則昕不嬌縱不高傲不盛氣淩人,生就是一副好性子。眾兄弟都不理你,他笑吟吟叫你一聲皇弟;隻有他肯在太傅責罰時替你開脫;隻有他會記得出遊時叫上你,替你在慶帝麵前討一份應有的賞賜……則昕親和,則昕溫柔,則昕善良,更重要的是,則昕仁慈。他不爭權不奪利,不拉攏朝臣不結朋營黨。藏汙納垢的官場裏,誰都是口蜜腹劍笑裏藏刀的,隻有毫無心計的則昕皎潔幹淨,好似佛祖跟前的一朵白蓮花。而這些恰恰是你四皇子則昀從來都沒有的。


    起初想要父皇對他的寵愛,後來是他的好脾氣,再後來就是他的人、他的心。**總是這樣步步升級,直至完全將人吞噬。對於毫無準備的則昕而言,朝堂之上除了將他一手扶植的你,他還能依靠誰?楚則昀,你從來沒有像那時那樣得意。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毫無預兆地,桑陌忽然回過頭,空華看到他淩亂的妝容下不斷抽動的嘴角,「你一直說你要天下,我幫你。可你呢?你要的從來就不是天下!」


    梓曦死了,剛直不阿的周大人也死了。還有很多人,或被犧牲或被丟棄。到頭來,我拋卻良知拋卻生死換來的天下,於你而言不過是件轉手就要送人的禮物。怎能不怨恨?


    「因為我跟其他人一樣都是兩麵三刀的小人啊。」屋裏的燭燈已經燒到了最後,燭光不再明亮,暗沉沉的光線裏,桑陌呆呆坐在床邊。他朝著空華的方向抬起頭,眼中看的卻不是空華。


    心口很疼,不喜歡他用自嘲來表露傷心的方式。手裏的藥瓶空了,豔鬼被咬破的唇邊還淌著血,空華想用拇指替他抹去,桑陌偏過頭躲開,敷在臉上的白粉經過方才一陣混亂已經卸去了大半,依稀露出原本的容貌。確實是一張俊秀的臉,沒有了刻意描畫出的嫵媚和明麗,更多了幾分英氣。


    空華想努力回憶起是否記憶中有這樣一張麵孔,桑陌察覺到了他的視線,扭頭躲進了陰影裏:「反正你不記得。」


    燭燈終於燃燒淨盡,幾抹微光投射到屋子裏,天色已經發亮。空華跨前一步,想要說什麽,桑陌截住了他的話頭:「你放心吧,再過一陣,刑天就會現世。我不敢誆你的。」口氣依舊疏離,帶著刻意的討好。


    不知道從前是怎樣的心態,空華隻知道現在的自己很無奈,千百年來第一次想為一個人做什麽卻屢遭拒絕。


    雖然本朝天子已將都城回遷北方,但是城中依舊車如流馬如龍,不減當年的繁華興盛。妝妃高高坐在某家酒肆屋頂的翹角飛簷之上,腳著一雙高牆履,在半空中晃晃悠悠。所幸底下來來往往的凡人看不見他,否則又要橫生一段波折。


    「現在時興的衣裳還沒有我們那時候好看,不是淡藍的就是淺黃的,哪裏漂亮了?」時光一晃三百年,她還穿著她的緊身襦襖青羅衣,額上貼一抹芙蓉印,頰邊畫一道晚霞紅,好豔色,好華麗,十足的富貴做派。可世間女子卻早換了裝扮,尚素,尚雅,盤花鈕一直扣到下巴底,笑不露齒,行不露裾,舉止端莊得好似一尊尊瓷娃娃。


    「那時候,論穿著,論打扮,誰比得過我和我妹妹?李妃那個賤人不服,挖空了心思翻花樣,陛下賞她根碧玉簪就得意成那樣,早也戴晚也戴,好似誰不知道似的。就她那點姿色,還不如用花黃把臉貼沒了呢!」憶起往昔的宮中事,她總是有滿腹的話說。不過是些後妃間爭風吃醋的瑣碎事,偏她還記得清楚,「真的,她那打扮起來的模樣,比樓底下這些人還不如呢。」


    桑陌好笑道:「你想換了這身衣裳就換吧。」


    女人馬上睜圓了眼睛辯白:「我可沒說過。」


    桑陌指了指街對麵:「你剛去過對麵那個裁縫鋪子,我看到了。」比她早來一步,恰好撞上。女子的愛美之心總是來得強烈,何況眼前這位以容貌著稱的前朝麗人。


    「什麽都瞞不過你這個猴崽子!」她臉上紅了一紅,嬌嗔地覷了桑陌一眼,轉而又為難,「我……我怕三郎他認不出我。」


    「不會的。他看到你就一定會像當年那樣喜歡你。」桑陌上下打量著她,女子螓首微低,雙頰緋紅,不勝嬌羞的模樣好似一朵水蓮花。


    正恍神的時候,隻聽妝妃道:「我覺得,我從前一定見過你。」


    她帶著疑問的視線一直停留在桑陌臉上,桑陌笑道:「我跟你說過,我從前也在朝中做官。」


    「不對,朝中的事陛下向來不讓我管,我們一定在其他地方見過。」


    「娘娘您記錯了。」


    桑陌想要敷衍,無奈妝妃卻難得的執著:「你也穿著從前的衣裳呢。」


    從來沒有發現,這個迷糊得有些幼稚的女人也有如此精細的一麵:「你身上的料子是繚綾,織造時以緯線起花,是上等料,陛下那時候才時興穿這個。還有上頭的卷雲紋,也是那時候盛行的花樣。你想叫誰認出你?」


    桑陌被她問得窘迫,扭頭答道:「我又不是女子,穿什麽都一樣,換什麽衣裳?」


    「你也在等人。」


    她執拗地攔在桑陌麵前,眼透厲光,能在後宮中立足的女子絕非空有一副容貌。半晌,桑陌側跨一步,自她身邊繞過:「我在等你呀,妝妃娘娘。」


    背後是女子刹時變作鐵青色的麵孔。


    一腳跨進家門,就瞧見有人正在他慣常躺著的臥榻上大大咧咧地歪著,榻旁還置了一張小矮幾,矮幾上擺著個小磁碟,瓷碟裏擱著的是核桃肉。核桃殼七零八落撒了一地,幾隻墨羽的夜鴉正用爪子低頭專心致誌地在碎屑裏翻撿著。那人悠閑安適得好似真把這裏當作了他冥府的後花園,一邊剝著手裏的核桃,一邊眯起眼睛對桑陌笑:「回來了?」


    近些天來,他的性子轉得古怪,冷言冷語少了,輕聲細語倒多了,也不再追問刑天的下落,隻是夜夜到桑陌房中替他換藥。桑陌拒絕,他堅持,以法術製止他不停掙紮的四肢,用藥膏將他全身傷痕細細塗抹。沾著藥膏的指尖好似也被施了秘術,撫過之處先是清涼而後越顯灼熱,朦朧中仿佛回到過去冷宮之中彼此相依相靠的時光。桑陌偷眼去打量身前的他,隻看到他低低垂下的眼瞼和抿成一線的嘴角。正看得愣怔的時候,他忽然狡猾地抬頭,四目相對,還是他率先笑開:「想和我做?」桑陌默不做聲地別開眼睛。


    空華已經習慣了他的冷淡,在桑陌經過時,起身抓住了他的手腕,想起他的傷,又忙鬆開,不依不饒地牽住了他的衣袖:「陽光正好,不一起坐坐?」


    「我是鬼魅,屬陰,不宜久浴日光,您請便。」


    「核桃是南風給你留的,不嚐嚐?」


    自他手中接過瓷碟,桑陌瞥了一眼地上的碎屑:「等他回來,我當著他的麵吃。」


    垂頭低歎一聲,空華仰起臉,不再尋找別的藉口:「我想和你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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