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至九月,納蘭山莊就熱鬧起來,前來賀壽之人絡繹不絕。


    及至初五日,納蘭山莊山腳下出現一支百十來人的隊伍。打頭一人,騎著六尺黃驃電叱馬,身著短裝魚鱗明光甲,肩上扛著的杆子足有碗口粗,上懸著一麵八爪飛龍騰雲旗,鬥大的墨色“靖”字浮於其上。隨後的人皆是一樣裝束,清一色的黑衣劄甲,別著三尺環腰刀,分成一前一後的兩撥,將配著明黃帳子的金瓦琉牆四駕馬車圍在正中央。


    馬車內,因還屬盛夏,所以將原有的虎皮毯子收了,單鋪著一層薄薄的兔毛氈子。一左一右兩側分別設著紅檀軟榻,鋪著厚厚的用夕鳥羽織成的臥墊,觸之清涼,坐於其上也不顯顛簸。中間水曲梨木雕花小桌上,列著一套灌錦紫砂的茶具,裏側的清荷瑪瑙碗裏冰湃著新鮮荔枝。


    靖王一身繡著滾球金蟒的紫色華服,懶洋洋的斜歪在左側榻上,手中折扇時展時合。右側榻上的六皇子敖姬湯身著皇子常服,正襟危坐,神色嚴肅。


    靖王輕笑一聲,收住折扇,輕扣麵前的桌麵,待敖姬湯投過探究的目光後,方說道:“此次我們前來,既然是賀壽,就不必太過自持。小六,你大可以放鬆些。要知道,我們是來交好的。”


    “是,七叔。”敖姬湯恭聲應了,隻是終究還是麵無表情,拘坐一旁。


    靖王笑著搖了搖頭,聽著車輪滾動的聲音,閉目養神。


    走了一段路,馬車忽然停了。


    靖王睜開眼睛,揚聲問道:“怎麽回事?”


    一個侍衛快步跑到馬車的側窗位置,恭聲回道:“回靖王,是前大學士卿逸鶴卿大人。卿大人一行人原走在前麵,因看見王爺的王旗,所以特意止步於此,因此處山路有些狹窄,請王爺先行。”


    敖姬湯聽完侍衛的話,看向靖王,同時對這位雖退出朝堂卻仍能被父皇時常提起的卿大人來了興趣。


    靖王嘴角微揚,將握著折扇的手緊了緊,淡淡道:“這個卿逸鶴,還真是一點沒變,還是這般……有,規,矩。”


    聽著靖王語氣似有不善,敖姬湯不解的問道:“七叔,卿大人的規矩不差,您怎麽……”


    靖王右手握著折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左手掌心,笑著說道:“重規矩,倒是投了你的脾氣。不過,小六,這個卿逸鶴,可不是泛泛之輩。”看敖姬湯緊皺眉頭,一臉不解,又說道:“他是武安二十三年的進士,其實早在入仕前便憑著家傳絕學幻影鏢在江湖上有些名聲,後來更是因為鏢法出神,江湖人稱幻影鏢客。後皇兄繼位,見他才華出眾武藝高超,一路提拔,年紀輕輕便封為內閣大學士,也算是皇兄的左膀右臂。隻不過18年前在剿滅狂劍之時,據說身受重傷,因此便請辭了。當年皇兄還曾說過準許他養傷,隻是不允請辭,待傷好後還要進太子太師,隻是他還是稱傷婉拒了。皇兄惜才,可拿他也沒辦法。最後也隻不過加封些虛職和多給了些賞賜,隻當讓他鎮守江南。”


    敖姬湯冷聲說道:“不尊皇命,不惜皇恩,著實可惡。”


    靖王沒想到自己的一番話竟然讓敖姬湯下了這樣的結語,一時間哭笑不得。想了想,不動聲色的說道:“不過算來,其子卿若閑如今也有十八了,聽說也是能文善武,鏢法更是不在其父之下,隻是至今仍沒有要入仕的打算,小六到時不妨結識一二,若能拉攏過來,說不定對將來……如虎添翼。”


    敖姬湯原在聽了靖王的話後,覺得卿逸鶴過於恃才傲物,已對卿家失去了興趣,可靖王最後的話,讓敖姬湯警惕的抬起頭,謹慎的問道:“七叔所言何意,小六不明白。”


    靖王玩轉著手中折扇,不緊不慢的說道:“如今皇兄長成的皇子,除了太子,隻有你和小九了。太子之所以是太子,隻因他乃先皇後嫡出,又是長子。可太子才智平庸,性子懦弱,既無服人之德,又無治人之能,前段時間太子內侍仗著太子名號傷人之事,皇兄對太子的禦下能力已有微詞,隻怕太子之位危矣。小九不過十二,雖年紀小小,平日又是一副淡然模樣,然城府極深,且頗有手腕,有時連我也看不透他,皇兄對他也很是忌憚。而皇兄此次對武林人士示恩特意讓你與我前來,隻怕心中已有打算,所以,小六可以開始試著拉攏一些人才為己所用了。”


    “七叔慎言。”敖姬湯直起腰身,很是嚴肅的說道:“小六絕無覬覦大位之意。太子尚在,名正言順我又怎可有此大逆不道之舉!”


    靖王歎口氣,隨後漫不經心的說道:“你縱有千般好,奈何一迂人矣。也罷,若是將來太子繼位,你為賢王用心輔佐,也尚可能保我敖家江山。如若不然,也隻能歎時也命也。還記得聖祖曾言,敖家曆任帝王,必是最狠最絕最愛自己之人,卻不知如何了。”


    靖王不語,敖姬湯也暗自思索靖王的話中之話,一時兩廂沉默不言。


    忽然,聽得車外有人高呼道:“卿逸鶴攜子卿若閑拜見靖王。”


    原來卿逸鶴遠遠便看見靖王的車馬,便讓自己的人都停下,讓靖王先行。本是打算待靖王車馬過去,自己再走,卻不想靖王許久沒動。卿逸鶴一番思索不得要領,便帶著自己的兒子卿若閑前來拜會,也準備探探靖王的意思。


    靖王聽見聲響,也知是自己和敖姬湯說話誤了時間,看了身邊的敖姬湯一眼,不慌不忙的打開手中折扇,朝著車門一扇,車門登時大開。


    卿逸鶴見馬車裏竟端坐兩人,馬上跪下,恭聲說道:“微臣拜見靖王,拜見六皇子。”卿若閑也連忙跪下,拜道:“草民拜見靖王,拜見六皇子。”


    敖姬湯打量著眼前被靖王誇得神乎其神的卿逸鶴。一身青衫長袍,看不出什麽特別的過人之處,若不是現有靖王提點,敖姬湯實在是把眼前看上去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和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幻影鏢客聯係到一處。又將視線轉到跪在他身邊,同樣一身青衫,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卿若閑的身上,看上去較卿逸鶴倒是高上些許,模樣倒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一般,劍眉明目,神色雖恭敬有加,氣質倒平和淡然。打量了一會兒子後,方“嗯”了一聲。


    靖王等敖姬湯打量的滿意了,方不緊不慢的說道:“卿大人,如今你我赴的既是江湖之宴,何須如此多禮啊?”


    卿逸鶴將頭埋得更低,沉聲回道:“微臣不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朝堂也好,江湖也罷,禮不可廢。”


    靖王眉峰微挑,不由得心裏嘀咕道:真不愧是老狐狸。不過麵上不露,反而笑著溫聲說道:“都起來吧,時辰也不早了,走吧。”說完一揮手,合上了馬車門。


    馬車又緩緩的向納蘭山莊駛動。


    “爹,起來吧。”見靖王的隊伍已經走出很遠,卿若閑輕聲說道。


    卿逸鶴抬起頭,向靖王的馬車望去,麵沉如水。終是歎了口氣,扶著卿若閑的手起身,向自家的馬車走去。


    一進馬車,卿夫人忙上前問道:“老爺,靖王那裏沒什麽事吧?”


    卿逸鶴笑著握住卿夫人的手,溫聲安慰道:“夫人放心,什麽事也沒有。”


    卿夫人聽了,方舒展眉頭,會心一笑,心滿意足的靠在卿逸鶴懷裏。


    卿逸鶴一隻手摟上卿夫人的肩膀,讓卿夫人靠得更舒服些,另一隻手挑開車窗遮簾向外望去。正見卿若閑騎著馬,在另一輛馬車窗口稍稍俯身不知低語了幾句什麽,一位麵容姣好女子探出頭,用手帕細細地替他拭去額間汗珠。


    卿逸鶴收回目光,想了想,低頭問道:“夫人覺得顏凝如何?”


    卿夫人抬起頭,順著卿逸鶴還沒放下的簾子看去,而後笑道:“從小看到大的孩子,怎麽會不好。再說了,我覺得好不好又有什麽用。”


    卿逸鶴輕笑,放下簾子,說道:“待咱們回去,就把若閑和顏凝的婚事辦了吧。”


    卿夫人柔聲說道:“老爺倒說在我前麵了。我原也想著,孩子們也大了,兩人也是你有情我有意的,再拖下去也不好,正想著怎麽跟你說呢。”


    卿逸鶴聽了卿夫人的話,看著卿夫人的眼睛,鄭重的說道:“得妻如此,夫複何求。夫人,真要謝謝你。”


    卿夫人笑道:“謝我做什麽?”看著卿逸鶴的目光,卿夫人便知自家相公又鑽上牛角尖了,柔聲寬慰道:“知道你這悲天憫人的性子,既然把人都帶回來了,多養個女兒又如何。你瞧,這不馬上要成一家人了。我這次帶著凝兒出來,就是為了讓人都知道知道,更是以後有個人情往來,也不至於讓凝兒摸不著頭腦。”


    卿逸鶴一直是笑著聽著,待聽到最後,卿逸鶴收起笑容,肅然說道:“不必人盡皆知,她的身份,到底有難言之處,隻怕被將來有心人知道了稍加利用,再惹上不必要的麻煩。這次你同納蘭夫人也不必露任何口風,納蘭莊主的壽誕便是咱們最後踏足江湖,待他二人成親後,我隻管與你含飴弄孫。以後江湖事也好,朝堂事也罷,我都不打算理了。”


    聽卿逸鶴的話,卿夫人忙問道:“老爺,可是怎麽了?”


    “夫人不要太過憂心,隻是……”看卿夫人擔憂的目光,卿逸鶴露出一抹溫柔的笑容,溫聲說道:“無事。”


    卿夫人盯著卿逸鶴的眼睛溫柔卻堅定的說道“老爺無論怎樣,妾身都陪著。上窮碧落下黃泉,你我夫妻二人,生死相隨。”


    馬車內,卿逸鶴同卿夫人互通了心意。而馬車外,卿若閑看著仆從們都休息好了,對顏凝一笑,說道:“咱們也走吧。”


    不遠處,慕容流坐在馬車上,看著卿家的馬車也已緩緩向納蘭山莊駛去,方沉聲說道:“走吧。”


    車夫小心翼翼的上前,關好車門,繼續駕車趕路。


    慕容流的神情晦暗莫名,過了好一會兒,抬起頭,看向身邊端坐的慕容梓思。


    慕容梓思惴惴不安的問道:“爹,怎麽了?”


    慕容流看了慕容梓思良久,說道:“梓思,如今你也看到了,卿家就算了,竟然連靖王和六皇子都來為納蘭暉賀壽……梓思,這次你也不要隻顧著陪無虞那瘋丫頭玩,多和無極接觸。”


    慕容梓思為難道:“可是,爹。我總覺得,自從我有意接近無極哥哥之後,姨母就待我不像從前了,我怕……”


    慕容流冷笑道:“沒什麽好怕的,你姨母的確應該不喜無極,可是那又能如何,到底是婦道人家。隻要他納蘭無極還是納蘭山莊的少莊主就夠了。”頓了頓,歎了口氣,又說道:“也不知是不是醫毒世家治病救人多有違背天意,導致子息不豐,就說後院那些女子,都是一群不會下蛋的母雞,不是生不出來就是養不下來,爹隻有你一個女兒,為了慕容家不要就此敗落也好,為了你自己也好,納蘭山莊未來的莊主夫人,必是你囊中之物!”


    慕容梓思低下頭,閃過一絲冷笑,隨即整理好情緒,抬起頭,柔聲說道:“放心,爹,我一定不會辜負爹的期望的。”


    慕容流欣慰的笑了笑,說道:“放心,梓思,爹也會幫你的。若是他納蘭暉敢不念舊情,那我也就不惜魚死網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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