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一直到現在,自七歲那年跨進那扇紅得刺眼的大紅宮門起,始終是匍匐在地上被這個高貴尊崇的男人俯視著,卻從未像現在這樣反被他仰望。三百年前的那張俊美麵孔近在咫尺,劍眉星目,高鼻薄唇,天生的龍鳳之姿。無論過去抑或現下,不曾有絲毫改變。晉王則昀、冥主空華,都是這般的笑,這般的說話,這般的不願輕易放過他。


    藉由衣袖的牽引,身體被一步步帶向這個神色殷切的男人。手裏的瓷碟慢慢傾斜,裏麵的核桃肉眼看就要掉落,於是他的手掌便理所當然地覆上來,帶著灼熱的溫度。


    「小心。」他說。黑色的眼瞳深重似夜間的明湖,一不留神就要被誘惑著失足掉進裏頭,再也無力自拔,「你恨我。」


    桑陌毫不客氣地點頭。


    是早已預料到的回答,這隻豔鬼才不會費心思來哄他。空華頓了頓,道:「從前都是別人跟我說話,沒有人來聽我說。」


    見桑陌張嘴想說什麽,空華站起身,從碟中拈起一瓣核桃肉塞進他的嘴裏。指上一陣輕微的刺痛,豔鬼正瞪著他。還是看他張牙舞爪的樣子更順眼些,拇指繼續不怕死地撫弄著他的唇,在他露出森森的白牙時又急速撤回,豔鬼眼中的小火苗躥得更高,空華無辜地眨眨眼:「我說完就放你走,絕不迫你。」他的口氣裏倒有些哄人的意思。


    「其實也不是我的事,是天界的那位勖揚天君。」


    居住於天崇山頂的勖揚君,天界聞名的高傲性子,冷淡不近人情,性情淡漠得仿佛沒有七情六欲。這樣一個獨步天庭的人,某日居然闖進了他陰森幽暗的地府,在濁水滔滔的忘川中失了神。


    「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空華拉著桑陌在榻上坐下,仿佛是與好友在分享一樁樂事。豔鬼因跌坐在他膝頭而不滿,空華幹脆將他樓進懷裏,任憑他掙動。


    端坐於冥府深處千年,除了這一件,從未有任何事讓他留下深刻印象。那位銀發紫衫的天君傲然立於幽冥殿上,手中長劍的劍尖不巧正落在自己的喉頭。他是來找人的,即便還是一副目中無人的倨傲模樣,可是散落額前的發絲和微紅的眼圈還是泄露了天機,原來不沾半點塵世煙火的天君亦會為情所惱,亦有無可奈何,可惜對他要找的人,冥府也無能為力。


    「後來,他一直在等。」眼睜睜看著所愛之人一次又一次精力枯竭而後再投胎轉世,不知他心中是作何感想。冷情冷心的人,居然會為一個侍從想要耗盡所有修為,隻為能與他再渡幾番人間寒暑,這一顆執著之心不知該說是癡還是傻,長久空空蕩蕩的心卻因這一幕而生出幾絲酸澀,有些羨慕,有些……嫉妒。


    撇開這些雜思,空華寵溺地摟著桑陌,口氣悠然:「如若是我,斷不會拖延這麽久。」


    懷裏的人停止了動作,空華口氣依舊不變:「千年後再彌補,未免太遲。」


    「那你現在就把噬心的解藥給我。」豔鬼轉過臉來看他,嘴角邊掛著戒心和算計。


    空華認真地看著他灰色的眼眸:「除了噬心的解藥,仙丹、法器、秘寶,或者來世的富貴權勢……你想要什麽我都會答應。」


    桑陌的笑越發得意,紅唇詭異地勾起:「那麽,如果我說,我要刑天呢?」


    空華無言以對。


    「哈……」翻身跨坐在他腰間,帶著妖媚笑容的豔鬼緩緩俯下身。空華察覺他的氣息擦過自己的臉,落到了耳邊,嗬氣如蘭,「你說的那位天君,我也見過。還有他的愛人,我差點勾引了他。」


    那是一個長相清秀的男子,在村中的私塾中做了一個脾氣溫和的教書先生。起先看中的是他的樣貌,瘦了些,但總比一臉胡渣肥得出油的屠夫土匪來得好。沒想到,還沒到他麵前,就被隱匿在他額上的龍印驚得差點魂飛魄散。倒是好奇心被勾了起來,悄悄地躲在牆根邊看他,借著風聲聽到了那位天地間最尊貴無匹的天君的名字,聽到了所謂的癡戀和鄙棄,仿佛看到又一個自己。


    「我後來在一個小村莊外麵看見了他,那位天君。」那時候,好脾氣的教書先生已經輪回轉世,而驕傲的天君則在他降生的村落外徘徊,「我知道他在怕什麽,但是還不夠。」


    於是連鬼眾都不甚看得起的豔鬼囂張地出現在天君麵前,取笑她,嘲諷他,激怒他,肆無忌憚得好似是在送死,直到那位冷若冰霜的天君惱羞成怒。


    「我要看他傷心,看他後悔,看他痛不欲生!」衣袖過處,瓷碟在地上摔做了八瓣,夜鴉銜著核桃撲翅飛走。


    空華攬著桑陌的腰,豔鬼尖尖的指尖穿破了黑衣一直紮進他的肩頭:「其實,你想看的人是我。」


    桑陌喘著氣不再答話,空華體貼地拍著他的背:「對不起。」


    依舊隻是靜默,慢慢地,桑陌撐起身,臉上已恢複了平靜:「你說,我要什麽都可以?」


    「是。」


    「如果我要你每年冬至都為我燒一份供奉呢?」


    與仙丹、法器相比,這個要求實在微不足道,空華皺起眉頭不知該如何作答。


    桑陌翹起嘴角,離開了他的懷抱:「或許以後,那個教書先生會原諒天君,他是個好人。可我不是,我是個奸臣,奸臣的氣量都小得很。」


    第五章


    第五章


    大寒,一慣溫暖如春的江南小城也開始飄起了雪花,北風大得好似能把人刮走。夜色裏,在牆頭房簷上飛閃騰挪的豔鬼輕飄得像是一片被卷在風裏的葉子。


    空華說:「快月末了,小心噬心發作,疼得你回不了家。」


    桑陌無謂地答道:「你不是跟著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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