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尺一出,威懾八方,效果立竿見影。


    劉瑾被抽得不成人形,隻剩半條命,不得不躲入偏室養傷。腦袋消腫之前,十成不會在朱厚照麵前出現。


    張永和穀大用見識過楊瓚發威,自己提心不說,更提點高鳳翔丘聚等人,自今日之後,說話做事務必要小心,萬不可挑唆太子懈怠朝政,更不可隨便挑撥是非。


    “若是被抓住,劉瑾那廝就是前車之鑒!”


    被楊侍讀抽上一頓,生不如死。


    楊瓚離開後,朱厚照將自己關在寢殿,獨對燭火坐到深夜。


    張永穀大用等都被趕出殿外,眼巴巴瞅著緊閉的房門,心中擔憂,一夜沒敢合眼。第二天都是眼皮浮腫,眼下掛著黑印,滿麵憔悴。


    相比之下,朱厚照卻是精神抖擻,意氣風發。


    用過早膳,令張永捧來麻布袍,穀大用捧來素翼善冠,配上白玉腰帶,懸上玉牌,昂首闊步離開寢殿,登上肩輿。


    啪!啪!啪!


    三聲響鞭開道。


    朱厚照挺直背脊,端正神情,坐在輿上,再不見幾日前的稚氣,反多出幾分剛毅。


    鞭響一聲接著一聲,同時向內廷和外廷宣告,多日不見蹤影的太子殿下,終於離開乾清宮,駕臨西角門,臨朝視事。


    路遇中官宮人或跪伏在地,或麵牆回避。穀大用和張永行在輿旁,不覺也挺直腰杆,暗藏幾分得意。


    太子殿下的變化,兩人看在眼中,記在心中。不約而同記下楊瓚的好,日後定當尋機回報。


    西角門前,朱厚照下輿。


    見到身著素服,頭戴烏紗帽,腰束黑角帶,足蹬皂靴的三位閣臣,朱厚照上前半步,當先行禮。


    “日前是孤魯莽輕率,百官憂心,兩宮驚擾,孤甚是慚愧。”


    老實認錯,態度誠懇,被言官挑剔的玉簪常服也換成銀冠衰服,此刻的朱厚照,隻可用幡然改途,丹堊一新來形容。


    三位閣臣頓時大感欣慰,鍾鼓之色溢於言表。


    “殿下睿智性真,回心向善,臣等不負先帝!”


    劉健三人還禮,聲現哽咽。


    朱厚照矩步方行,走進殿中。


    彼時鍾鼓不鳴,鞭音不響,兩班文武濟濟蹌蹌,如海潮席卷般陸續跪倒,拜伏在地。


    “殿下千歲!”


    山呼聲中,朱厚照的步履愈發沉穩,威儀彰顯,目光堅毅。


    待行至龍椅前,朱厚照轉身麵對群臣,雙手負在身後,鳳骨龍姿,神采英拔。


    聚攏在宮城上方的烏雲倏然淡去,數道陽光衝出雲層,禦道上的龍紋似活過來一般,龍鱗閃爍,五爪昂揚。


    立在殿前,耳邊如有龍吟破空。


    見到年少稚氣,卻知錯能改的太子,劉健謝遷不禁現出笑意,馬文升等老臣多已熱淚難掩。


    李東陽直身立起,抬起目光,有刹那間的恍惚。


    這一刻的朱厚照,仿佛讓他看到了畫像中的太宗皇帝。


    朝參之時,四品以下的朝官無需嚴格按照職位站立。


    楊瓚手持金尺痛毆奸宦的事跡,經由內閣流至朝中,引來不少讚譽。先時位列翰林院侍講一側,今日直被讓到翰林院學士劉機身旁。


    距離近了,看得自然更加清楚。


    朱厚照的變化,多少有些出乎楊瓚預料。


    他想過,狠抽劉瑾一頓,朱厚照應該有所醒悟。但萬萬沒有想到,變化會這麽大。


    考慮到太子殿下往日的表現,變化能持續多久,著實有待觀察。


    滿朝文武行禮起身,朱厚照並未坐下,而是立在龍椅前,沉聲道:“孤聞百官軍民耆老三上表箋,多言天子之孝,祖宗垂業,甚是慚愧。”


    “聖祖開國垂統,傳承萬世。皇考上賓,遺命孤承嗣江山。顧皇考慈愛,悲戚之情頓湧,哀哀欲絕,至今方殷。”


    “今文武群臣軍民耆老奉箋勸進,至而再三,言辭懇切。唯宗社繼承,皇考遺命,天位之重實難久懸。雖創钜痛仍,國事不可懈怠,萬民福祉不容輕忽。躬不敢固辭,勉從所請。”


    話至此,殿上群臣俱屏息凝神。


    “責欽天監選吉日,茲當祗告天地、宗廟、社稷,繼皇帝位。”


    “殿下英明!”


    群臣再拜,殿中山呼之聲不絕。


    聲音傳至殿外,金吾衛羽林衛錦衣衛或持槍執戟,或手按長刀,俱單膝跪地。


    日正高起,金色光輪高懸,破開重雲,光焰萬丈。


    沉寂多日的巷陌街坊漸次有了人聲。因天子大行而肅然的京城,重又恢複生機。


    朝參之上,禮部尚書奉上早已擬好的大典儀注。其後,欽天監監正手持笏板,昂聲道:“本月十八即是吉日!”


    夜長夢多,大事迅速敲定,群臣才好放心。事有倉促,哪怕不合規矩,也顧不得許多。


    朱厚照下決心要做一個明主。無論是不是三分鍾熱度,今日在朝堂上的表現,好歹給群臣吃下一顆定心丸。


    殿下到底年幼,難免有些任性。


    待登上大位,得文武用心輔佐,必能承續萬載基業,扛起江山社稷,一統萬民,延續先帝清明之治。


    繼位之事暫畢,北疆的軍情又擺在眼前。


    朱厚照躲在乾清宮這些時日,宣府的快馬一匹接著一批馳入京城。


    京城援軍已到宣府,暫解萬全右衛城之危。


    韃靼卻像是鐵了心,久攻不下仍不退兵,不從明朝身上撕下一塊肉絕不肯罷休。


    萬全右衛攻不下,小王子親率騎兵繞道,破開柴溝堡牆垣,猛撲保安右衛,直逼天成衛及陽和衛,威脅大同府。


    倉促之間,大同副總兵帶兵回援,宣府總兵官張俊出城迎戰,力圖拖住韃靼主力。鎮守宣府太監劉清親自擔任監槍官,東廠探子和錦衣衛組織起火銃隊,作為張俊的側翼,以供策應。


    最危急時,巡撫都禦史李進親自登上城頭,為邊軍擂鼓。戰況膠著不下,更扯下官袍,光著半邊膀子,抓起長刀,領著民壯殺出城門。


    這一戰,張總兵斬殺一名韃靼百戶,三名騎兵。李禦史未有斬獲,更添兩道傷疤,卻讓張俊及麾下另眼相看。


    並非所有書生都是“文弱”。


    有膽氣上陣,縱不能殺敵,也是條漢子!


    張俊三人齊心協力,總算為大同副總兵爭得時,及時回援擋住韃靼鐵蹄。


    然也隻是暫時。如若韃靼繼續增兵,單憑現有的兵力,絕對支撐不過五日!


    “軍情迫在眉睫,請再調京軍增援!”


    急報送到,內閣和兵部達成一致,再次從京衛調軍。


    大同告急都不見太原有動靜,晉王是什麽心思,幾乎擺在台麵上。


    隻要朝廷下旨從太原增兵,晉王必會趁機上疏,請恢複王府護衛。


    不答應,顯得朝廷不近人情。讓藩王守疆卻不給兵權,落在世人眼中,難免涼薄。若是答應,王府趁機招兵買馬,尾大不掉,即便趕走韃靼,京城也未必安全。


    仔細琢磨,劉大夏也是嚇出一頭冷汗。


    調兵之策實是出於好心,然就朝堂政權而言,好心往往卻會辦壞事。


    “請命都督李俊、神英俱充參將,各領兵兩千馳援大同。”


    劉健開口,朱厚照當即答應,並照前例,仍是人賞銀二兩,布兩匹。


    “劉先生。”


    “臣在。”


    “李都督擅攻還是擅守?擅用騎兵還是火器?”


    “這……”


    劉健遲疑起來。他隻知李俊和神英都是勇將,屢經戰陣,沙發果決。兩人如何排兵布陣,當真不清楚。


    太子殿下為何會問出此言?莫不是仍沒打消親征的念頭?


    文官隊伍中,楊瓚低頭再低頭,恨不能躲在劉學士背後,徹底藏起來。


    太子殿下決意苦讀兵書,更將他的問話記得如此之牢,他該高興還是找個地方哭一場?如被禦史言官抓到,八成又有大帽子扣下。


    一碼歸一碼,打過奸宦不代表萬事大吉,就此被禦史給事中放過。內閣相公都時常被參兩本,何況他這個小小的侍讀。


    在大明官場行走,被言官彈劾是正常,不被彈劾才是奇怪。


    用後世的話講,甭管能臣還是奸佞,有本事才有彈劾的價值。若是個彈棉花的性子,安心在翰林院做個七品編修,終生碌碌無為,誰會理你?


    楊瓚拚命減少存在感,朱厚照愈發興致勃勃。


    劉健不能為太子殿下解惑,劉大夏隻得挺身而出。


    “稟殿下,李俊臂有膂力,可開強弓,擅以步軍列陣陷馬。其曾為大同守備,幾經戰陣,詳知韃靼騎兵。神英擅用火器,兩者互為策應,足可解大同府之困。”


    得到答案,朱厚照滿意點頭。為免忘記,竟讓穀大用取出裁成巴掌大的頁紙,逐字逐句記下。


    見狀,滿朝文武集體陷入沉默。


    太子殿下又要鬧哪樣?


    要了解臣子,東廠錦衣衛隨便遣出個探子,從三歲到三十歲都能查得一清二楚,何必當殿詢問。


    奈何朱厚照聽不到群臣的心聲,朝參之時,一邊辦“正事”,一邊向劉尚書詢問兵部人員及五軍都督將領情況。巨細靡遺,逐條列下,幾乎讓內閣六部開始擔憂,殿下放棄親征,莫不是對東廠和錦衣衛的工作產生了興趣?


    看著朱厚照的一舉一動,眾人心中像有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待朝參結束,旁人憂心忡忡,兵部尚書劉大夏默默撫過長須,突發感慨:幸虧老夫記性好啊……


    楊瓚本想同群臣一並退去,卻在過金水橋時被張永追上。


    看到張公公冒著粉紅泡泡的背景,楊瓚仰頭望天,頓生沉重之感。


    “殿下召見,請楊侍讀隨咱家來。”


    張永在側方引路,行了一段,忽想起什麽,開口道:“楊侍讀。”


    “張公公何事?”


    “大行皇帝禦賜的金尺,楊侍讀可曾帶著?”


    “自然。”


    打過劉瑾之後,楊瓚意識到金尺的好用,再重也要隨身攜帶。


    “哦,帶著好,帶著好。”


    張永咽了口口水,聲音有些發幹。


    奇怪看他一眼,楊瓚沒急著發問,等見到太子殿下,一切都當明了。


    行過三大殿,楊瓚被帶到乾清宮。


    朱厚照已換下長袍,穿著一身皮甲。素翼善冠也已摘下,隻用烏木簪挽發。左右伺候的宦官都在胸前掛上護心鏡,兩腕套著皮具,看起來極是奇怪。


    楊瓚到時,朱厚照正捧著幾張泛黃的皮卷,看得極其認真。


    “殿下,楊侍讀奉召覲見。”


    張永近前回稟,朱厚照抬起頭,楊瓚壓下心頭疑問,彎身行禮。


    “臣拜見殿下。”


    “免禮。”


    朱厚照很是興奮,揮舞著手中的皮卷,對楊瓚道:“楊侍讀前番之言振聾發聵。孤思量許久,知曉不足,特令人從兵部尋來太宗皇帝的兵圖,研精殫力,仍有許多不解之處。召楊侍讀前來同孤一並切瑳琢磨,應可窮理盡妙,大得其味。”


    召他來討論兵圖?


    楊瓚不知該如何應答。


    論起兵法,他尚能說出幾句,但實地操演,實在全無頭緒。


    回想當日,他是不是給自己挖了個深坑?


    楊瓚所想,朱厚照自然不知,仍興致勃勃道:“昔日孫子以兵法見吳王闔廬,擬以婦人演武。孤欲仿效,以內廷中官持刀槍劍戟,複演太宗皇帝戰陣。”


    楊瓚還能說什麽,隻能點頭。


    宦官就宦官,隻要動靜不是太大,應該不會傳到朝堂上……吧?


    事實證明,楊瓚還是過於天真。


    朱厚照演武的宦官絕非內廷灑掃之流,均出自禦馬監和東廠,各個人高馬大,肩寬臂長,麵容剛正,虎目生威。


    不看衣著冠帽和光溜溜的下巴,當真不會想到,這些魁壯大漢竟是宦官。


    條件所限,庭中滿打滿算隻能容下六十餘人。


    朱厚照本欲牽來馬匹,再用幾支火銃,被楊瓚竭力阻止。


    “殿下,宮中不宜馬嘶槍鳴。”


    這時的火銃,射程不遠,聲響卻大,每發一彈都會黑煙彌漫。


    乾清宮有馬聲尚可遮掩,傳出火銃聲,騰起大片黑煙,必會驚動內閣。太子殿下剛剛改變的形象,怕又會跌落穀底。


    “不宜?”朱厚照皺眉,“但太宗皇帝布陣,必有火銃騎兵。”


    “殿下,臣觀此番演武實是有些倉促。不若先行步軍陣法,騎兵火銃他日再論?”


    “這……”


    “再者,”楊瓚大膽指著皮卷上的騎兵陣,道,“臣觀陣中騎兵多重器在手,若要演武,需得兵仗局另造。”


    看看兵圖,再看看中官手裏的棍棒,朱厚照到底點了點頭。


    於是,穀大用和高鳳擂鼓,朱厚照親執令旗,按照兵圖注明,六十名中官分成兩隊,手持長棍刀鞘在庭中展開拚殺。


    剛一開打,楊瓚就發現不對。


    “交戰”雙方的確用足全力,刀鞘舞得虎虎生風,長棍都折斷數根,卻不聞一聲慘呼。被打倒在地,也是咬牙硬撐,死活不敢出聲。打到後來,兵器不趁手,竟是翻滾在地,你抓我撓。


    這樣的場景,不隻楊瓚覺得奇怪,朱厚照也是眉間緊皺,當即令雙方停下,臉色有些難看。


    “殿下?”


    “罷,讓他們都下去。”


    一把扔掉令旗,朱厚照轉身就走。


    庭中宦官皆伏在地上,大氣不敢喘。大家夥都是拚了死力,為何殿下還不滿意?


    張永和穀大用互相看看,隻得令眾人散去,並讓小黃門備好傷藥,請來醫士,為傷重者診治。


    回到暖閣,朱厚照坐著不發一言。演武沒達到預期,丟了麵子,隻能和自己生悶氣。


    楊瓚行到暖閣內,半句不提演武之事,開口道:“殿下可熟知劉青田?”


    “聖祖高皇帝時的誠意伯?”


    “正是。”楊瓚道,“誠意伯著《百戰奇略》,其中有載,凡用兵之道,以計為首。料敵先機,然後出兵,無有不勝。”


    “孤……”朱厚照有些臉紅,“孤剛讀《孫子》。”


    也就是說,在庭中和楊瓚講的典故也是臨時抱佛腳,剛剛學到。


    “殿下,臣是書生,雖讀過兵書,卻並非知兵之人。”楊瓚繼續道,“殿下如欲詳解兵法,觀布陣演武,京衛武學方是首選。”


    照搬太宗皇帝陣法,以宦官演武,本就不切實際。


    與其在宮中偷偷摸摸,不如大方召喚京衛武學訓導,令學中武臣子弟演習。


    一則,太子問京衛武學,名正言順,不至令言官上疏,二則,學中子弟多出自將官之家,觀其態便可知京衛戰力,無需在朝堂上抓住兵部尚書問來問去。


    “此議甚好!”


    朱厚照很是爽快,鬱氣一掃而空。


    楊瓚終於鬆了口氣,被朱厚照留飯,未時中方離開乾清宮。


    行到奉天門,恰好遇到輪值的顧卿。


    見到一身素服,手按刀柄的顧千戶,憶起前番人情,楊瓚主動拱手見禮。


    “千戶多番相助,下官銘感在心。”


    顧卿頷首,道:“楊侍讀誠心致謝,在下不好推辭。”


    楊瓚眨眼。


    “楊侍讀應在下一諾,如何?”


    楊瓚繼續眨眼。


    是不是有哪裏不對?


    按照常理,不是該說“區區小事,不足掛齒”?


    顧千戶挑眉,確切告知楊探花,人情必須要還。施恩不求報,不是錦衣衛的作風。


    “下官……應下。”


    四個字出口,楊瓚忽然有種錯覺,仿佛在不知不覺間將自己賣了。


    看看滿意轉身的顧千戶,擰眉撓撓下巴,錯覺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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