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不停歇,一路躍出城門,穿過道道樹影,終於在城郊的一個小村莊前停住了腳。


    「又是我的故人?」一襲黑衣的冥主半挑起眉梢,饒有興致地發問。


    豔鬼的視線在一扇又一扇門前停留,仿佛在尋找什麽:「去看看你的皇嫂。」


    他在村尾一間殘破的草屋前止步。小小的草屋連屋頂也塌了一角,讓人不禁憂心,來年早春時分,這破敗不堪的茅舍能否禁得住那連綿幾日幾夜的細雨。


    屋裏的人還沒睡,站在門外就能清晰地聽到她的咳嗽聲,一陣挨著一陣,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


    桑陌伸手推開房門,簡陋得幾乎隻剩下四麵牆壁的屋裏,一個農婦正氣息奄奄地臥在草墊上,身上隻蓋著一條破棉絮,緊緊按住胸口的手瘦得仿佛隻剩一副骨架。隨著胸膛的起伏,懸在她腕上的金色鈴鐺發出清脆的響聲,鈴音入耳如百鬼夜哭,撕心裂肺。


    「是她?」空華想起冬至日見過的那個新寡女子。


    桑陌點了點頭,單膝跪地將女人攬進了懷裏。空華這才發現,她小腹微隆,是有孕在身,不禁再度皺起眉頭,這個女人……


    豔鬼無暇顧及他的表情,沉著臉在草墊旁升起一堆柴火,冰凍如寒窖的草屋裏頓時生出幾分光明。許是感到了暖意,農婦不再咳嗽,朝桑陌懷裏縮了縮,捂著肚子靜靜睡去。


    一手摟著她,一手從懷裏掏出幾個藥包,手指幾番點畫,桑陌身前便又多出了一個小藥爐。空華見他單手做事不便,便從地上撿起藥包,坐到他對麵,就著小藥爐煎起了藥。山茱萸、黃芩、麥冬、阿膠……是安胎的方子。顯然,豔鬼是有備而來:「你關心她?」


    桑陌看了他一眼,空華對著他笑了笑:「你說的,她是我皇嫂。」桑陌複又低了頭。


    火堆「劈啪」作響,藥罐裏的嫋嫋煙霧隔在了中間,誰也看不清誰,隻聞到一鼻子苦澀味道。


    桑陌在雞鳴之前離開,臨走不忘替苦命的女人將栽倒的籬笆扶起。往後,桑陌每夜都要去看望她,帶上藥材、食物還有幾道符咒。


    空華拿著那些鬼畫符似的玩意說:「她命中注定無子,這不管用的。」


    桑陌隻是沉默地抱著熟睡的女人,從枕下取出一把斷了齒的梳子為她將一頭亂發梳理通順。


    空華搖了搖頭,飛身將符咒貼到房梁上,回身看了看麵容沉靜的豔鬼,再施三分力,以指代筆在梁柱上畫下一個萬事如意的銘文。


    許久,藥汁在罐子裏「咕咕」冒泡,女人不再咳嗽,身後靜得怪異,空華慢慢回首,看到了桑陌那雙灰色的眼瞳,灰蒙蒙的,望不見任何情緒。視線落到他懷裏的農婦身上,草墊被咳出的鮮血染成一片觸目的豔紅,醒目得紮眼。


    「叮鈴、叮鈴……」係在女子手腕上的怨鈴聲聲作響,豔鬼費盡心機換來的鬼界法器終究也不能保這對母子安康。


    早在冬至那天,看她為亡夫送葬時便看出了她這一生的悲慘,幼時喪父,青年喪夫,孤苦無依,命薄壽短。生死簿上,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便是天帝也救她不得。


    「因果輪回,報應不爽,就算是你欠她,你也盡力了。」空華自己都覺得這說辭徒勞得可笑,可是此時此刻卻再說不出其他,隻得將一碗清水遞到他嘴邊。


    今夜,無月,噬心再度在體內發作,額上的汗水小溪般蜿蜒而下,頃刻便浸濕了發鬢。豔鬼偏開頭,楞楞地看著麵前黑衣的男子,神情從未如此刻這般哀傷:「她是我妹妹。」


    猶記得當入宮之時,年紀尚小,不過七歲,同父同母的嫡親妹妹更是年幼,方才剛滿五歲,閨名喚作小柔。目似點漆,楚楚可人,愛鬧,愛笑,愛滾進他懷裏嬌滴滴地討一朵枝頭的紅花。


    後來,後母進門,父親懦弱得越發不像個一家之主,小柔一夜間自雲端跌落。因為麵容像極了死去的母親,父親甚至不敢同她親近。後母扭曲的嫉恨之下,小柔害怕得夜間躲在他懷中偷偷地哭。他為她將枝頭所有紅花采盡,插進她的發間,別上她的衣領,係上她的手腕……一身紅衣妝扮的小小女娃卻隻將一雙烏目睜得更大,粉嫩的臉上堪堪擠出一個畏縮的笑。若說當年曾有什麽牽掛,那便是小柔,將她疼惜入骨的兄長誠心地想許她一個安穩的歸宿,可那時,卻連他自己的未來都不知在哪裏。


    是誰的掌心貼上了他的臉龐,為他將頰邊的濕潤一一拭去。桑陌說:「是汗水,你別多心。」


    那人就把臉湊得更近,貼著他的發腳,胸膛上灼熱的氣息包裹起彌漫他全身的冰冷疼痛。懷裏的女人安詳地閉著眼睛,仿佛是睡著了。桑陌撫摸著她的臉頰,手指因疼痛而顫抖:「我再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是個大姑娘了。」


    她還是那麽楚楚可人,好似風中一株含苞待放的芍藥,眉目間的哀怨輕愁被描繪成西子之美,京中盛傳她的賢淑溫婉。


    桑陌讓死去的女子平躺在草墊上,指尖便成了最得心應手的畫筆,咬著牙顫巍巍為她畫上一雙遠山眉。濃紅的顏色在青白的唇瓣上暈開,女子的嘴角邊就有了一絲嬌笑的模樣。似乎還少了什麽,桑陌楞楞地看著,一時無措。空華見狀,自袖中化出一朵彼岸花插入女子的發間。一瞬間,似有魔力,黯淡的遺容頓時生出了光彩,依稀可見當年名滿京都的風姿。


    將手死死撐在膝頭,桑陌怔怔地看著去世的妹妹,半晌方道:「後來,她嫁給了太子則昭。」


    太子纏綿病榻多年,時日無多。不知是誰進的讒言,說要用民間衝喜的法子,保不齊還能留下一滴血脈。也隻有父親和後母那般利欲熏心的人才會奢望這樣飄渺的希望,竟然千方百計將小柔推到了那個幾年來未曾下床走過一步路的則昭身邊。


    太子大婚,舉國同歡。京都綿延數裏的迎親隊伍裏,太子妃的鳳輦金光熠熠,華麗不可一世。紗簾輕動,擠在人群中的兄長隻看見喜帕底下那一張紅豔豔的嘴唇半彎半翹,皓如白玉的腕上還綴著一朵紅花。


    「再想想,嫁給則昭也挺好,至少不會有人再欺負她,也算是個安穩的歸宿。」桑陌終於回過頭,對空華低低說道。他額上青筋暴起,裸露在衣領外的脖頸上再度綻開血痕。


    離天明還有很久,越來越劇烈的痛苦會將氣息微弱的豔鬼完全摧毀。空華攬著他緊緊繃住的身體,低頭要將解藥哺入他口中。


    桑陌卻掙紮著扭頭躲避:「是我的錯。」


    他固執地緊閉雙目,噬心的疼痛讓他完全陷入對往昔的自責中:「則昭死了以後,她落發出家,再也戴不得紅花。她原本可以母儀天下的!我卻幫你毒死了則昭……是我讓她三百年來世世無依無靠,今生今世還不得幸福……是我毀了她……我毀了我的親生妹妹,我唯一的至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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