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太久沒有接觸過光亮的原因,薑醒剛睜開眼,直覺得眼睛幹澀難受,眨了眨眼睛,眼淚刷的一下掉下來,為了不讓眼前的人擔心,他慌亂地用袖子去擦。


    擦掉淚水,麵前模模糊糊的景象也逐漸清晰起來,光線由暗到明,房內隱晦變化,光亮在那瞬間照亮個整個屋子似的。


    那個一直想看見的人就坐在他麵前,正用溫柔擔憂地眼神看著他。


    恍惚之間,直到麵前的人喊他,他才反應過來,伸出手指摸了一下臉頰,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他的臉上全都是冰冷的淚水。


    他原先是想給麵前的人留下一個好印象,此時手足無措地擦了擦臉,一邊道,“抱歉,隻是有些不適應。”


    粗糙的布料在他臉上留下了幾道紅痕他也沒有在意,因為此時已經沒有給他留機會去注意那些事情了。


    一個柔軟的帕子帶著溫熱的體溫撫上了他的臉頰,悉心地給他擦幹淨淚水,另一隻手捉住了他胡亂擦拭的手腕。


    楚瑜蹙起眉,擔憂地看著他,“你的眼睛還好嗎?”


    薑醒側過頭,看著楚瑜捉著他手腕的手,臉頰有些微紅,也不知道是不是剛才被他用袖子擦出來的。


    楚瑜放開他的手,把手帕塞進他的手裏,好奇地看著他。


    薑醒有些不好意思,他轉過頭,剛對上楚瑜的視線,又慌亂地轉開臉。


    楚瑜看著少年恨不得把頭埋進地裏的模樣,還以為他是因為性情羞澀內向,啞然失笑,“怎麽了?這時候又不願意看到我了麽?”


    薑醒連忙結結巴巴解釋道,“不不是。”


    他總不能說他是因為不敢直視楚瑜吧。


    他曾經想過,他並不在意自己的恩人長什麽模樣,想來那麽溫柔善良的人,也不會醜陋道哪裏去,誰知道不僅不醜陋,還很還很


    他一時找不到詞來形容,隻覺得多看一眼都是褻瀆一般。


    原先是憧憬那樣溫暖的人,想要靠近他再近一些,此時看到他的模樣,他反而自慚形穢到不敢與他對視講話。


    楚瑜剛才不過是匆匆一瞥,就大概知道了少年要遮眼的原因。


    “你的父親是異鄉人麽?”


    這麽說的原因是薑醒的眼睛不像中原人,大多數都是墨色的眼睛,他的眼睛是碧藍色,清澈地像一汪泉水。


    楚瑜在宮中也見過不少碧眼金發的宮廷樂師,他們也是異鄉人,所以早就見怪不怪。


    薑醒看著自己手上捏著的帕子,悶著頭,點了點頭,“我娘說看到我的眼睛就會想起我爹,看到就犯惡心,別的小夥伴看到了,也說我是妖怪,往我們家院子裏丟石子,我便想著蒙著眼會方便一些”


    也不用被人指指點點。


    他們之前住的鎮子上極其蔽塞,雖然常有外來人居住,但卻很少見異鄉人,那裏的人從未見過,自然在意識裏也無法接受。


    楚瑜抿了抿嘴,有些同情他的遭遇,又不知道從何處安慰起。


    薑醒仿佛並不在意這些,他的語氣淡淡的,沒有半點失落,講完之後反而鬆了一口氣似的。


    不過沒過一會,他又緊張兮兮地問,“你你會介意嗎?”


    他生怕楚瑜也會覺得他是一個妖怪。


    都說非吾族類其心必異,就連有些本地人也會對外地人抱有一種奇怪的敵意,更何況是異鄉人。


    “怎麽會,”楚瑜趕緊安慰道,“你的眼睛很好看。”


    “真的麽?”薑醒的眼簾微微顫抖了幾下,他鼓起勇氣,抬起頭看了一眼楚瑜,不過很快又低下頭。


    “真的,”楚瑜彎了彎眼睛。


    薑醒慢慢抬起頭,對上楚瑜的視線,一怔,他臉上的緋紅從臉頰一直爬到耳垂,紅了個透。


    楚瑜為了證明他沒有說謊,一直眼神堅定地看著他,直勾勾的,讓他實在有些招架不住。


    楚瑜雖然也存了一些哄他的意思,但大部分都沒有說謊,薑醒本來就生的好看,睫毛濃密如鴉,一雙桃花眼,碧藍的眸子裏好像含著水一般。


    此時,那雙水晶珠子似的眼睛裏麵倒映著楚瑜的身影,讓楚瑜有種自己在照鏡子的錯覺。


    薑醒又想看楚瑜,又不好意思看,一時心中糾結,見楚瑜沒有注意到他的眼神,便肆無忌憚地用目光把他的臉描繪了一遍。


    他從小見過的人不多,楚瑜是最好看的,小時候聽有人誇獎鄰居家的小妹好看,他也曾偷偷趴在牆邊偷看過,當時心中覺得失望,現在看來,那些人大概是沒有見過楚瑜。


    想到這裏,他心中莫名有一種奇怪的殊榮之感。


    他從未想過楚瑜的來曆,但是見到他那一眼,便知道,這是他這一生都要仰望信仰的人。


    楚瑜抬起眼,奇怪地在薑醒麵前揮了揮手,“怎麽了?發什麽呆?”


    “沒什麽,”薑醒猛地驚醒,尷尬地笑了一下。


    可惜,他馬上就要離開了。


    楚瑜遲疑了一下,看著他,“儊州繁華富饒,這裏很多異鄉人居住,本地人也早就見怪不怪,你在這裏不會遇到以前那樣的人,所以”


    薑醒點了點頭,“昨夜舅舅來找過我,與我談過眼睛的事情,我以後就不戴遮眼布了。”


    楚瑜舒了一口氣。


    他很怕薑醒因為小時候的事情留下陰影。


    薑醒與楚瑜都沉默下來。


    話都說完了,楚瑜也該走了。


    薑醒從腰間取下那塊用來認親的玉佩,遞到楚瑜麵前,“雖然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這個送給你。”


    楚瑜想起那是他母親留給他的,猶豫了一下,“這”


    薑醒微微笑了一下,“這就作為我們的信物,有一天我們還會再見的,那時候你再還給我,可以麽?”


    楚瑜垂下眼。


    他怕他們沒有機會再見了。


    他很怕抬起眼看到薑醒眼中的期待和希望,那是他回應不了的東西。


    過了一會,薑醒見他沒有說話,眼中的光也黯然了很多,他抬起手,默不作聲地把玉塞進了楚瑜的手裏。


    “雖然不知道你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但是我希望你能看到這塊玉就記起我,可以嗎?”


    他問的小心翼翼,讓楚瑜根本就不忍心拒絕。


    楚瑜握緊了手上的玉佩,過了好一會,才微微點了點頭。


    薑醒麵色稍霽,他吐出一口氣,站起身,故作輕鬆道,“走吧,我送你到門口,馬車已經在門口等著了。”


    楚瑜站起身,把他送的玉佩細心掛在腰間。


    青玉與他一直隨身佩戴的紅玉碰撞,泠泠作響。


    薑醒瞥了一眼便收回視線,陪他一起走出去。


    此時蔣大壯正焦慮地站在門口,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轉來轉去,看到他們出來,才如釋重負,衝到楚瑜麵前,“小小哥,我們啥時候走啊?”


    楚瑜安撫地衝他點了點頭,“現在就走。”


    劉大壯遲疑地看了一眼他旁邊的薑醒,他這才看清薑醒的眼睛,驚得瞪大了眼睛,用俚語罵了一句楚瑜聽不懂的髒話,“原來你不是瞎子啊!”


    楚瑜無奈道,“大壯哥。”


    劉大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勺,似乎也知道自己這樣說話有些冒犯,“不好意思,我大老粗,說話直裏直去的,你別放心上。”


    說完,他才覺得有些奇怪。


    他這才注意到薑醒一個眼神都沒有給他。


    薑醒至始至終眼神都落在楚瑜身上,仿佛是覺得馬上要看不到了,不如現在多看幾眼,想要把他的眉眼全都刻在心上似的。


    劉大壯心中暗暗叫苦,心裏想著孟哥前腳剛走後腳小哥就被人盯上了,這怕是他也保不齊以後哪天小哥就被拐跑了哇。


    楚瑜就像沒有感覺到一般,與他們一起走到門口,家主此時也在,站在門口送別他們。


    楚瑜坐上馬車,撩開簾子,與薑醒笑著揮了揮手。


    薑醒站在家主旁邊,看著漸行漸遠的馬車,沉默不語。


    家主在一旁,感慨道,“我走南闖北,見過的人多了去了,如此出眾的相貌的實在少見,他若是沒有人庇護,怕是會招惹禍端。”


    他隻是看了一眼,便知道那少年不是普通人,若不是出身尊貴,怕是早就被某一家權貴藏起來了,哪還會有他們這些平民一睹尊顏的份兒。


    不過


    也不一定。


    那孩子身上有常人沒有的堅定與聰慧,若是他不願意,也不會任由人擺布,就看他有沒有那掌握風雲的能力和命了。


    他側過頭,笑著拍了拍薑醒的肩膀,半調侃道,“若是後悔,可以去追,雖說我是你的舅舅,但是我尊重侄兒的選擇。”


    他早就一眼看出來薑醒對那人的留戀。


    一邊感慨著韶光易逝不饒人,他一邊勸道,怕薑醒以後後悔。


    薑醒卻搖了搖頭,他看著那人離去的方向,喃喃道,“現在的我,還沒有資格與他共肩。”


    他會變得更強,直到有一天,他會找到他,再與他好好的認識一番。


    家主看著薑醒專注堅定的麵龐,歎了一口氣,抬起頭,與他一起看向那個方向。


    -


    京城,大明宮,乾清宮內。


    慵懶的帝王半躺在塌邊,身上披著厚重的毯子,麵容帶著半分被吵醒的不悅,此時他手裏正拿著一幅畫像。


    那副畫像上畫得正是他日思夜想,卻不知所蹤,把他折磨到甚至有些神經質的人,畫師傾注了不少心血,畫的活靈活現,雖然隻展現出少年的半分容貌,不過也算傳神了。


    也不知畫師看到楚瑜的時候他正在幹什麽,畫像上的少年挽著袖子露出纖細的手腕,撐著頭,似乎正在苦惱些什麽,垂下的眼看上去有些憂鬱,讓人一看隻想幫他撫平他眉頭的褶皺。


    他知道他的寶貝的魅力,隻要看到一眼就會讓人念念不忘,畫師或許也不過是驚鴻一瞥,大驚後不敢上前打擾,回家之後卻用自己的畫筆記錄下那雋久的一刻。


    那副畫一看就曾被人小心珍藏,此時卻不巧地落在了楚傾手上。


    他懶懶地抬起眼,看了一眼跪在殿下的人,“這就是你找了大半個月找到的東西?一幅畫?”


    他要的是人。


    殿下的人咬了咬牙,聲音微弱地解釋道,“六皇子殿下的行跡被有心人刻意抹去了,微臣帶著手下尋著戴鬥笠的人去找,才發現有好幾個身形與六皇子殿下相似的人混淆視聽,微臣無能,跟丟了,隻在一個有幸見過六皇子殿下麵容的畫師家中搜到了這幅畫。”


    楚傾不耐煩地收回視線,上下打量了一下這幅畫,手指輕輕掃過畫上人的臉龐,之後隨手扔給小福子,“畫得倒是不錯,收起來罷。”


    這樣的東西,他要多少有多少。


    那人跪在下麵,不敢說話。


    楚傾垂下眸子,沉思了片刻道,“你們繼續派人去找,再找人加強這幾日京城城門警戒,嚴格排查來往人流。”


    這幾日京城有些尤其的不寧靜啊。


    “是。”


    楚傾的眼下有很深的青黑,他懶洋洋地打了哈欠。


    這幾日連夜處理政務,好不容易睡個覺,還被人吵醒,原以為是找到了瑜兒的蹤跡,結果是空歡喜一場,真是讓人不爽。


    那下麵的人依舊跪著,楚傾奇怪地挑了挑眉,“怎麽,還不滾?”


    那人遲疑了一下,問道,“陛下,那個藏畫的畫師怎麽處理,盤問了他六皇子殿下的蹤跡,他什麽都不知道。”


    “嗯,”楚傾沉吟了一下,漫不經心道,“殺了。”


    那人頓了頓,絲毫不敢質疑楚傾的決定,連忙道,“是。”


    楚傾看著那人退出去,疲倦地垂下眼,過了一會,他撫上唇,冷漠地勾了勾嘴角。


    真是討厭,他已經有七十多日沒有見過瑜兒了,那個人不僅見到了,還狗膽包天,替瑜兒畫了像。


    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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