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家群喪結束後的第二天,重華王都上空忽有一隻翎羽漆黑的巨禽飛過,那禽鳥生得像鷹,可除羽翅之外,渾身皆是獸類白毛。此怪禽不知如何入境,振翅扶搖入雲,速度極快,哪怕最迅速的禦劍師也無法追上它的蹤影。


    怪禽在王城上空盤桓一圈後,化作一道黑風,騰雲消失,而後王都便天降暴雨,下了足足三日,不知日夜晨昏。


    等雨停之後,許多人都忽然罹患了疾病。神農台的藥修一一察斷後得出了一個令人膽寒的結果——


    魔氣。


    那些人無一不沾染了濃重的魔氣,重華從不修魔,無法駕馭這些濁瘴,神農台雖能勉強淨化,卻也是杯水車薪。染病的人太多了,許多人沒有等到神農台救治就已經無法承受瘴癘痛苦而亡,有些人沒有死,但也得了失心瘋。


    在戰場上見識過燎國國師九目琴的修士們都開始紛紛揣測,說那隻怪禽就是九目琴其中一隻眼睛裏放出的魔獸。


    又有人說,這是燎國新煉出的魔禽,可以引雲降雨,使得沾上過雨水的人被魔氣所侵染。


    眾說紛紜,一時間人心惶惶。


    君上為此愁眉不展,偏生薑拂黎和夢澤此時都不在王都,薑拂黎雲遊未歸,夢澤則在不久前因身體不適,又去了別城的湯泉宮療養。城內雖然有別的藥修,但事發突然,又是從前從來沒有遇到過的病症,所以那些藥修們忙得焦頭爛額,卻仍然是捉襟見肘。


    顧茫也受到了這場暴雨的影響,不過他一直在竭力克製著自己,沒有讓自己暴走失控。


    重燎之間的情勢一天比一天危急,終於有一天,燎國陳布於重華邊境的大軍集結壓境,兵走險路,選了一條最短也最偏奇的路線,往王城方向繞襲。


    麵對這樣岌岌可危的境況,朝中一片混議。有人說應當趕往前線主動開戰,有人說應當趁此時機加固王城防禦,竟還有人在這時候唉聲歎氣嫌王城修建位置離燎國過近,為降低戰損,建議直接棄城遷都。


    這些人平素裏就是繡花枕頭,之前那場惶惶大雨,將他們裏頭的穀草全都泡爛了,臭氣簡直彌漫到了外頭來。


    並且還振振有詞:“如若那頭怪禽再次出現,讓修士們都染上了疾病,那這仗還怎麽打?”


    “先撤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沒準那頭怪禽,就是他們重新煉製的新的血魔獸,這直接對衝,豈不是全無勝算?至少咱們要先研製出能夠驅疫辟邪的解藥,才能和燎國正麵交鋒,否則就是白白地浪費戰力啊。”


    一群人七嘴八舌各執一詞,好像一隻怪獸身上冒出了無數個腦袋,互相都在吠叫撕咬著。君上直被吵嚷地頭疼欲裂,又確實無法解決魔氣疫病的問題,隻得接連修書催促不知在哪裏逍遙的薑拂黎回城。


    撐到第八日的時候,薑藥師總算是收到了書信,趕回了帝都。


    閉關三日,解藥終出。


    正好這一天,擁藍關傳來捷報,說擊退燎國前頭軍隊,燎軍暫後撤回了凰河北麵。朝中頗慰。君上一為祝捷,二為布藥,三為再議應戰之策,於是傳訊王城諸君,今夜戌時,於王宮金鑾殿設宴,宴上賜藥議事。


    這場宴會,墨熄原本是不想去的。他對君上的厭惡已經到了極致,之所以還沒有去和君上算總賬,實是因為國中動蕩,內憂外患,而且顧茫最近的身體狀況也非常差,出了渾天洞一事,他們去臨安找引魂大修的計劃也被拖後了。


    他擔憂顧茫的身體,卻也不放心交給其他人醫治,碰巧夢澤不在帝都--聽說他們前腳剛走,夢澤就害了病,不得不前往湯泉宮調養歇息。


    於是既然薑拂黎也會在宴上出現,並且還會帶來抵禦魔氣的藥,墨熄想了想,還是打算帶顧茫同往。


    覆麵戴著終究是有些悶人,顧茫坐在馬車上的時候,就將那麵具往上推,露出一雙迷迷蒙蒙的藍眼睛,托腮望著竹簾外晃動的燈影。另一隻手則一直在把玩著慕容楚衣留給他的那一隻小竹武士。


    顧茫有兩樣最寶貝的東西,一樣就是這隻竹武士,還有一樣則是那個來曆不明的錦囊。


    這錦囊,墨熄從第一次在落梅別苑瞧見它起就一直很在意,可是無論顧茫恢沒恢複神識,都沒有告訴過他這個錦囊的來曆,問得多了,他就隻可憐兮兮地說“我也沒什麽印象,完全想不起來,隻知道它很重要。”


    墨熄每次一瞧他那委屈模樣,再多的話也就說不出來,後來就更不願意再刺激他,隻好忍著不讓自己看到那個錦囊就幹生悶氣。


    顧茫後來大抵也瞧出他的不高興,於是給他瞧過錦囊裏的東西——其實什麽稀罕的物件都沒有,就是一塊潔白的貝幣,上頭不知是誰,寫了一個淡淡的“火”字。


    “是什麽火係術士給你的麽?”


    顧茫搖頭,癟著嘴嘟嘟噥噥地說“我就是不知道啊”,一邊把貝幣放回去,又把錦囊重新貼身收好。


    “隻是覺得很喜歡,不能丟。”


    而那到底是誰贈與他的東西,讓他這麽喜歡,讓他和慕容楚衣的竹武士一樣心心念念地放不下,至今仍是不解之謎。


    到了金鑾殿,眾門閥已來得差不多了,卻仍顯得冷冷清清。


    墨熄參加過重華許多宴會,極少見到如今晚一般慘淡的情景——嶽府自是不用多說,嶽辰晴根本沒有來赴宴。夢澤公主的席位也是空著的,還有望舒府……


    看著屬於慕容憐的那個位置,墨熄心裏說不清是什麽感受。從臨安見聞中,他已然知道慕容憐就是顧茫的另一個兄長,血緣親密甚至超過了慕容楚衣,可是慕容憐和慕容楚衣畢竟不一樣,他就像他自己所抽的浮生若夢,吹到風中,散作迷霧。


    誰也捉摸不透他到底是怎麽想的。


    從小到大,慕容憐沒少欺淩折磨過顧茫,甚至在顧茫回城之後將他丟去落梅別苑羞辱,好像隻要將顧茫打壓得越慘,卑賤的境遇越甚,他就越安心。可是顧茫真的有危難了,他又不願意了,要死要活也會把人救回來。


    周遭有貴胄在竊竊私語。


    “哎,聽說了嗎?望舒君好像快不行了啊。”


    “是嗎?君上不是已經派了神農台最好的修士救治,怎麽還會……”


    “一直就吊著一口氣呢,君上也是為了他盡力啦。”


    “除了君上誰還管他呢,人緣那麽差。”


    紅漆卷雲腿的宴桌空蕩蕩的,墨熄忽然想到趙夫人死後,慕容憐也早已沒有可親之人了,他看似一呼百應,其實擁護他的不過都隻是仰仗於他的仆從,或是畏懼於他的下屬罷了。


    不知顧茫對於慕容憐而言,究竟意味著什麽呢。


    宴開了,君上與薑拂黎一同從後間出來。薑拂黎在外雲遊許久,似乎是清簡了些,大抵是因國運危重,他沒有像往常那樣桀驁不馴,而是安靜地站在君上旁邊,青衣寬大,寬袖垂攏,低著眼眸,難得的沉穩可靠模樣。


    “今日喚你們前來,發配解藥是其一,其二便是孤指望你們計較出一個應對之道。”君上於鎏金楠木圈椅上入座,“至於那些不戰而退的諫言。”


    他陰惻惻地抬眸:“若有誰想說,便不必再說了。”


    那幾名鴿派老臣耷拉著眼皮互相悄沒聲地瞥看著。


    君上將這股暗流盡收眼底,冷笑道:“還給彼此使眼色呢?之前你們主退的原因是說魔瘴難消,孤覺得也是那麽回事兒,可如今薑藥師把解藥都煉出來了,還想著打退堂鼓。就這麽怕?”


    有老貴族顫巍巍道:“君上,燎此次失信於前,妄用禁術在後,其意圖便是要奪回他們的最後一縷血魔獸殘魂。其實我們大可以對那血魔獸殘魂做些手腳,然後將它還給燎國,這樣他們便不至於大軍壓陣,與我朝一決死戰。那血魔獸呢,因為被咱們損壞了,燎國一時半會兒也無法將它複原,那麽大戰就可以再拖上個十年八年——”


    君上嘿嘿笑了:“拖個十年八年做什麽呀?”


    “這個,十年八年間,什麽都有可能。重華可以設法將他們複活血魔獸的謀劃打斷,也可以研究沉宮主留下的仙獸圖錄,煉出仙獸與之對抗。總之老臣以為,重華如今正值薄弱之際,實在不適合以卵擊石,望君上三思。”


    君上大笑道:“諭述君,孤看十年八年不是為了給重華時間準備,而是為了給您老人家養老吧?您看您這個歲數了,過了十年八年也就差不多該歸了,您駕鶴西去之後,哪兒管它洪水滔天呢?”


    諭述君被君上戳中了內心,陡然變色,但仍堅持道:“君上,蒼天可鑒,老臣句句丹心——”


    君上仍笑著,眼睛裏卻一點笑意也沒有:“嗯,拖下去吧。”


    “君上——!”


    笑容消失了,王座上的男人看上去冷到了極致,簡直像是渾身都在散發著絲絲的寒意。


    “孤說,把他給我拖下去。”


    “是!”


    “薑藥師的解藥不必再留諭述君府上的一份了。”君上淡漠道,“誰若再說這主退之言的,都趁早給孤解甲歸田,不過自然了,藥,孤亦是不會予你們,誰願為重華出頭,為百姓做事,孤才願保誰的命。如諭述君這般想著要偏安一隅回家種地的……”


    他眼中寒光森森,貝齒輕扣。


    “那便自求多福吧。”


    能夠驅散魔氣保住性命的藥劑掌握在君上手裏,一時間那些原想要七嘴八舌的人都紛紛閉了嘴。


    君上一雙鷹眼環顧了整個大殿,而後又笑了:“你們要一直都像現在這樣,如此整齊劃一,言聽計從,那重華一統九州,四海升平,就有盼頭了。”


    墨熄聽在耳中,不由一陣厭惡。


    君上說什麽最後都會繞到子民樂業,百姓安康上來,盡管從前他就知道君王之心不可測,所言不可能全然是真的,但也不知他能虛偽到這個地步。其實說到底,君王對黑魔根本不是一個“用”的態度,而是“貪”的態度,顧茫曾經冒著那樣大的痛苦為他搜羅來的術法,恐怕都是君上垂涎已久的東西。


    四海升平是假的,是套話,是他驅策忠臣與英雄的一麵旗,一統九州才是這個男人的真言。


    既然暫且無人再主退,君上便命薑拂黎去將錦盒中的驅魔藥一一派發給每個府邸的主人。等待之中,顧茫坐在墨熄旁邊,一雙藍眼睛安靜地跟著薑拂黎動來動去。


    “你為何總看著他?”


    顧茫道:“他發的是什麽?大家都好像都想要。”


    墨熄就解釋道:“是藥。”


    “藥不是很苦麽?”顧茫皺起眉頭,“為什麽都等著吃這個……我們也會有嗎?”


    墨熄抬手摸了一下他的頭:“我會給你想辦法要些甜的。”


    看著顧茫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墨熄在心中歎了口氣,轉眼看向遠處布藥的薑拂黎。他打算等宴會散後單獨和薑藥師談一談,不知顧茫的病情還有無方法可釋緩。


    薑拂黎正在和長豐君說話,渾天洞一戰過後,小蘭兒昏迷至今,她靈核被江夜雪奪去,又被施做了傀儡,小小一具軀體承受了太多的苦難。長豐君因此悔恨不迭,這些日子也為女兒的康健操碎了心,他拉著薑拂黎不停地說些什麽,但薑拂黎始終淡淡地,隻回個一兩句,最後幹脆抽袖子走人。


    隻是他與長豐君言語之間,他遞給長豐君的一小粒驅魔藥不慎掉在了地上,長豐君顯然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複,傷心至極也不想管自己的死活,根本不理會這一枚驅魔丸滾到了哪裏。


    薑拂黎掃了他一眼,也不打算和他囉嗦,隻替他把藥從地上拾了,長手指一推,放回筵桌前,而後管自己轉身去到下一桌。


    可目睹了這全程的墨熄卻隱約覺得有哪裏不對勁,他尚未想清楚是哪裏怪異,有一種毛骨悚然的直覺先爬了上來。


    他盯著薑拂黎看,瞧不出任何異樣,但就覺得似乎有一個很重要也很淺顯的東西錯了,隻是他一時竟想不起來。


    薑拂黎不對勁,有一點非常不對勁,到底是哪一點……


    正當他皺眉深思時,忽聽得一個飄忽幽冷的聲音在金鑾大殿門外響起——


    “放下你們手中的藥。都別吃。”


    眾人一怔,齊刷刷地向門外看去。


    但見一個寶藍色華袍的男子慢慢地拾階而上,眉眼似狐,神情懨懨,他看上去非常虛弱,但至少是能走能動,也神智清明的。


    有人驚嚷出聲:“哎呀,望舒君?!”


    這個緩步行來的男人,不是傳言中命懸一線重病難愈的慕容憐,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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