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院裏的海棠花開得繁盛,明明早已過了花期,層層疊疊的大朵花朵卻還源源不斷地從綠葉叢裏綻出,滿滿一樹嫣粉快要將整個枝頭淹沒。


    傅長亭抬頭看了看樹上的花,而後將目光轉上院中央的赫連鋒。赫連鋒正慢條斯理地擦拭著他的長刀,腳下橫七豎八躺著幾具屍體。


    「魯靖王?」傅長亭開口問道。


    赫連鋒點頭:「警告我們,要我們趕緊離開。」


    毫不意外行蹤會被發現,來到曲江城已有半月,倘或魯靖王再無動作,反而是件奇事。這也剛好證明,曲江城裏確實有魯靖王不願意讓他們知道的事。


    道者隨意地往地上掃了一眼,穿著夜行衣的刺客,一律以黑巾覆麵,隻有一雙帶著凶光的眼兀自圓睜著,裏頭有還未散去的殺氣。隻是尋常殺手,而不是妖異:「王爺呢?」


    「還在睡,別吵醒他。」赫連鋒的聲調一貫低沈。手腕輕輕翻轉,被擦拭得雪亮的細長刀身驀地一道銀光閃過,清晰地映照出他幽黑深邃的眼瞳,「明天一早我會帶他回琅琊。」


    前方戰事膠著,魯靖王如今一心要取鈺城,琅琊軍一旦過了洞庭,雙方勢必會在錦州境內有一場惡戰。若勝則得償所願問鼎天下,若敗則前後兩代數載心血付諸東流,大戰當前,身為主帥的秦蘭溪與赫連鋒必要親臨前線。不過,在此之前,還有一件要事亟待解決……


    「你的事調查得如何?」拋開手中擦拭血跡的布條,赫連鋒轉身看向傅長亭,「自今年開春起,魯軍一路南下魯軍所經之戰,皆戰無不勝。且都勝得詭異。」


    世人言之鑿鑿,每到魯軍山窮水盡之時,戰場上總有陰雲蔽日,刹那間風沙狂卷暗無天日。一片混沌裏,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聽聞聲聲淒厲的痛呼,慘叫聲撕心裂肺。黑霧過處,屍橫遍野,人畜俱亡。


    也是從那時起,人口遺失之說盛囂塵上。


    跨前兩步,傅長亭恭肅回道:「十之**。」


    聞言,赫連鋒皺眉:「果真是血陣?」


    「攝其心,鎖其魂,逼其怒,取其怨。以怨為器,可奪眾生。」海棠花的花瓣沾上了道者的鞋尖,道者的視線隨之落下,看著地上被花瓣覆蓋的血漬。


    那蔽日的黑霧便是怨恨。「怨」之一字在於心,心不平,則怨氣橫生。


    赫連鋒忍不住雙眉緊鎖:「你說,魯靖王與天機子以血陣聚集怨氣,而後用以殺人?」


    傅長亭搖頭:「是以血陣養怨氣。」單靠聚集,凝聚不成那麽強烈的氣息。


    「如何養?」話一出口,赫連鋒的表情瞬間凝固,「那些失蹤的人……」


    道者眉宇間冰雪飛霜,不見半點動搖:「以殺生怨,又以怨生殺。」


    赫連鋒眼中隱隱透著一絲複雜:「世間果然有如此邪惡之法?」


    夏風清涼,落英繽紛,紛紛揚揚的花雨在道者眼前飄下,在他臉上投出幾許陰影:「終南禁術。」


    依終南律,偷習禁術者以欺師滅祖論,殺無赦。若有逃逸者,無論天涯海角,必萬裏緝拿,除之後快。


    赫連鋒長籲一口氣,「嗆啷──」一聲,將長刀歸鞘:「破陣需要多久?」


    「短則半月,長則數年。」


    「這麽久?」


    「有些事,貧道需再做確定。」直爽坦誠的道者第一次語帶遲疑。


    「什麽事?」


    「同黨。」


    血陣所在之處理應怨氣衝天,而曲江城內卻隻有似有若無的一股淡淡死氣。這些天,更是連死氣都不再有。顯然是有心人在設法遮掩。以魯軍的戰報看,血陣內的祭品已然十分可觀,如此龐大的陣勢與強烈的怨氣,更需要有人在近處時時看顧,以免萬一。而那個人……是同黨無疑。


    雙目微閉,赫連鋒抱著長刀沈思:「我給你十天。」


    傅長亭垂首:「是。」


    地上的血腥氣久久不散,赫連鋒從衣襟中取出一隻小瓶,拉開瓶口,小心地在屍身上撒了些許粉末。一陣青煙升起,黑色的夜行衣瞬間消融,屍體迅速蜷縮下陷,不過眨眼功夫,地上隻留下巴掌大的一灘白色粉末。風乍起,旋即被卷向天邊。


    人命便是如此,任你說得語重心長痛心疾首,如何如何重於泰山,如何如何至珍至貴,不過隻是一陣青煙。一句話,一個傳說,一個罪名,就能白骨堆山血流成河。僅僅隻要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屠戮就成了正義。


    「他看不得這個。」回過神,赫連鋒對傅長亭解釋道。


    這個他指的的是秦蘭溪。此刻,他在房中沈睡著。


    處理完地上的痕跡,赫連鋒抬腳走上石階,來到秦蘭溪的房外,倚著房門席地坐下:「別告訴他。」


    「嗯。」


    他幽邃深沈的眼中依稀泛起一絲柔情:「這兩天難得他睡得沈。」


    傅長亭看得分明。打算回房的道者看著護衛在秦蘭溪房前的他,心中的話不禁脫口而出:「他說,除了你,他一無所有。」


    「……」赫連鋒的眼中寫著詫異,他突然低下頭,用力抓著手中長刀,指關節隱隱泛白,「那是因為他從來都不曾一無所有過。」


    「真正一無所有的人,不會隻在乎唯一,他們要的是所有。」望著傅長亭離去的背影,赫連鋒靜靜說道,耳邊是秦蘭溪綿長的呼吸聲。


    他睡得酣甜,無憂無慮,對房外的一切一無所知。


    杏仁從城西果農那兒買回一隻大西瓜:「才兩個銅板。」精明的兔子洋洋得意。


    山楂抱起西瓜,用竹籃盛著,拴上長繩,沈進隔壁人家的水井裏。到了夜晚,月亮升起來,再取出來。瓜皮翠綠,觸手冰涼。狸貓饞得口水滴答,趕不及回房裏取刀,甩開膀子直接就用兩手把瓜掰成兩半。


    「!──」一聲,瓜汁四濺,淋了一頭一臉。山楂舔著嘴角,傻乎乎地笑:「甜的。」


    韓覘在一旁看得哭笑不得。


    杏仁走過去,把山楂推開。手起刀落,把被狸貓掰得大小不一的瓜塊工工整整切成小塊,放進雪白的盤子裏,屁顛屁顛地跑來銀杏樹下獻給韓覘:「主人,別吹了。吃西瓜,甜著呐。」


    那頭的山楂重重地哼了一聲。它充耳不聞,一徑把盤子放在桌上,笑眯眯地等著韓覘。


    雜貨鋪後的小院裏,嗚嗚咽咽的簫聲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沙沙」的葉聲和兔子與狸貓的鬥嘴聲。


    西瓜脆甜爽口,闌夜涼風習習。夜空裏,幾隻螢火蟲悠悠地飛過,長尾的蜻蜓落在石桌上,草叢中的蟋蟀鳴叫得響亮。


    「這才是神仙日子呀……」仰身躺倒在地上,山楂顯出原形,摸著肚皮感歎。


    「沒出息,才一隻西瓜就讓你……呃……得瑟成這樣。」山楂打著飽嗝,抬腳踢踢地上這堆肥肉,「快起來幫著收拾,成天盡知道吃。」


    「喲嗬,瘦兔子又嫌你嘴邊的門牙礙事了吧,居然管起本大爺來了。」


    「去!你是大爺?哈哈哈哈哈,笑死人了。誰家的大爺是禿著腦門的?」


    「你你你……看我不拔了你的大門牙!」


    「來呀來呀……先讓兔爺我剃了你腦袋上的雜毛。」


    說著說著就吵起來,雙雙顯出原形,摟在一起打作一團。吵吵嚷嚷的聲音蓋住了銀杏樹上的葉聲,嚇走了樹下的蜻蜓。


    韓覘放下酒盅:「再吵就把你們送去給離姬進補。」


    兩隻妖怪頓時沒了聲。摸摸鼻子,乖乖散開,撿起丟了一地的瓜皮,輕手輕腳地退回鋪子裏。


    小院中又隻剩下韓覘一人,頭頂「沙沙」的葉聲不絕於耳。韓覘慢慢回過頭,目視前方,筆直地看向角落處的暗影:「師兄,師弟在此恭候許久。」


    「隻怕你要等的人不是我。」沙啞的笑聲從暗影裏傳來。一團黑影隨之緩緩飄出,「小師弟,近來可好?」


    「托師兄的福,一切順利。」杯中的酒液微微晃動,韓覘不得不用盡全力把酒盅握穩,才能不讓酒液灑出,「倒是師兄你隨軍出征,遠在鈺城,卻不辭辛苦分神前來,韓覘銘感五內。」


    依舊以一身黑紗將全身密密包裹,黑影「桀桀」怪笑:「此話當真?」


    「當真。」


    「哈哈哈哈哈……小師弟,你變得越來越會說話了。」停留在石桌另一側,他伸出手烏黑幹枯的手,抬起酒壺滿滿斟上一杯,「鎮日和金雲子的寶貝弟子混在一起,你應該同他一樣變得寡言罕語才是呐。」


    輕佻的話語在後半句猛然變得凝重。


    韓覘渾身一震,急忙轉向他:「師弟不敢。」


    「別以為我不在營州你就能興風作浪。」粗糙的聲調如漠外吹來的風沙般酷厲,他越過桌麵,蒙著黑紗的麵容距離僅有咫尺之遙。


    隔著黑紗,韓覘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他殷紅的眼瞳:「師兄,我沒有。是他……」


    「你敢說,你從來不曾有過違逆之心?」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辯駁。黑紗後的血瞳一眨不眨,仿佛兩個淌著血的窟窿,冷冷地照進韓覘的心底,「小師弟,你還是那麽天真。想逃嗎?嗬嗬……縱然你有本事逃出這血陣,你那個耿直剛正的師侄會放過你嗎?他是誰?你是誰?他為何而來?你又為何會在這裏?正邪不兩立,魔道不相容。想想你做了什麽,再想想當年終南派對我們做了什麽。被趕盡殺絕的滋味,你忘了嗎?」


    指尖不能遏製地顫抖起來,杯中的酒液終究還是灑在了手背上,冰涼的,就如同剛剛吃下肚的冰西瓜,激起周身一陣戰栗。


    「師兄……」韓覘虛弱地開口。那是錯的,當年的一切,錯在我們。滿心的惶恐卻將要說出口的話語全數吞沒。


    「住口!」他突然靠近,枯骨般的手指沿著韓覘的手背蛇一般遊移,而後,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腕間正纏著傅長亭送的珠鏈,「終南的東西?」


    突兀地,又是一陣大笑,笑聲粗嘎,宛如鈍刀,一遍又一遍淩遲著鬼魅的心:「他把這個給你?讓你修行得道?叫你輪回轉世?哈哈哈哈哈哈……他喜歡你?真心的?還是,隻是為了探查血陣?你知道,他每天都去湖邊嗎?」


    餘光處瞟見牆頭有一道紅影,絕麗的女子狀似無辜地坐在牆上,對他嫣然一笑。韓覘覺得,腕間寒冷的觸感正一步步滲進骨子裏:「我不知道」


    「不是你先引他去那兒的嗎?」血紅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妖異地閃爍著,黑影用力捏著他的手腕,腕上的珠子被積壓著,幾乎快要嵌進他蒼白的皮肉裏,「別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你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眼裏。你想讓他破陣,匡扶帝星,拯救蒼生?即使,你會魂飛魄散……嗬嗬嗬嗬……這算什麽?將功贖罪?浪子回頭?想再回終南繼續做你的終南弟子?被我說中了嗎,小師弟?」


    「韓覘、韓覘不敢。」痛得幾乎說不出話,韓覘咬著牙,青白色的麵孔幾乎一片死白。


    牆上的女子笑得更歡,捂著嘴角,貓一般舒服地把眼眯起,眼角處寫滿刻毒。


    「哼,我料你也不敢。」他靠得更近,手抓著手,黑色的紗巾幾乎碰上韓覘的鼻尖。陰冷幹澀的氣息掠過手背,沿著顫抖的手指一寸寸蔓延而下,他從韓覘手中把空杯抽出,而後,又將自己手中斟滿清酒的瓷杯輕柔地塞進他的指間,「乖乖做好你該做的事,別讓師兄再為你操心。」


    在他手把手地脅迫下,韓覘不得不低頭將酒喝下。頓時,一陣劇烈的咳嗽衝口而出。黑影鬆開了禁錮,後退一步,站在他麵前,微低著頭,目光陰鷙:「眼下王爺登頂之日指日可待,若是陣毀了,哼,你以為隻你一個一了百了就能蒙混過去嗎?」


    陰狠的視線突然猛地掃向點著燭光的屋子。正趴在窗下看得起勁的杏仁和山楂立刻縮頭,背靠著牆壁,雙雙嚇出一身冷汗。


    「韓覘絕無此意!」察覺他的目光落處,韓覘麵上一緊,橫跨一步,挺身擋在他麵前,「師兄,當日我既已答應師兄便絕不反悔。但是,也請師兄別忘了當日對我的承諾。」


    強穩住氣息,他直視著那雙陌生的血瞳,神情肅然卻難掩一絲悲戚。


    黑影冷哼一聲,道:「我自有主張。」


    「謝師兄。」他低頭,顧不得手腕酸痛,拱手深深一揖。


    那黑影卻看也不看,徑自飄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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