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水縱長,兩岸連山。


    在與蕭乾救下方明玨之處相隔數十裏的地方,孫長逸帶著一隊人馬停在了林地邊,其中一個少年邊將馬拴在樹上,邊有一下沒一下地偷瞄另一邊靠樹坐下的孫長逸,小聲嘟嘟囔囔道:“孫大哥鐵定是被狐狸精迷住了……鬼迷心竅了……”


    孫長逸將一封幾乎要翻爛了的信折回信封裏,頭也不抬道:“一刻鍾後繼續趕路。”


    周圍的人渾身一震,都苦了臉。


    但軍紀嚴明,就算幾天幾夜跑馬不眠不休,也得撐住。


    旁邊一個高個兒一把攬過少年的肩,低頭裝模作樣地聞了下,做幹嘔狀:“嘖嘖,這味兒,都餿了!走走走,跟哥去水裏洗洗……”


    少年抖肩甩開,撇嘴:“怕水就直說,又不是什麽丟人的事。走,爺爺帶帶你。”


    說著,從簡裝的小包袱裏抽出塊抹布當澡巾,又順手拽上兩個漢子,跑到不遠處的河邊開始脫衣裳。


    一個個壯漢跟下餃子似的跳進了水裏,哈哈大笑著互相搓背,沒一會兒又鬧起來,水花四濺,來回推搡,還有興致來了摔起跤來的。


    孫長逸掏出幹糧來,就著水咽了幾口,難得的放鬆,也沒去驚擾他們。


    吃完了,他閉上眼,正要小眯一會兒,卻忽然聽見河那邊傳來一聲大喊:“有東西!有東西漂下來了!”


    “是屍體!”


    “草!還能不能洗了!”


    “老子還喝水了!”


    “別他娘的嚷嚷了,趕緊撈上來撈上來!”


    河水裏頓時亂作一團,眾人手忙腳亂去撈人,孫長逸快步走過去,便見幾個漢子將兩個浮浮沉沉的人推上了岸,拉扯一下,扯不開,原來是兩個人腰上綁了粗麻繩,將兩人綁在了一塊,其中一人身前還綁著一根浮木,這才沒讓兩個大男人沉了底。


    一上岸,碰撞間,其中一個人突然下巴一抬,噗地吐出一道水箭。


    “還活著!”


    離得最近的漢子當機立斷,立刻使勁按這人肚子,旁邊的人有樣學樣,也去按另一人的。


    “哎,起開起開,你們瞎按什麽呢!”少年裹著濕衣服擠進來,把兩人一推,手法極其老道地在落水的兩人身上按壓起來。


    孫長逸半蹲下身,毫不避諱地伸手撩開了兩人臉上層疊纏縛的長發。


    “小高?”


    “顧宴?”


    驚呼聲裏,顧宴率先睜開了眼。


    他的目光隻渙散了片刻,隨即一定,落在孫長逸身上。他掙紮著抬起手,一把攥住孫長逸的胳膊,將之前對高衡解釋的千言萬語融成了一句震得人腦仁發麻的話:“肖棋……就是蕭乾……蕭乾蕭將軍!”


    鴉雀無聲。


    隻有高衡的咳嗽聲愈演愈烈。


    孫長逸隻靜默了一瞬,眼神便陡然沉了下來,他甚至沒有追問為什麽,當機立斷道:“去東陽,攔下他!”


    而此時被預測將會南下返回的蕭乾,卻帶著方明玨在繼續北上,前往鷹城。


    這個地點並非隨便選的。若這個時候南下,那無異於自尋死路,十有七八會撞上大晉使臣的隊伍,畢竟當他們發現人沒死時,絕不會輕易善罷甘休。而方明玨的人太散,要跟上來,也不太容易。


    鷹城是自南向北的樞紐,多年前曾是雄關一道,而今因著南越重文輕武,雄關沒落,隻剩下老部殘將的彭家軍,固守在這裏。


    因為三朝第一硬骨頭的彭老將軍還癱在炕上沒死透,所以楊晉當初也沒收編成功彭家軍,當然,一群老弱殘兵,收編了也沒多大意思。


    但據蕭乾回憶,去年直入南越,他故意繞遠路沒從鷹城過,卻還是被這幫老兵追在屁股後麵追出去了兩座城。要不是他真的敬重那位與蕭老將軍做過對手的彭老將軍,還真想掉頭打他們個屁股開花。


    由此可見,方明玨逃命路上最選擇鷹城這群忠君三代的老弱病殘,也並非是毫無緣由。


    北方的戰火還沒有燒到這裏,流民南下也沒走到這兒,於是蕭乾和方明玨很容易便被放進了城。


    兩人先去了趟醫館,方明玨隻有些擦傷,無甚大礙。蕭乾臉上劃了一道,看著猙獰,但其實也沒傷筋動骨,清理了傷口,上了藥,便隻再拿了瓶傷藥,就去找客棧住下了。


    鷹城沒巴結上常裕祿,也沒投靠了楊晉,屬於典型三不管地帶,自然發展也並不好。客棧的上房又小又陰暗,幸得並不潮濕,還算幹淨。蕭乾簡單清理了下,要了熱水,讓方明玨先沐浴。


    浴桶搬進來,擺在屋子正中央唯一一塊空地,簡陋得連個屏風遮簾都沒有。


    熱水倒進去,蕭乾試了試水溫,然後一掀袍,大馬金刀往旁邊一坐。


    方明玨解腰帶的手一頓,看向他,淡淡道:“你便如此看著?”


    蕭乾臉上斜著一道,綁了紗布,遮住一隻眼睛,露出高挺的鼻梁,和微彎的似笑非笑的唇。


    蕭乾劃傷的時候雖然眼睛無損,但醫館的老大夫手下一抖,差點把他半個腦袋都綁上。剛劃傷時,傷口委實猙獰,滿臉鮮血,駭人至極。但眼下再看,卻極其微妙地恰好遮擋住了肖棋本身容貌的那一絲清秀,化成了一股放蕩不羈的匪氣,更具侵略之感。


    方明玨在蕭乾的注視下,手指微微發抖。


    蕭乾戲謔道:“不看著,陛下是想跟我一塊洗?”


    說著,視線從方明玨的雙唇滑過,掃遍了脖頸至小腿的全部區域,直至方明玨手掌垂下,不再脫衣,才戀戀不舍地收回來,準備起身出門。


    小皇帝在這種事上總是羞澀至極。


    蕭乾想著,正要起身,卻聽見方明玨低低應了一聲:“是。”


    是什麽?蕭乾一愣。


    而在他怔愣的片刻,方明玨已經走到了他麵前,微微傾身,伸手拆解蕭乾的腰帶。蕭乾要開口,卻下意識滑動了下喉結,似乎要將一顆馬上要跳出來的心壓回去一般。


    蕭乾抬手握住方明玨手腕,力道有點大,他又忙鬆開點。一低頭,正望進方明玨幽深的黑眸裏。


    刹那間顛倒錯亂。


    也不知到底誰扯開了誰的衣襟,誰又扶著誰下了水。浴桶裏的水漸漸涼了,便又落下了床帳。細碎的聲音不絕於耳,不甚結實的床腳嘎吱作響,晃動間有修長的手無力地掙落,又被另一隻手牢牢攥進手心裏。


    低沉微啞的男聲輕聲在問:“哭了?疼不疼?”


    一條長腿垂落下來,腿的主人摟住對麵人的脖頸,含著微醺熱氣的吻細細碎碎,落在紗布邊緣,混雜著哭腔,也在輕聲問:“……你不知道哭……你……疼不疼?”


    對麵的人低頭含住顫抖的唇瓣,也不知在含糊說些什麽。


    月黑雲攏,夜漸深了。


    及至四周萬籟俱寂,床帳內的動靜才慢慢停下來,一隻手臂橫出來,掀開床帳,抓過旁邊的一件外衫披上,蕭乾翻身下床。


    他先自食其力地把浴桶搬出了門,又下樓端來了熱乎飯菜,才將垂著的床帳卷起來,喊小皇帝吃飯。


    方明玨穿上了中衣,披上外衫,眼角猶帶著暈紅水汽,坐下時眉頭微微一皺。


    蕭乾見了取過來幾件衣裳,一疊,塞到方明玨屁股底下,“好些沒?”


    方明玨沒答,看他一眼,“你先坐。”


    蕭乾坐到旁邊,正要拿起筷子給小皇帝夾菜,卻見方明玨站起來,一轉身,一屁股坐在了他腿上,另一隻手還極其自然地攬過蕭乾的肩,方明玨麵色平淡,似乎毫不在意這種示弱的坐姿有何不妥。


    蕭乾左手摟住方明玨的腰,細細一把,比之前又瘦了許多。


    方明玨拿了個包子,順手往蕭乾嘴裏塞了個,蕭乾咬了口拿下來,終於還是忍不住,低聲笑道:“從哪兒學的?這麽坦誠,別是也借屍還魂了?”


    一次兩次也便罷了,但小皇帝自從兩人相遇後屢次三番致命撩人,半點不見清冷矜持,哪怕是享受得不行的蕭乾也納悶至極。


    這是怎麽了,轉性了不成?


    方明玨垂眼道:“明日去見彭將軍,你會留下,我該回京了。”


    蕭乾瞬間了悟。


    國不可一日無君。眼下混亂將起,方明玨絕不能任性不顧,衝在前線,京城的爛攤子,還有大晉使臣的陰詭,朱昆的變動,都需要方明玨來主持。而要留下來北上阻擊晉軍的蕭乾,是無論如何都不能隨方明玨一同回去的。


    與皇帝形影不離的隻能是皇後,不能是將領。


    “這場仗幾乎是必輸之局,”方明玨道,“南越馬疲兵弱,根本無法與大晉抗衡。我信你戰場英勇,可力挽狂瀾,但大廈將傾,若真的不成……”


    “若真的不成,如何?”蕭乾打斷他,問道。


    方明玨頓了頓,看著手裏的包子緩聲道:“若真的不成,南越皇帝自然期盼你死守一城,拖延時間,興許會有變數。但方明玨……”他的喉頭似乎哽了下,半晌才用力平複下來,輕聲道,“方明玨讓你識時務點,自私些,撤兵棄城……平平安安地回來。”


    蕭乾下巴落到方明玨肩上,笑了下:“臣遵旨。”


    方明玨緊繃的神情慢慢和緩了些,以至於他根本沒有去多想,為何蕭乾不說“好”,卻說了“臣遵旨”三字。


    一夜無話,次日,蕭乾與方明玨敲開了守將府的大門,見到了彭老將軍的獨女,彭溪。


    蕭乾本以為會多費一番功夫取得信任說服出兵等等,卻不料,彭溪是個一個唾沫三個釘的漢子性格,見了方明玨倒頭便拜,還未等兩人說話,軍令便發了出去。


    “家父答應陛下的,國有難,兵先行。”


    前往校場的路上,彭溪說道,“隻是陛下實不該以身犯險,親自來到鷹城。明日微臣便遣五百兵將,護送陛下回京。”


    不出所料,方明玨也並未反對,頷首應了,轉而道:“彭將軍,負坤是朕親信,在行軍打仗上很有些天賦,此次回京朕便不帶他了,將他留與彭將軍做個副將,不知可否?”


    彭溪麵容不似一般女子嬌美,英氣勃勃,目光淩厲,上下打量了一番蕭乾,頷首道:“陛下開口,微臣自然答允。隻是彭家軍已然不似當年,老的老,少的少,青黃不接,人數漸少,恐怕有負陛下重托。”


    方明玨搖頭道:“將軍言重了,事已至此,與大晉一場硬仗,確是朕對不住你們。”


    彭溪抿了抿唇,歎道:“奸臣當道,國已不國。而今奸賊已除,不破不立,眼下總比前幾年要好。”


    蕭乾在後默然聽著,安靜地做好一塊背景板。


    此時他的臉上扣了一半青銅麵具,蓋住半邊眼睛和橫亙的傷口。胡子刮了,隻留下下頷一小撮,要不是為了模糊相貌,蕭乾連這都想剃了。這樣一副麵容,讓蕭乾看起來多了幾分厲色,年紀也更大些,不像個將軍,倒像個英俊的土匪頭子。


    這樣一副尊容,彭溪竟然也沒反對方明玨的提議,看來是真忠君愛國了。


    校場很快就到了,全軍已然集結完畢,烏泱泱一片望下去,還真都是老少兵,沒有幾個青壯年。


    “楊晉刻意打壓多年,難招新兵,”彭溪道,“若不是他還顧忌著點名聲,恐怕彭家軍早就散了。”


    三人迎風而立,蕭乾粗略一看,便估摸出個大概,三萬出頭,按人頭算還真是不少了,但實際兵力,卻可能不如大晉一隊五千人的輕騎。


    這樣的軍隊,該拿什麽去和蕭乾耗費十年一手扶起來的大晉鐵騎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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