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似有幾分熟悉的陰寒氣息把顧驚寒扯出了他的肉身。


    陰氣成繩,捆鎖住了顧驚寒離體瞬間尚還不夠靈活的魂魄,將他在幾個呼吸間拽下了數丈之深,沒入了湍急的河水中。


    水色半清半濁,摻雜夜色黑潮,吞沒視線。


    顧驚寒連句話都來不及和容斐說,就被拽了下來,欲要掙紮,卻被捆得越來越緊。


    他到底是凡人,失了肉身,隻剩魂魄,諸多威能便完全沒了發揮的餘地。雖說如此,但顧驚寒的魂魄迥異常人,入水之後,竟猶如實體一般,能將水流分開。


    而且隨著他下落得越深,他的魂魄似乎就變得越發凝實。


    顧驚寒打量四周,尋找脫身之法。


    四下幽黑一片,隱約可見水草搖曳,如鬼魅妖影。


    越是接近河底越是漆黑,黑暗如實質一般凝結沉積著,充斥著整條河底。而極黑之處,卻有幾點淡淡的金芒,沉於河底。


    此時,顧驚寒終於感應到了那股熟悉的氣息,竟然是陣法。


    河底深黑濘土之上,五行八方之處,分別有一塊方形墨玉,墨玉上金光忽明忽暗,篆刻著紋路複雜奇異的符文,彼此之間交相呼應,竟讓周圍的水流都緩速而下。


    顧驚寒落到陣中,捆綁他的陰氣才將他鬆開,歸於陣法內。


    重得自由,顧驚寒卻沒有輕舉妄動,而是從魂魄內強行逼出一絲陰間氣息,像拋石子一般,扔向距離他最近的一塊墨玉符。


    陰氣入墨玉符,符身微微一震,竟有一道細長如小蛇的雷電在水中乍然出現,劈落在符身上。


    “啪!”


    一聲脆響,那墨玉上的淡金符文卻更凝實了幾分。


    “養陰之地,好大手筆。”


    顧驚寒注視著那道金光流轉的符籙,眼瞳冰冷,泛著怒氣翻湧的寒意。


    他身陷的這處陣法,是一座養陰大陣。


    通過河流將長青山的生機抽取偷來,借助灤山這座死山為儲藏容器,煉化生機以養陰,人工製造了一處可生死轉化的養陰之地。


    因為這是一個專門針對長青山布下的陣法,所以身上沾染太多長青山氣息的顧驚寒在靠得太近時,自然不能幸免。在使用千年桃木心後,虛弱之時,就被當成長青山的一部分生機,吸了過來。


    顧驚寒眼瞼微垂。


    回想起長青觀的異常,還有白繁的話,顧驚寒隱約猜到了一些東西。


    但眼下最緊要的,還是要趕緊擺脫這個陣法,回到肉身中。不然就算顧驚寒有千般本事,單憑一個虛無的魂魄,也辦不成任何事。


    而且容少爺發現他沒了氣,指不定要哭成什麽樣呢。


    定了神,顧驚寒便在陣中走動起來,觀察陣法。


    魂魄之體無法破陣,隻能想辦法擺脫一時,迅速離開。或許……可以借助令他日夜備受折磨的體內陰氣,在下一個子時嚐試強突。


    花了半晌推算出陣法的薄弱處,顧驚寒盤膝坐下,如往常打坐一般開始調動魂魄內的陰氣。而這次又與以往不同,他將陰氣調動後,並未循序漸進地逼出,而是在體內將之凝成一團,準備在時機到來時,爆開陣法。


    而與此同時,河麵之上,開始電閃雷鳴,烏雲沉沉覆壓,眼看便是一場傾盆大雨。


    容斐像是被這動靜驚回了神,抬頭望了眼天色。


    方才還日光耀眼,眨眼便雷雨將至。


    環顧四周一圈,容斐將顧驚寒背起來。腳下濕滑,他半靠著岩壁,在長滿苔蘚綠藤的細窄的石岸邊行走。


    前邊不遠處有一塊岩壁凸起,正好可以遮住些風雨。


    “轟隆隆——!”


    一聲驚雷,天光刹那大亮。


    轟然的耳鳴中,密集的雨點劈打而落。


    容斐正好卡在雨水襲來的前一秒,進了岩壁遮擋的空間。這裏地勢稍高一些,大雨之下,河麵水勢必漲,剛才那種低窪的地方,很快就會被淹沒。


    河麵響起鞭炮一般嘈雜的聲響。


    容斐伸手接了點雨水,洗了把臉,轉頭看向身體無力地靠著岩壁的顧驚寒,閃爍的雷光照亮他一雙通紅的眼,布滿了血絲。


    他忽然笑了下:“娘的……總覺得你在看我……”


    容斐坐到顧驚寒身邊,半抱半靠著他,兩人靠在一起,彼此冰涼,又濕漉漉,就跟兩條狼狽不堪的落水狗一般。


    額頭貼著額頭,鼻尖相錯。


    容斐的懷抱越收越緊,似乎想用自己的體溫燒熱顧驚寒的軀體一般,他捂著顧驚寒的心口,整個人幾乎與顧驚寒貼在一處。


    風聲呼嘯,將雨水拍入岩下。


    容斐將顧驚寒擋住,從背後到身前,渾身再度濕透。


    怕將自己的濕意傳給顧驚寒一般,容斐發瘋一般的動作停住了,他退開,站起身擋到了風口。


    雨點夾風利如刀,割得他後背生疼。


    他也曾幻想過對他低頭垂順的顧驚寒是什麽模樣,但無論哪種設想,都不是這樣了無生氣的。


    初相識至今,這人第一次需要他保護,卻已是稱不上為人。


    “才短短一夜,你們就折騰成了這般模樣?當真是狼狽得緊。”


    者字的聲音在令人心躁生寒的氣氛中突兀出現,夾雜著一絲朦朧含糊,似乎隻是半睡半醒間的夢語。


    容斐渾身一震,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忙開口,聲音嘶啞道:“溫先生,你能看看顧驚寒怎麽了嗎?他沒了呼吸心跳,我們從斷崖落水……”


    敘述清而快。


    者字聽完沉默半晌,方道:“別叫我溫先生。叫我者字即可。還有,我現在是被半封印,無法出去,無法幫你什麽,但我可以告訴你,顧驚寒已經死了。他的魂魄不見了。”


    容斐捕捉到了最後一句話:“魂魄不見了?”


    “對。”者字道。


    容斐眼神一動:“魂魄不見了,不一定代表死了。”


    “但一定不代表活著。”


    者字無情地撕碎了容斐的幻想,“若我猜得不錯,他魂魄離體已有數個時辰,卻還毫無回歸跡象,而眼下又沒有修為高深之人嚐試喚魂,所以他已經死了。即便魂魄還在,但他的肉身,已經死了……我知道你或許一時無法接受,畢竟當初我也是如此……”


    者字聲音一頓,歎息一聲:“看來是我選錯了人。他的命,卻不是由我來收,而是天意如此,壽數如此。”


    “罷了,大不了……再等一世……”


    歎息聲漸小,直至低無。


    容斐依舊站在原地,他似乎完全沒有聽到者字後來的話。


    過了許久,雨停了,上漲的水麵停在容斐的腳邊,差點便要漫上石岸。


    雨後晚霞如火,灼燒流雲。


    而又過一陣,大朵大朵的火燒雲被漸漸侵襲的夜色吞沒,無邊的黑暗籠罩過來。晴後的夜空平白多了幾顆星子,點綴錯落。


    河流兩岸,陰寒的氣息卻越發深重。


    容斐被風一吹,不禁打了個哆嗦。


    混沌的眼神撥開些清明,他縮回岩下,抓住了顧驚寒的手,眼神幽幽沉沉,竟透出一股奇特的詭秘。


    “陰曹地府,到底長什麽樣呢……”


    容斐輕聲道,“就算變成鬼,你也得來找我啊……”


    “好。”


    一隻潮濕冰涼的手突兀地按在耳畔,伴著一道輕幽詭異的語調,“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濕冷的軀體壓近。


    容斐被壓倒在顧驚寒的身體上,手腕被一股陰冷的氣息絞纏住,那隻手探過來,扳過容斐的臉,撫上他的眼角。


    “嚇哭了?”


    顧驚寒看著撲倒在自己肉身上的容斐,魂魄內衝撞的狠戾凶暴之氣終於被壓製下去。他用濕涼的雙唇吻了吻容斐的眼角。


    一道紅痕,如一鞭抽進他骨血。


    “嗯,嚇哭了。親親我。”


    容斐的身體顫抖著慢,他睜眼看向顧驚寒。


    顧驚寒自割魂魄迷惑大陣時,也未有容斐這一眼看來般疼痛難當。


    他蹭了蹭容斐微顫的唇。


    容斐反咬他一口,顫抖的身體慢慢平靜下來。


    “你回來了。我餓了。”


    “下了山,要排隊去買雪涼糕,壇子雞……還有昨天開張的那家酒樓,還沒來得及吃……”


    容斐啞聲說著,眼睛一錯不錯盯著顧驚寒。


    眼前的顧驚寒真的是鬼。


    半透明,陰冷纏身,周身繞著黑氣,帶著森涼的潮濕,與剛爬上岸的水鬼無異。


    但容斐卻好像根本沒感覺。仿佛顧驚寒隻是如往常一般出去了一趟,而不是魂魄離體,死得不能再死了。


    “嗯,我都記著。”顧驚寒答應著。


    他等容斐平靜,然後慢慢鬆開了自己壓製性的懷抱,但卻被容斐反抱住。


    容斐的手仍在抖。


    方才顧驚寒上岸時看到容斐的眼睛,就已經知道為何容斐的功德金身會黯淡無光了。那是一雙壓抑著瘋狂魔意的眼睛。他毫不懷疑,若是能有死而複生之法,容斐哪怕粉骨碎身背離世道,也會無所顧忌地使用。


    這樣的人,不會是大功德之人。


    “……我破陣時受到了陰氣反噬,暫時成了鬼身,無法回到肉身中。”顧驚寒一遍一遍摩挲著容斐微抖的手指,低聲說完自己的遭遇。


    容斐似乎定下了心神,垂眼道:“那以後你還能活過來嗎?”


    顧驚寒道:“我沒有死,自然可活。”


    容斐緊繃的身體微微一鬆。


    “等帶我的肉身回長青觀,布陣施法即可,並不是什麽大事。”顧驚寒說道。


    話雖說得斬釘截鐵輕而易舉,但顧驚寒心知絕不是如此簡單。但眼下,他不想讓容斐擔心。


    “我教你畫一張符,貼在我身體上,就能將他縮小,帶在身上,不易引起他人注意。”顧驚寒破了陣,卻是將之前變小容斐的符籙學了個幾成,改了改,無法變化生命,但卻可以變小屍體。


    容斐怔了怔,“我不會畫……”


    顧驚寒親了親他的唇角,“會畫畫便可學會,我教你。”


    說著,顧驚寒取出朱砂豆和符紙。


    符紙濕了,但顧驚寒吹了口氣,陰冷至極,卻讓符紙立刻風幹了。


    “看我。”


    顧驚寒捏碎朱砂豆,食指為筆,落在符紙上。為了讓容斐看清,他特意畫得很慢。符文也並不複雜,線條簡單,一蹴而就。


    隻是這次畫完後,沒有像以往一樣,黃符發出金光,而隻如一張尋常符紙,沒什麽變化。


    “這是……”容斐皺起眉。


    顧驚寒卻似乎早有預料:“我是鬼身,畫不了符,所以要你來。”


    容斐看了顧驚寒一眼,學他的樣子捏起朱砂豆,邊下筆邊道:“我自幼能文能武,就是琴棋書畫,樣樣不行,我畫得不好,你要是敢笑話我……我就天天捏你小嘰嘰。”


    撂完狠話,容斐一抖符紙,顧驚寒一看,嘴角掠過一絲笑意。


    這畫的……真是顧驚寒這個創符的爹都不認識……


    “娘的……”


    容斐一個黑虎掏心,襲向顧驚寒腿間,顧驚寒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將他按到身前,濕冷的手指下滑,覆在容斐的手背上。


    “來。”


    微一用力,朱砂豆碎。


    顧驚寒半抱著容斐,帶著他的手指,慢慢畫完一道符。最後一筆落下,金光一閃而沒,符籙成了。


    “早有這辦法,你還讓我自己畫,又存心欺負人?”容斐咬了顧驚寒一口,把符往顧驚寒身體上一貼。


    那具身體陡然縮小,變成了巴掌大小。


    容斐將小小的顧驚寒捧起來,放到眼前,盯著那眉眼細看,然後輕輕親了口,整個人都愛不釋手。


    所以他根本沒看見身後的顧驚寒臉上閃過的一絲奇怪的愕然。


    並非容斐獨立畫符,還沾了鬼氣,竟也能成符?什麽時候畫符這般寬鬆簡單了……


    眉頭一皺即鬆,顧驚寒等容斐占完小顧驚寒全身上下裏裏外外所有便宜,才開口道:“天亮下山。”


    作者有話要說:qaq忙die……晚上還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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