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出巡,來到東陽,自然驚動了無數官員。


    東陽太守一邊套官服係褲帶一邊往外跑,馬車趕不及,便縱馬往碼頭去。


    大小官員聞風而動,天還沒亮全嚇醒了,等到那船隊在牽引下靠岸時,方明玨便見一片黑壓壓的身影跪在碼頭上,遠處還有不斷到來的馬嘶聲。


    船靠岸,眾人下船。


    東陽太守彎著腰,跟個小媳婦似的跟在大晉使臣身邊,苦著臉道:“還請大人恕罪!都是小的疏忽,本以為按算程,還有一兩日功夫才到,來候著的吏員不得力,全是小人的過錯!”


    一府太守,對他國使臣自稱“小人”。


    方明玨在旁,心底發寒。怪不得有人說,南越有文人,而無風骨。想著又是自嘲一笑,何必怪這些人,自己不也是虛與委蛇,曲意逢迎嗎?


    大晉使臣淡淡掃了東陽太守一眼:“照你的意思,提前到了,反倒是本官的不是了?”


    東陽太守渾身一抖,差點膝蓋一軟跪下,又是一通聲淚俱下的服軟,還趕忙表示不僅備下了珍饈美酒,還有薄禮相贈。


    大晉使臣在大晉不過是個五品官,日日要看人臉色行事,一來南越卻風光了,連南越皇帝都要看他臉色行事。當初的謹小慎微全然不見,翹著尾巴便道:“皇帝一路奔波勞累,不如先行去驛館歇息,本官先去樂嗬樂嗬。”


    方明玨學蕭乾學了個十成十,早便把臉皮置之度外,當下就應了。


    視線再在人群中一掃,卻見當初牽引泊船的漢子們早便被清場出去了。之前是不知來的是皇帝的船,眼下知道了,怎會再讓幾個苦力留在這兒丟人現眼?


    大晉使臣被無數官員簇擁著走了,方明玨身邊圍著一圈大晉侍衛,上了馬車,前往驛館。


    皇帝出巡住窮酸的驛館,還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回。


    驛館的掌事得到消息時差點沒一屁股坐地上,就算皇帝可以隨意出現在茶餘飯後蜚短流長裏,但這不意味著平頭百姓見了皇帝不害怕。尤其是在皇帝馬上就要住進他這個一進門就要被蜘蛛網糊一臉的破驛館時,掌事怕得都要尿了。


    但他屁點權力沒有,整個偌大驛館算上他就倆人,一時根本清掃不完這廢棄地兒。


    就在他長籲短歎時,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從街對麵走過來,輕車熟路地給掌事塞了倆銅板:“王掌事,那個……是許監工介紹我來的,他說這兒有活計……”


    說著,他往裏探頭望了望,隨即滿臉疑惑,像是驚訝這破落地方,連個鬼影兒都見不著,還能有活計?


    “有!有活計!”王掌事喜不自勝,拽著漢子就往裏走。


    別說這時候來的是個孔武有力的男人,就算是條狗,估計王掌事也得拉進來。


    東陽城不大,從城南到城西,馬車慢慢走半個時辰也絕對到了。


    王掌事本以為他這一老跑堂那一小,再加一個懶漢,趕在皇帝駕臨前能把門麵清理幹淨就不錯了,卻不想,這幾個銅板請來的漢子竟然靠譜得不行,不僅清理好了門麵,還把最大的院子和另外一間小院清理出來了。


    整個破舊得跟危樓一般的驛館,半個時辰便煥然一新。


    雖然還是顯得老舊,但至少不會跟城外破廟一個檔次了。


    “小夥子,叫什麽?”王掌事湊過來問。


    蕭乾蹲在門檻上,擦了擦汗,往嘴裏塞包子:“鄭錢。”


    王掌事一驚:“有誌向!”


    隨後又問了幾個問題套套身份,再聽得蕭乾這一口流利地道的東陽話,王掌事便捋了捋胡子,問:“老夫看你幹得不錯,這幾日驛館有大事,你就留下做個短工,銀錢必是短不了你的,你意下如何?”


    蕭乾憨厚一笑,吃包子吃得滿嘴油乎乎的:“管飯不?”


    王掌事一愣,沒想到是個憨貨,隨即大笑:“那是自然!管吃管住,放心就是。”


    兩人話音剛落,一隊人馬便轉過街角,很快來到門前,侍衛開路,方明玨無宮人伺候,自己掀簾下車,一抬眼。


    蕭乾躲在門後跪著,似乎察覺到目光,偷偷一抬臉,露出一個滿麵油光的笑。


    方明玨:“……”


    大晉使臣似乎知曉方明玨自有一股勢力,但他又很清楚,方明玨絕不會自己跑了的,因為這對南越百害而無一利,說不準朱昆知道了更高興。所以他將大隊人馬都帶在了自己身邊,惜命得緊。


    方明玨身邊隻剩下幾十名侍衛,還俱是懶散之輩,驛館內堂而皇之地占據了大院子,把一朝皇帝給擠到了小院子,隻留下幾個把門的。


    蕭乾太清楚朱昆的手下的尿性,見狀一麵念著不出所料,一麵為小皇帝心疼氣憤。他選了間小偏房,就在小院子不遠處,然後扛著鋤頭在門口鋤草,耳目卻警惕觀察著四周。


    方明玨雖然是個從小就過得很不如意的皇帝,但若說衣食住行上,除了眼下,還真未受過怎樣的苛待。不過他已然練就了厚臉皮,對這些置身事外,進了小院子,隨他而來的兩名侍衛便罵罵咧咧站到門口,不再跟他進來。


    方明玨進了屋,關上門,外麵聲音便隔絕了。


    他一直緊繃的身體微微鬆了下。從大晉使臣毫無風聲突然出現在京城,到現在,他身邊總有一雙雙眼睛叵測地盯著,唯有現下,他終於得了安寧。


    這小屋子不大,但朝向很好,此時正是晨光熹微,正有薄光透窗而來,通透明亮。


    雖擺設俱是舊了,但卻窗明幾淨,自有一番清靜。


    方明玨繞過簾子進到裏間,目光頓時一頓。


    臨窗的案上擺著茶壺茶碗,旁邊一個細口瓷瓶,裏麵插了株灼灼豔豔的桃花。幾片花瓣被那茶碗內升騰而起的熱氣熏染得飽滿欲滴,顏色更勝。


    方明玨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有點熱,卻正好驅散一身破霧而來的寒意。


    茶不是什麽好茶新茶,但卻融了一股暖熱,一路過咽喉入肺腑,在心頭纏了一道又一道。


    方明玨驀然想起第一回見蕭乾的時候,蕭乾傻了唧地拿燭火溫茶,他有一瞬的晃神,心想,十幾年來,好像第一回有人在乎他喝的是冷是熱。


    或許從那時起,他便對這個人有了另眼看待,埋下了心障的種子。


    一碗茶很快喝完了,方明玨伸手推開窗子,這麵隻有牆,沒有門,見不到那些礙眼的身影,遠眺都是霧蒙蒙一片,亭台樓閣,水鄉景色俱是隱沒。


    方明玨正出神,便突然看見對麵一個矯健的身影踩著梯子爬上了房頂,開始敲敲打打。


    守在牆外的侍衛聽得心煩,嗬斥了幾句,蕭乾就憨笑,裝傻子。侍衛罵罵咧咧一陣,慢慢走遠了,換個地方守。


    蕭乾敲走了侍衛,再借著地理優勢掃了遍四周,這才放心地朝著那扇開了的窗戶望去。


    方明玨站在窗後,麵無表情,但一雙點漆般的眼卻一眨不眨盯著他,眼角慢慢泛了紅,胸膛起伏著,似乎要將某些情緒壓製回去。


    蕭乾一眼看去,便見方明玨清減太多,一身皇帝常服罩在身上,微風一過,空空蕩蕩。他恨不得抱著小皇帝跑到天涯海角好好將養著,又恨不得抄起房頂上的瓦片衝進大晉砸死朱昆,但如若真那樣做,方明玨與他隱忍至今的一切,便都將毫無意義。


    是他無能而已。


    蕭乾目眥欲裂,慢慢呼了口氣。


    但這一口氣卻差點卡住憋死本就很憋屈的蕭將軍。


    因為他看見方明玨站在窗子裏,慢慢對他笑了下,然後微微傾身,抬手扶起那株嬌豔欲滴的桃花,落下一吻。同時,方明玨抬起一雙烏黑的眼,望著他,如淵似潭,隨即突然張嘴,一口咬掉了一片花瓣。


    蕭乾脖子一涼,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喉結,咽了口口水。


    然後低頭,恨鐵不成鋼地扇了自己無意識被撩動的小將軍一巴掌。不由感歎,這世道還真是風水輪流轉,撩人終被撩。


    蕭乾鎮壓了小將軍的叛亂,再抬頭時,方明玨已經關了窗。


    蕭乾頓時沒了修房頂的興致,踩著梯子爬下去。


    他完全沒注意到,那窗子忽然開了道小縫,方明玨靜靜看著蕭乾爬下屋頂,見他下梯子時一腿略微不正常的彎曲,方明玨抿緊了唇,抬手拂過眼角。


    方明玨隻在東陽城歇兩日,蕭乾一聽到消息,便極其心機地唆使那有點小機靈的跑堂少年去給那些侍衛送飯,不給方明玨送。少年雖小,但一看就知曉誰是做主的,一心想巴結侍衛,便進了蕭乾的套路,將給方明玨送飯的活兒交給了他。


    蕭乾端著那粗茶淡飯來到小院子,還沒進門就被搜了一遍身,飯都折騰涼了才放進去。


    推門進來,便見方明玨仍是坐在那窗前,茶水都見底了。


    蕭乾進門拉開一個空櫃子,把飯菜往裏一倒,轉身正要說話,卻被一隻手突然揪住臉上不長的胡子,往前一拽,親了個結實。


    方明玨如願在蕭乾喉結上咬了一口,又在他身上聞了聞,道:“幾日未沐浴?”


    “好幾日了,你聞聞香不香?”蕭乾摟著他又親了一口,戲謔道。說完,他趕忙鬆開人,從另一個櫃子裏拽出個大食盒,正是他早便偷偷放進來的熱乎吃食。


    送個飯能送多久,他得馬上出去了。


    “下一站可是田懷?”蕭乾輕聲道。


    方明玨頷首:“五日後到田懷,停三日。”


    蕭乾點頭,轉身走了。他怕再不走,他便忍不住,要效仿一遭荊軻聶政了。


    餘下兩日,兩人也隻得借送飯時候,匆匆說上幾句話,心酸至極,卻都在彼此麵前藏得嚴實。


    除了頭一頓飯菜都涼了,到得第二頓,蕭乾就提前打點好了,一副巴結那兩個侍衛的模樣,帶了燒酒請人喝。侍衛們忙著喝酒,不管他,他便將熱氣騰騰的飯菜和夾帶的新鮮吃食送了進去。


    但兩日時光,眨眼便逝。


    蕭乾在第三日,目送方明玨的大船離岸而去。


    船一離去,蕭乾便立即出了城,換了行頭買了新馬,改容換麵,快馬加鞭往田懷而去。


    他這一路並非一自然是要保護小皇帝,怕朱昆歹毒心思一起,雖絕不會殺小皇帝,但難免刁難苛待,二則是沿路切斷一些大晉的情報據點。城內的他無暇駐足,而一些沿途客驛,便不要怪他心狠手辣了。


    這一回,他又是先一日到了田懷城,不過換了個套路,裝作一窮書生,背著個書箱,去驛站投宿。


    第二日,他去了碼頭邊的高樓等著,望眼欲穿。


    這次大船來得晚了,晌午才到。


    一群人簇擁著下了船,蕭乾如茶樓內的許多人一般探頭看出去,臉上的笑還沒完全展開,便僵在了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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