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乾刹那醒悟。


    他們都錯了!


    所有人都以為朱昆是要逼迫或陷害方明玨,尋個名正言順對南越出兵。但並非如此。從前朱昆顧忌名聲,是因老將眾多,又有蕭乾聲名顯赫在前,功高震主,不得不豎個賢名。但如今,大晉已經沒有需要朱昆忌憚的人了。


    老將死的死,退的退,蕭乾也身死遭非議,朱昆卸下了全身的鐐銬,再不須畏首畏尾了。


    他現下隻要方明玨意外身故,流言四起,南越便自會亂成一鍋粥,到時大晉軍隊簡直不費吹灰之力,便可長驅直入。


    可惜,不論是他還是方明玨,竟都以為能保這一路平安。一葉障目,不外如是!


    蕭乾想通這一點,再回過神來時,已然身在馬背,疾馳到了城外官道。


    一瞬的驚怒痛極被強壓下去,蕭乾的神思像是破雲出霧,陡然清明起來。


    當務之急是找到方明玨,但距離皇船離開東陽已然五六日,若朱昆真的要動手,方明玨極有可能已然身死。


    一想到這一可能,蕭乾幾要五髒俱焚,肝膽全裂,但他旋即便靜了下來,想到這幾日並非聽到流言,若真的事成,朱昆推波助瀾之下,絕對幾日間便天下皆知,由此便可推測到方明玨應暫且無虞。


    但殺機既起,焉有回轉?


    蕭乾飛快地在腦中推算,心中立時有了決斷。


    而此時的方明玨究竟身在何處?


    其實,他還未出東陽府的境內。


    當日蕭乾看見皇船離去,為了趕路提前準備,便快馬加鞭走了,卻未成想,皇船駛出去沒多遠,便有一小舟靠了岸,被一輛馬車接應,速速出了城。


    方明玨在看見那一身普通衣裳時便心中一沉,知道不好了。


    但舟船之上,四麵茫茫,根本無法有人來救,而且他的消息也很難傳出。他倒是會水,但若真逃了,人家不會射箭嗎?到時候更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不過正在方明玨思慮深重之時,大晉使臣卻幫他解決了這個難題。


    這位在南越父老鄉親們的吹捧中認為自己機智萬分的大晉使臣,畫蛇添足地來了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於是,他挑了十幾人,帶著方明玨,悄悄棄水路,回了東陽府,改走陸路,行山險。


    方明玨不知該如何評價這位聰明的使臣,隻得默默換了衣裳,坐上馬車,然後順手留下了點暗號。


    得知任務終於要完成,侍衛和大晉使臣都極其高興,但卻又不能現下便讓方明玨瞧出什麽,以免有了防備,所以管得還是鬆鬆垮垮,而且許是小皇帝傀儡無能的形象太過深入人心,他們真以為方明玨不知此事,還懵懂著,所以並未有多少戒備。


    以至於方明玨留了一路暗號,竟都無人察覺。


    馬車已連行幾日,慢慢偏離了官道,進入山路。


    方明玨一直不曾放鬆,因為他知曉他們這幾日沒動手,隻是因還未有恰當時機。方明玨要死,但要死於意外,絕不能是謀殺。


    所以在進了山路,重新被套上黃袍後,偶爾下車過夜,看見越來越陡峭的路途,方明玨便猜到了,他們要讓他死於山險。


    然後這群人便可以功成身退,悄悄返回皇船,直到他的屍體被山裏的獵戶意外發現。


    大晉使臣自以為自己這是妙計無雙,但也不想想為何朱昆囑咐他走水路,實在是陸路不能隔絕,變數太多,稍有不慎,便是滿盤皆輸。但此刻,卻是晚了。


    方明玨也不敢肯定自己的人何時能追上來,隻是心想著,皇船前兩日應該到了田懷,別人或許不識得,但蕭乾定能發現蹊蹺。隻是能否趕來,卻又不敢斷言。


    這麽想著,馬車晃晃悠悠,前些日子山路太難,過於顛簸,今日這段卻好了些,慢慢便晃得方明玨有些困倦,腦袋越來越沉,撐不住便閉了眼。


    而此時,馬車卻漸漸停了。


    大晉使臣掀開車簾看了一眼,將壓在墊子底下的迷香拿出來,已然燒了一半,味道清淡,還不如衣料上的熏香引人。


    “倒是能撐。”本以為走個一兩裏便行了,沒成想這小皇帝對迷藥如此能扛。


    “前邊是什麽地方?”大晉使臣問。


    侍衛心領神會:“這兩日山路平穩,無甚斷崖,卻有一處陡峭斜坡,常有滾石橫飛,塊大如頭,便是摔之僥幸不死,也會被砸沒了性命。”


    大晉使臣滿意地摸了摸小胡子,“交給你了。”


    侍衛聞言應聲,趕著馬車先走一步,往前而去。


    方明玨覺輕,被迷香所誘,卻也未曾踏實太多,而如今似乎有風吹蕩車簾,慢慢散了迷香的味道,他便在劇烈的顛簸中睜開眼,然後刹那神思回籠,猝然一驚。


    此時侍衛正舍了馬鞭,一刀削在馬屁股上,馬兒受驚,淒厲嘶鳴,驚慌之中連帶著身後的馬車疾馳向前,在幾丈遠的陡坡前根本來不及停下,一頭栽了下去。


    方明玨在那侍衛揮刀瞬息,便按照腦海中無數次演練的那般,拿起茶壺一把砸在車壁上,碎瓷滿手,淌了血。


    但他並不慌張,立即拿起一塊鋒利的瓷片,一手一腳勾住馬車內固定的八寶格,在顛簸中勉強穩住身形,用瓷片去割套馬的繩索與車轅相接的一塊。


    南越因是水鄉較多,百姓愛走水路,故而船修得結實好看,而專走陸路的馬車,隻有個好看。套馬的繩索也不如大晉那般用好幾股的麻繩,團得粗大,隻是細股繩索,卻有很多根,分力纏在車轅處。


    刀刃之類的早便被搜身搜去了,方明玨隻能用瓷片將就。


    若是此時馬奔之中跳車,那他必定頭破血流,不死也差不多。但舍了馬,馬車在傾倒之前,會在刹那有一緩之勢,就是借這個時機,他還有跳車的希望。而且四周多木,坡上也定有,有樹木勾纏,緩一緩,他便有一線生機。


    方明玨腦海中思緒萬千,但手上動作卻極快,全然不顧碎瓷乃是雙刃,割斷繩索的同時,也將他的手掌劃得血肉模糊。


    但方明玨動作再快,也比不上受驚的馬快。


    繩索尚有幾根,馬車便被帶著衝下了斜坡,方明玨即便穩著身體,仍被狠撞了幾下,幾乎要被栽出車去。兼有旁側滾石飛來,砸得他麵上立刻見了血。


    眼見那馬越跑越快,卻腿上顫抖,要不行了,馬一栽他也沒法保全,幸好此時繩索在這劇烈拉扯下竟然崩斷了兩根,他一咬牙,用力割斷剩下的。


    駿馬刹那脫韁而去。


    馬車一滯,立刻要向前翻滾栽去,就在這一瞬,方明玨再也不等,腳上一蹬,直接往外一跳。


    下擺被勾住了!


    一股拉扯之力阻住了方明玨的動作,然而時機刹那便去,馬車在這陡峭之中根本無法維持,頃刻往前栽去,要將方明玨扣壓在下。


    方明玨反手割袍,但卻心知晚了,然而耳邊卻忽然傳來“轟”的一聲。


    他整個人被一具溫熱的軀體撞上,在瞬間被護住腦袋麵容,死死抱住,滾向一側。


    這一刹那他心中隻有一個念頭:蕭乾來了!


    許是真的生死瞬間,方明玨真的怕了。


    他頭一次惶然地想,爭什麽呢?他什麽都不要了,與蕭乾躲進深山老林裏去,隱居一生還不行嗎?不行。天下之大,天下人的天下,容得下方明玨和蕭乾,但朱昆的天下,容不下。


    駿馬在疾馳中與馬車相撞,兩敗俱傷,屍骨橫飛出去。沙石飛濺,煙塵轟起,一陣巨大的響動。


    蕭乾最先回過神來,他將懷裏的人鬆開。


    兩人摔在滾石堆裏,蕭乾被尖石和滾石砸得滿身是血,方明玨好一點,急喘了一陣,抬起眼。


    兩人彼此對視,胸膛俱都劇烈起伏。蕭乾抖著手摸了摸方明玨後腦勺,沒有血,然後解下身上的披風將他裹住,但他的手太抖了,披風的帶子係了兩次都沒係上。


    蕭乾強穩住,笑了下:“你看我,沒出息的。”


    方明玨一把抓住蕭乾的手,湊到染著血的唇邊,唇瓣顫抖得厲害:“要打仗了嗎?”


    蕭乾笑了笑,蒼白皸裂的唇蹭了蹭方明玨眉心的血,輕聲道:“打。肖棋死了,蕭乾替你打這場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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