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山傍水,秋霧蒙蒙。


    初睜惺忪睡眼的長青鎮漸起雞鳴犬吠之聲,阡陌與房屋的錯落之中,騰出嫋嫋炊煙,一派晨色清爽、意趣盎然的景象。


    一名粗布短打扮的青年出現在鎮外的道路上,隨著趕集的人群向前移動。


    這人麵色黝黑,臉上帶灰,眉目不清,手抄著衣兜,不停動著,似乎在揉捏什麽有趣的東西,嘴角總是忍俊不禁地閃過一兩絲笑意。


    等人少時,他偶爾會偏頭壓低聲音,開口對著身旁的一片虛無說話。


    “你的肚子好軟啊,顧大少,腹肌是不是假的?”


    “你身上的衣服還濕著呢,待會兒完事兒了,我給你擦擦身體,換身衣服?不過你這麽小,穿不了什麽衣服吧……”


    唇上一疼,平白紅了一點。


    容斐往左右飛快看了兩眼,閉了嘴不再逗弄顧驚寒了,手腕也被一股滲骨的冷意攥住,從衣兜裏掏了出來,握進那股冰冷寒氣的忠心,一觸即分。


    “符籙有時效,我改的這道該有一個時辰,但你手藝不精,所以隻有半個時辰。半個時辰若不能成事,記得補上一道。”


    顧驚寒飄在一側,手指輕輕掠過容斐的手背,略有些離散飄渺的聲線低低道。


    容斐勾起嘴角:“什麽都能忘,這我肯定不能忘。放心吧。”


    說話間,兩人已經進了長青鎮。


    之前百姓們上山突然追趕他們,事出突然,也不容分辯,顧驚寒和容斐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眼下下山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稍稍易容,去鎮子裏查探下情況。


    但這情況其實根本不必故意查探。


    這日是長青鎮的小集。


    大集七天一次,小集三天一次,平時也有集市,隻是並不如小集大集熱鬧。


    剛一進鎮子,顧驚寒和容斐就聽見一陣敲鑼打鼓的喧鬧聲,許多人呼朋喚友地循聲趕去,看方向,是鎮子中央一處荒廢的古舊戲台,平日裏用來召集老百姓開開會,嘮嘮嗑,傳達些縣裏來的通知。


    而今天,台前卻架起了一簇柴火堆。


    “好像有點不對……”


    容斐皺眉望了望,回頭和顧驚寒交換了一個眼神,壓低帽簷,隨著眾人往戲台那邊擠去,也作出一副看熱鬧的模樣,問身旁擠得起勁兒的一名老婆婆,“大娘,這出什麽事兒了?怎麽這麽多人往那兒擠,都不擺攤了?”


    說著,他還像模像樣地踮腳伸脖子,極力向前看了看。


    老婆婆抬眼看了看容斐:“來趕集的吧。今兒你是買不著東西了,大夥都是來看天師除妖的。”


    容斐一怔:“天師除妖?難道是長青山上下來的天……”


    “哎!”


    老婆婆一把抓住容斐的手臂,急聲打斷容斐的話,湊近了點警告道,“小後生,你還不知道,就莫胡說!長青山上哪兒來的天師,那是妖道啊!”


    容斐眼神一暗,疑惑道:“怎麽就妖道了?我小時候還跟我娘去山上上過香,人不多香火不旺就是了……對了,前兩天我還見著長青山上穿道袍的……”


    “怎麽不是妖道?”


    老婆婆聲音一厲,頓了頓,又緩和下來,唏噓道,“以前那長青觀倒是有真仙,白胡子白眉毛,一位老神仙,還有個模樣特好看的小神仙……可惜,後來老神仙去了,小神仙也死了,長青觀就沒落了。”


    “你說你前兩天見的,老婆子我也瞧見了,還有人看見那倆人在長青觀裏住了兩三天……”


    老婆婆聲音微啞,多了幾分顫巍巍的詭異聲調,“其中那個穿道袍的,模樣跟那小神仙倒是有九分相似,可小神仙已經死了,再出來的……可不就是妖,可不就是鬼嗎?”


    容斐壓下眼底的驚疑愕然,看了眼身旁的顧驚寒。


    一開口,聲音竟有幾分不穩:“死……了?”


    “死了,”老婆婆道,“也不知怎麽死的。就是那天夜裏,老婆子我還記得,天上飄來那麽一大塊烏雲,閃電,打雷,劈在長青山的山頭上……大夥都嚇壞了,以為得罪了山神,上山去請老神仙,結果老神仙說,是他徒弟死了……”


    “唉,那麽小一個孩子……”


    容斐一時有些發懵。


    想不到隻是隨口一問,竟有這樣的緣由。如果老神仙是長青山人,那麽小神仙,就應當是顧驚寒。若是這麽說,那顧驚寒又怎麽會死過?


    “別多想。”


    一隻冰涼的手壓上後頸,安撫般輕輕捏了下,顧驚寒的聲音依舊沉穩鎮定,“打雷那次,我記得。是一隻骨灰盒不□□分,師父借雷電入我體,鎮壓一二。隨後我便下了山,離開了長青鎮。我師父信口玩笑,村民們不知原委而已。”


    心頭諸多雜念被這聲音撫平壓下。


    容斐將手伸進衣兜,摸到小小軟軟的顧驚寒的身體,微不可察點了下頭,知曉自己是因在灤山顧驚寒魂魄離體一事而神思不屬,關心則亂,便勉力定了定神,繼續打探道。


    “那說不準人有相似,那人是那小神仙的孿生哥哥也未可知啊,怎麽就說……”


    老婆婆聞言臉色頓時一沉,似被觸到了逆鱗般,睨了容斐一眼,冷冷道:“天師說的,豈有差錯?況且前天晚上鎮上漢子們親眼看見那兩個妖道生啃人肉,用血煉陣,邪門得厲害……小夥子,說話可仔細點。”


    說完,也不再管容斐,轉身擠向另一處去了。


    “看來是有人算計我們。”


    容斐微眯起眼,聲音低冷,“沒仇沒怨的……”


    “必不會是無仇無怨,”顧驚寒突然道,容斐轉頭,便見顧驚寒竟飄了起來,淩駕在眾人頭頂,看向前方,蒼白透明的臉色發沉,“是個熟人。”


    容斐詫異挑眉。


    飄回容斐身邊,顧驚寒抓住他的手腕,帶著人向前走,陰氣自體內緩緩逸散而出,周遭的人都感覺背後發涼,左右看看又不知從哪兒吹來的風,便縮著脖子往旁邊躲了躲。


    容斐正好借機擠過去。


    顧驚寒開著道,沒一會兒兩人就到了人群的最前麵幾排,視野開闊,容斐一抬眼就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戲台前搭了一處高高的篝火堆,沒點燃。


    火堆中間豎了根柱子,柱子上綁著一個緋紅色綢衣的男子,身形單薄瘦弱,狼狽不堪,發絲散落間,隻隱約看得見一張清俊的臉,閉眼昏睡著。


    而在火堆前,有一座香案,一名著黃色道袍,身背八卦太極圖的年輕道士正在香案前佇立,手執一柄桃木劍,臂彎放著拂塵,半閉著眼,袍袖被不知何處吹來的風輕輕揚起,很有一派仙風道骨之意。


    “寧雲安?”


    容斐一愣,視線一動,“……玄虛?他怎麽在這兒?”


    “寧雲安有問題。”顧驚寒道。


    其實不用顧驚寒說,容斐隻要不瞎,也能看出問題。因為眼前仙風道骨一身道士行頭的並不是玄虛,而是照片上他們一直在找的寧雲安。而玄虛,卻是那個不幸架在火上即將被烤熟的緋衣男子。


    真正的奉陽觀弟子被當成妖怪即將處死,而有問題的戲子卻成了得道高人,這出戲未免也太奇特了些。


    “救下玄虛,抓到寧雲安,問問就行了。”


    容少爺簡單粗暴定下了計劃,又低聲道,“那寧雲安這麽邪門,連玄虛都栽了,會不會能看見你?不然我一個人……”


    “玄虛就算開天眼,也打不贏我。”顧驚寒截斷容斐的話,聲調平淡,絲毫沒有給奉陽觀留點麵子的打算。


    容斐彎了彎嘴角,笑道:“唉,玄虛也不知道造了什麽孽,每回都要混得這麽慘,等人來救……”


    顧驚寒在人頭的縫隙間看向綁在柱子上的玄虛,眼神暗沉。


    就在此時,閉眼參禪的寧雲安突然一抖道袍寬袖,輕飄飄一甩拂塵,轉向圍攏了一大圈的老百姓,睜眼開口道:“近日來,長青山下魑魅魍魎眾多,妖魔橫行無度,貧道曆練凡塵,本不欲沾染俗事,但卻不忍見蒼生受苦,百姓受難……”


    語氣清淡,不沾半點煙火氣。


    哪怕是容斐都得佩服一下,比起顧驚寒和玄虛,寧雲安才像個真道士。


    一通冠冕堂皇的大話之後,寧雲安終於道:“今捉長青禍亂首惡,狐妖一隻,焚於此,以敬天威!”


    “好!”


    “道長真善人!”


    周圍的百姓一眾歡呼,叫喊的聲音響徹雲天:“燒死狐妖!燒死狐妖!”


    綁在柱子上的玄虛似乎被這聲音吵醒了,睜開眼,迷迷瞪瞪一陣,旋即猛然瞪大了眼,向四下一望,頓時知道了自己的情況,整張臉都煞白了,拚命掙紮起來,“我不是狐妖!我是道士啊!奉陽觀弟子!你們聽我說!”


    但沒人聽得見他的聲音。


    聲浪如潮,將他輕易淹沒。


    玄虛簡直欲哭無淚。


    而此時,寧雲安已經用桃木劍挑起了一道符,在空中猛地一劃,符紙燃燒,亮起一簇火苗。


    寧雲安眸中射出湛湛冷光,桃木劍一甩,將那火苗直接扔向了火堆。


    “妖孽,受死!”


    幾乎同時,平地突起狂風,陰冷刺骨。


    一隻修長蒼白的手將那簇火苗輕輕一捏,抓在掌心。


    “道長,我是鬼,你來收了我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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