初次見麵,我叫慕容楚衣。”


    江夜雪心髒陡地觸痛,過去二十年時光刺入胸腔。他前半生固守正道,未換得人世公正,但好歹有慕容楚衣信他護他,而後半生他血腥指染,籌謀盡算,就在他將要把權力都收回掌中的時候,卻發現——


    阻在他麵前的,竟是同一個人。


    但慕容楚衣曾是保護過他的。


    在眾人皆與他遠離,故友皆避之不及的時候,是慕容楚衣給了他一個容身之處,給了他一個認同、鼓勵與一個家。


    或許慕容楚衣並不是厭他,是在他自己,在墮入魔途的那一刻,他已親手把慕容楚衣所尊重的江夜雪誅殺。


    最後的知覺裏,他聽到的唯有嶽辰晴撕心裂肺的悲嚎和哀哭:“四舅!!!!!”


    他哪裏是你四舅啊。


    江夜雪這樣想。


    在故事的一開始,他分明隻是我的人……


    如若我們的時光隻停留在那一年,那一天,那一棵老梅花樹下,該有多好呢……


    “四舅……四、四舅……!!”


    怨靈狂流將他吞噬。


    血浪退去,連帶著岸上的竹武士殘骸,躍出血池的怨靈都被裹挾了回去。小蘭兒倒在地上,已經徹底昏死過去,嶽辰晴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跌跌撞撞著向血池方向爬過去,他臉上俱是淚,慟聲哀哭著。


    “四舅……不要……不要你走……啊……”到了最後隻剩嘔啞不清悲痛欲絕地哀嚎,“我再也不生你氣了……求求你……求求你……”


    像是終於回應他的哀求。


    忽然一道溫潤的白光竟自血池淵裏浮起。


    嶽辰晴驀地抬頭,瞳孔收促,渾身都在顫抖,嘴唇的顏色瞬息褪得幹淨。他是那麽絕望又那麽充滿希望,手足並用著在地上磨出一道道血痕,他向那邊爬去:“四舅……”


    浮出血池水麵的確是慕容楚衣,但他已是獻祭的魂魄之狀,他沒有更多的靈力,也沒有更多的時間,那皓白的軀體已漸透明。


    就像從前嶽辰晴闖了禍了,他出來救他時一模一樣,慕容楚衣帛帶飄颻,衣袂翻飛,照雪的劍光籠罩著他,令他若天神下凡一般落在了地上。


    而和從前不一樣的是,慕容楚衣往日裏救他,總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也不正眼瞧他,更不與他說話。


    可是這一次,失卻了江夜雪施加在他身上的黑魔咒,慕容楚衣再也不用顧忌自己過於接近誰就會把魔氣沾染給那個人,他終於如嶽辰晴曾經渴望的那樣,溫和地、微笑著垂下眼來,抬起那浮著白光的手,輕輕地覆在嶽辰晴的發頂上。


    嶽辰晴泣不成聲,終是淚如雨下。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嶽辰晴。”慕容楚衣的聲音縹緲如煙,在大劫過後的渾天洞內飄散,“隻可惜,四舅從來沒有好好地陪過你,教過你,也不曾疼過你。”


    “不是的……不是的!!你待我好的!是我辜負了你,是我……四舅你不要走!你換我好不好,換我好不好……”


    “你在說什麽傻話呢。”慕容楚衣伸出兩指,輕點了嶽辰晴的額頭,“你還年輕,今後的路還有很長。這是我最後一次救你了,以後自己要多加勤勉,好生努力。你記住,你不止是慕容凰的兒子。”


    他頓了一下,溫言道:


    “你也是我的外甥,嶽辰晴。”


    說完之後,他行至墨熄身邊,將手覆在墨熄的心口,將最後的魂力一點點地傳抵過去,遣散那難以紓解的魔毒。


    墨熄嗆出一口血來,終於可以動彈,喉間渾沉沙啞地:“慕容……”


    慕容楚衣搖了搖頭,低聲問道:“你還沒有告訴顧茫,我就是他哥哥,是嗎?”


    “……”


    “那就永遠都不要告訴他了。”慕容楚衣輕聲道,“抱歉了,羲和君。”


    他的手從墨熄胸膛前移開,那虛影變得越來越渺然,越來越淡薄,幾乎成了難以辨別的一場鏡花水月。


    “人各有命,緣淺緣深。看來我與他注定無緣。明日之約我終難赴,還請你讓他……讓他自多珍重。”


    最後一點光華也漸消散,隻有慕容楚衣的聲音還彌於洞中,是這些年來人們從未聽過的溫柔。


    “別再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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