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玨連夜踏上歸途。


    五百輕騎護送,已然是輕裝簡行的最高規格了,但一看這些兵將的滿臉褶子,蕭乾便是怎麽也放不下心來,瞞著方明玨又偷偷潛行送出幾十裏。


    直到方明玨與尋暗號而來的人馬會合,蕭乾才勒馬止步,隱在幽暗的林木間,目送烏泱泱的人馬披著夜色,如潮水般從山壁的夾道中流失離去。


    “天下共主,”蕭乾握著馬鞭,輕輕敲擊著靴跟,兀自低笑,“不知這個生辰禮,討不討得你喜歡。”


    如今四月當頭,方明玨的生辰在七月十五,隻有不到三個月。


    三個月打下大晉?恐怕朱昆都要笑得駕崩了。


    蕭乾癡人說夢一般臆想了一會兒,也不知想到了什麽,當即勒馬掉頭,馬鞭一揚,馬蹄揚起輕塵,很快消匿在陰翳叢生的林間。


    鷹城的軍營照例駐紮在城外,分東、南兩大營,一處在城東三裏外山坳處,一處在城南山腳下。東大營日日操練,青壯年最多,盡管數量遠遠少於南大營,但也是矬子裏拔尖子,屬於精銳部隊了。


    但很顯然,彭溪並不放心這樣一位土匪標配的陌生男子去執掌精銳,所以,蕭乾去了南大營。


    黎明破曉,天光初暈之時,蕭乾才趕回來。


    遠遠地,縱馬而來,便看見南大營裏升起了嫋嫋炊煙,一隊隊老大爺和小少年們扛著槍比劃著,列陣還算規整,動作也差強人意。


    在蕭乾看見他們的同時,他們也看見了蕭乾,一個個投過各色迥異的目光來,但卻沒人敢竊竊私語。


    蕭乾下馬,進了營地,隨手將馬拴在樁子上,咬著根不知從哪兒掐來的小嫩草,靠在了旗杆上,看了一會兒士兵們操練,轉頭問離他最近的千夫長:“幾時開始操練的?”


    “回、回將軍,寅時便都來了……”千夫長是個年過古稀的絡腮胡,哼哧哼哧喘著氣,略有些忐忑不安地覷著蕭乾神色,回答道。


    蕭乾露在外麵的一隻眼微眯了眯,“平日裏都練幾個時辰?”


    千夫長額上有些冒汗,道:“早起倆時辰,午後倆時辰,還有……還有比武……”


    蕭乾點點頭,閉口不再問,而是起身負手,慢悠悠在操練的士兵中穿行起來,偶爾停下來看看這個,瞅瞅那個,看那眼神,跟買豬肉似的,還挑挑揀揀的。


    幾個年少氣盛的不服氣,憑啥讓個小白臉來當他們的老大?還是個外來人,指不定是南越哪個少爺營裏出來的,譜擺得倒是挺大,真打仗了還不是屁滾尿流,躲在後麵當孫子?這樣的,他們見多了!


    蕭乾似乎是把臉皮的厚度擴展到了全身,再灼熱的視線也燒不穿,完全不為所動。


    他走了一圈,再回來,手上折了枝細軟的柳條,一下一下擦過掌心。


    少年們看著他閑在的姿態,更怒了,其中一個瘦高個,一杆槍舞得虎虎生風,在蕭乾路過時,故意賣弄,斜刺一挑,恨不得一槍穿了蕭乾的屁股。


    然而他這威風的一槍還沒落下,就被柳條抽了下手腕。


    沒多大力道,卻不知怎的,手上就忽然一麻,沒了勁兒,五指不受控製地一抽,手裏緊握的槍就掉到了地上。


    “啪”地一聲,校場內頓時一靜。


    老少小兵們麵麵相覷,又不約而同地將視線投了過來。


    “手臂虛軟無力,手腕發力失誤,”蕭乾似笑非笑道,“就這樣也能舞槍,看來是有一把力氣。練得不行,晚飯後加練一個時辰。日日如此。”說完,腳尖一挑,將那杆槍驀地挑起,向上一撞,恰好撞上瘦高少年茫然伸著的手。


    少年下意識一握,抓住了槍。


    蕭乾又甩著柳條邁開步子,掃了一圈:“你們這是成僵屍了?繼續!”


    一群兵眼觀鼻鼻觀心,趕緊又動起來。蕭乾也繼續走著,不緩不急地又抽掉了幾個少年的槍。


    兩個時辰不長也不短,一幫人在升起的驕陽下揮汗如雨,很快濕透了粗布衣衫,鍾聲一響,所有人都鬆了口氣,彎曲了肩背。


    各個千夫長重又整好了陣列,蕭乾上了校場前的高台,仍是一副似笑非笑,讓人看了涼颼颼的表情,往底下一掃,淡淡道:“練得很好,跟狗屎差不多。”


    校場內詭異地寂靜了一瞬。


    下一刻就是一片粗重的喘氣聲,彭家軍別的不提,軍紀很是嚴明,這種時候也保持著肅靜,沒人敢小聲議論大聲喧嘩,即便再氣憤,也不會當麵頂撞將領。


    “彭家軍的槍法剛柔並濟,你們繼續練著無妨,”蕭乾接著道,“隻是還有三日,我們就得離開鷹城,前往遼西了。戰場刀劍無眼,你們現下這幾手花拳繡腿,也就是給晉軍送點開胃菜。”


    底下的目光要是能凝成實質,絕對能將蕭乾燒成灰。


    然而蕭乾還是一副氣死人不償命的慢悠悠樣:“總歸都是一盤菜,開胃菜檔次太低,我瞧不上。不如這樣,你們老實聽話幾日,我教你們點東西,做一桌宮廷盛宴,倒還算拿得出手,死得沒那麽難看,是這個理兒,田千夫長?”


    之前答蕭乾話的千夫長叫田克,算得上老當益壯,聽見喊他,怒火一壓再壓,憋著氣道:“將軍,屬下倒不覺得有什麽難看,為國捐軀,死而後已,咱們的命就該交在戰場上,我彭家軍,勢必能讓晉軍聞風喪膽!”


    噗。


    蕭乾頭一回聽見如此大言不慚的,差點維持不住自己的表演笑尿。


    而這,正是彭家軍的症結所在。


    為何當年一支能與蕭家軍抗衡的強軍如今淪落至此?


    南越朝廷的無視,楊晉的打壓固然是很大的原因,但更多的,是這幫兵將,自視太高了。他們難道真的以為去年蕭乾避開鷹城,被追出三座城池,是怕了他彭家軍嗎?


    若他們真是如此想,蕭乾也大可不用給這幫井底之蛙麵子了。


    蕭乾瞥了田克一眼,笑起來:“憑著畝產一千石的本事,讓晉軍聞風喪膽?那還真是有氣勢。”


    底下的兵將們臉色微變。


    田克道:“將軍……此話何解?”


    蕭乾臉色也冷了下來,直接戳破道:“早起練兵兩個時辰?本將軍看,你們是早起耕地兩個時辰!”


    “將軍……”


    “南大營地處肥沃,我騎馬繞了一圈,發覺許多種得極好的田地,然而軍營周圍並無農戶,那地是誰種的?種的倒是挺隱蔽,有這個精神,不如多看看沙盤,長點腦子。”


    蕭乾意興闌珊地笑道:“騙本將軍一時也無甚意思,既然你們愛種地,那便去種,到時候全死在戰場上,本將軍也省事。兩全其美,豈不妙哉?”


    有幾名千夫長憋不住了,正要開口,卻見蕭乾一擺手:“散了。”然後幾個跳躍,身輕如燕地一手輕功,走了。


    片刻後,校場炸開了鍋。


    常年無戰事,將士們的軍餉也一再被克扣,不好好練兵去種地,也不是獨南大營這一份。但因噎廢食,尤其在這風雨將至之時,便顯得異常紮眼了。蕭乾體諒這些兵將,但並不意味著他要對這股歪風邪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諷刺幾句,隻不過是一個開始。


    蕭乾裝完逼就跑,輕功走出去沒多遠,腿就受不住了,避開人單腿跳著鑽進營帳裏。


    遼西遼東的戰報都放在案上,蕭乾看完,倒是舒了口氣。


    大晉的主將果然是他曾經的手下王詡。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如今蕭乾知他,他不知蕭乾,這便是最好的先手機會。


    按照王詡的行軍布陣習慣,蕭乾凝神看著沙盤,令旗推移,不斷推演。偶爾回身看一眼地圖,默默出神。


    以少勝多,在蕭乾的前十幾年裏有過,而且還不少。但那都是他一手帶出來的精銳,而不是如今的遊兵散勇。王詡行軍中正,善大開大合,堂堂正正,所以此兵定要在奇在詭,才能搏出一線生機。


    隻是正麵迎戰的楊晉殘部和南越軍,能等到他的奇兵練成嗎?


    蕭乾在營帳內一坐就是一天,晚間正要起身活動一番,卻隱隱約約聽見外麵的喊聲。


    他凝神聽了片刻,起身走出營帳,循著聲音來到校場。


    天色已然昏昏,暮色四合。


    校場上隊列整齊,隨著一聲聲鏗鏘有力的呼喝,刀槍揮舞。四麵一圈點起火光,映亮一張張汗水涔涔的黝黑臉膛。


    蕭乾有點驚訝,不動聲色看了會兒,一聲不吭,轉身走了。


    南大營像是憋足了勁兒,要給蕭乾看看他們的樣子,連續三天,早晚練兵,白日比武,還真都堅持下來了。蕭乾卻像是沒看見一般,不搭理他們,貓在營帳裏研究,直至一封封戰報火燒了眉毛,才在第四日的清早,出現在校場上。


    “這幾日練得不錯,”蕭乾笑眯眯說著,一擺手,“抄好家夥,出城。”


    這幾天憋得實在難受,田克忍不住問了句:“將軍,去哪兒?”他恨不能現在便跟晉軍來個硬碰,讓蕭乾看看他們的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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