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八


    商細蕊跑到程家角門,把門都快拍碎了,剛開一條窄縫,他不管不顧推開往裏衝。程家現在是什麽狀態,正是戒備森嚴的時候,不但程美心帶著孩子和士兵日夜駐守,範漣新婚燕爾的,也是天天早來晚走,聽候差遣。今天範漣剛走,商細蕊就來,可是還沒跨進二門,護院牽著狗就將他圍住了,往下多進一步也不能。護院看他一身穿戴是個貴人,吃不準是什麽來曆,抱拳說:“這位先生,夜深了,您要見主人家,好歹容我們通報言語。這直眉瞪眼的往裏闖,不是個禮數。”


    商細蕊臉上隻有收不起來的破碎慌張:“程鳳台呢?我看看他去。”


    幾個護院本來沒想動手的,是商細蕊見人攔他,他先打的人,隨後程美心的侍衛聽見動靜也來了。他們正是當年給商細蕊鎮場子的那一班親衛,李班長認得這是商老板,程家二爺的心尖子,好言好語相勸道:“商老板!您別動手啊!這怎麽話說的,打上了你看看!您快收了吧!咱們替你去通報!都是自己人!自己人!”好說歹說分開商細蕊與護院,別過屁股往裏跑。通報的結果是,程美心聽說外頭商老板漏夜前來,銀牙咬碎:“你們還問我?不把他打死算數!還來問我!”


    二奶奶在旁慌了:“他來做什麽?”


    程美心道:“戲子姘頭能做什麽!搶錢搶屍首!耍無賴來的!”扭臉恨恨地發布命令:“去!把唱戲的給我打出去!就打死了他,有我扛著呢!”


    李班長苦著臉領命而去,清點了十幾名士兵,言明隻許動拳頭,不許動刀槍,浩浩蕩蕩列隊行至外院。商細蕊遠遠瞅見這架勢,就知道來者不善,他赤手空拳打七八個人不是問題,對有功夫的,三四個也勉強,可是,換上一隊人馬輪番上,活牛也扛不住。趁護院愣神,商細蕊手臂一揮,搶過一根棍子握在手裏,他屬孫悟空的,有棍子在手裏,就是神兵利器金箍棒,就有底了。此時他雙手手背關節的皮破損出血,身上還有力氣,大概夠他見到程鳳台的麵。


    李班長還在那同他商量:“商老板,您請回吧,本家家裏遇見糟心事了,沒工夫待客。您要有什麽,明天再來問問?”商細蕊隻喘氣望著他,目光和凶神一樣,不受他的商量。李班長不管哪門子名角兒老板的,隻念在他前頭跟過曹司令,後頭跟過舅老爺,不大敢真動手,為難道:“哪有本家不見客,客人打著上門的!商老板,算我央告您,高抬貴手吧!”


    商細蕊於是高抬起貴手,使勁往下一落,以一對十的又和當兵的打上了。他使出全副的三十六路商家棍,真是很厲害,打傷了好幾個當兵的,十幾個人竟然一時之間彈壓不住他,可是這麽打下去,到哪算一站呢?他不是來陪練的!商細蕊在戰局間歇,扯開喉嚨撕喊:“程鳳台!”他叫到:“程鳳台!你應我一聲啊!二爺!”


    嗓門透過屋宇高牆,直往內廂傳來,震得鳳乙在隔壁放聲痛哭。


    二奶奶心裏一驚,手上把帕子都揉皺了:“姐姐,你聽見沒有?”


    程美心陰著臉:“聽見了。哭喪呢!”


    二奶奶心跳氣喘,立時站起來:“這是個什麽東西啊!可別出人命了!我去看看。”


    程美心沒攔住她,隻得跟著一同出去。二奶奶風風火火地走,走到將近,反而站住腳步,定了定神,重新整頓一番儀容,心中產生另一種迫切的緊張感。說來可笑,商細蕊此人是她表哥表嫂的舊交,同時受她弟弟的追捧,商細蕊出入她娘家給老太太們唱戲,商細蕊與他丈夫有著不一般的交情。她和商細蕊孽緣這麽深,聽過無數人向她談論,向她描畫,卻從來沒有真正地與商細蕊見過一麵。勉強也算是見過的——二奶奶見過戲台上的商細蕊,妖嬈的淫婦鄒氏,還有在那張照片上,麵目很斯文的長衫青年。


    二奶奶按一按胸脯子,扶一扶發髻,提裙跨過門檻,抬眼這麽一看,她沒能立刻認出商細蕊是哪一個,這裏既沒有妖嬈的鄒氏,也沒有梅樹下斯文的青年。商細蕊受了傷,沾了血,臉上不大登樣了,周身散發一股彪悍與凶猛,手裏的棍子砸在人肉上,一聲聲沉悶可怖的痛響。這哪裏是二奶奶心目中的商細蕊呢?這是從水泊梁山下來的好漢呀!她不敢認,轉眼去看程美心。


    程美心聲音冷冰冰的,輕巧發出命令:“開槍!打死這私闖民宅的!”


    二奶奶見不得刀光劍影和血,連忙阻止:“別打了!都住手!”


    聞言,士兵們與商細蕊果然都停了手。商細蕊拄著棍子,站那歇氣,眼睛看了一眼程美心,然後落定二奶奶身上不挪開。二奶奶真怕這雙眼睛,那麽凶,那麽狠,要吃人。她強自鎮定了,態度端莊地發話:“商老板?”


    商細蕊一點頭:“二奶奶。”


    兩個人遙遙對望,又一同陷入沉默。


    假如換在尋常時候,商細蕊肯定要細打量二奶奶的模樣與穿戴,並且暗地誇獎這一身玫瑰紅的衣裳穿得好,這一頭發髻梳得妙,職業的緣故,他就喜歡看舊式的打扮,綾羅綢緞,珠翠滿頭,這才叫美。他還要對程鳳台說:你老婆長得挺年輕的呀!一點兒也看不出比你大五歲,你現在頭發白了,更看不出差歲數了。


    但是現在,商細蕊心裏一點空餘也沒有,他隻有一個念想,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與冷靜。他覺得自己快要發瘋了,雙手始終在顫抖,嗓子也在抖。他知道他在犯傻,有千百種方便體麵進入程家的辦法,偏偏選了最糟的一種!他竟然用拳腳硬闖!現在一定要鎮靜,對著他老婆好好說話,或許還有機會,或許……


    程美心在旁皮笑肉不笑的揚聲說:“原來是商老板!我當是兵荒馬亂,哪裏來的匪徒!”


    商細蕊看也不看她,握緊手裏的長棍,隻向二奶奶說:“我聽說程二爺傷得重,急忙來探望,還請二奶奶通融通融,讓我看看他的傷勢。”


    他的嗓音語調也是尋常男人的那一種,略有些沙和軟,端正平穩的,沒有任何符合二奶奶想象的地方。二奶奶沒有說話,她還是沒能把商細蕊與眼前這一個青年聯係起來,之前準備的一肚子奚落與痛斥,都不知打哪兒說起了。


    程美心又說:“那你可來晚了!”


    商細蕊聽蒙了,二奶奶也瞅著她的大姑姐。程美心一歎:“前後腳的工夫。他剛咽氣,你就來了,命中注定的有緣無分吧!”


    商細蕊哪裏肯信,呼吸變得急促起來,身子略略朝前一動,他克製不住了,想衝進去。程美心察覺到他的想法,率先說:“怎麽?不信啊?那就跟我來吧!”二奶奶不安地看看程美心,程美心朝她一撇嘴角,一眼鏡,用目光迫使商細蕊扔了棍子,接著,領他穿花園過樓閣,朝祠堂走去。


    內院祠堂,已經布置出靈堂的模樣,真有一口烏黑的棺材停在那裏。商細蕊倒吸一口氣,心裏還沒有任何感覺,腿就先軟了,走不動了。


    程美心親手劃了火柴,點燃兩隻素燭,向商細蕊說:“進來呀!剛才吃了那麽些打,不就是為了見他一麵麽!”


    商細蕊扶著門框跨進去,走出兩步,又站住了。程美心抽出兩炷香,朝他一遞過去:“來呀!過來看看他。”商細蕊不接,程美心便將香插在香爐裏,沉幽幽地說:“我弟弟可憐,小時候家裏變故大,擔驚受怕的。長大了結婚了,豁出性命掙下這份家業,眼見日子平穩下來,日本人又不放過他……他還沒到過奈何橋的年紀呢!”程美心退開點,站到二奶奶身邊,一指棺材:“有什麽話,沒來得及和他說的,說去吧。”


    商細蕊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幾步,棺材的形狀看分明了,裏麵墊著黃色的綢。要是再往前走幾步,或許就能看到一雙鞋尖和一點花白的頭發。商細蕊整個人落入極度的寒冷之中,冷得顫抖不止,他張開點嘴唇,從牙縫裏吸著氣,五髒六腑都被凍得哆嗦起來,痙攣似的抽痛!眼睛裏看出去的畫麵逐漸模糊扭曲,轉變為濃烈瘋狂的色彩,直撲到他腦子裏!他不能再往前走了!


    程美心轉身對著一隻鏡框照臉,用手絹子抹去嘴角糊掉的口紅,準備接下來的一頓破口大罵。她就是故意刺激商細蕊,最好刺激得他再度動手,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以自衛的名義擊斃商細蕊,二奶奶也來不及發意見。可是誰知道,身後商細蕊連上前看一眼棺材的勇氣都沒有,筆直跪倒在地,膝蓋與青石磚碰出鈍響,讓人聽在耳朵裏,跟著吃痛。隨後,他喉嚨裏撕喊出一聲摧心裂肺的痛哭,或者說是咆哮,反正不是人動靜,是野獸臨死前的絕望。


    程美心在詫異過後,便幸災樂禍的,轉過身來合上粉撲抱著手臂,她可愛看這個!簡直要喜形於色了!旁邊二奶奶卻是渾身一緊,覺得商細蕊哭得可怕,真像是瘋了。程美心拍拍她的手,寬她的心,還說俏皮話:“張飛喝斷當陽橋,他是要喝斷奈何橋呢!”


    商細蕊痛得嚎啕幾聲,像極了被人攮過幾刀,割破了肚腸,血流一地,呼嘯之後,戛然而止,是人活活痛死了。程美心懷疑他別不是背過氣去了,抻脖子看究竟。那邊,商細蕊跪在地上,漸漸收攏起手腳,縮成小小的一個。他又開始哭,這一回是另外的哭法,從肺腑裏發出的呻吟,哭腔曳長,不是哭給人聽的,是哭給鬼聽的,一直要通到黃泉裏。


    二奶奶聽慣了孩子的啼哭,聽見商細蕊這一聲,眼淚當場就落下了。這眼淚絕不是原諒商細蕊、憐憫商細蕊。她是單單為了這哭,那麽純粹的傷心,人間的至悲。二奶奶不停地抹著眼淚,身邊的程美心,已經對商細蕊起了殺念的,聽見這樣肝腸寸斷的哭法,竟也收住了譏笑,神情有些惻然,凡是經曆過生離死別的人,不會不動心。


    還有人被商細蕊的哭聲吸引過來,蔣夢萍捧著她的大肚子,滿麵心疼。從商細蕊在前院高喊程鳳台,她就聽見了,穿衣裳起床趕到這來,正看見商細蕊蜷縮在地上痛不欲生的樣子。蔣夢萍的心也揪痛了:“細伢兒,是不是細伢兒?”她認得這個哭聲,和小時候的一模一樣,一邊哭著,一邊要往她懷裏鑽的。老媽子攙蔣夢萍跨過高高的門檻,但是蔣夢萍不敢上前,她懷著身孕,怕商細蕊傷人,隻敢站在離他五步之遠的地方,聽著商細蕊哀哭。


    二奶奶擦幹眼淚,責怪似的說:“誰把舅奶奶帶來的!磕著碰著怎麽得了!快回去吧!”


    蔣夢萍不肯走,她從來沒有見過商細蕊哭成這樣,要把嗓子哭壞了,眼淚哭幹了,哭得無幹的旁人也要跟著傷心落淚,憐惜霎時掩蓋掉以往的仇恨。她是即將做母親的人,對一個母親來說,沒有孩子的錯誤是不能原諒的,商細蕊現在可不是一個孤孩子的樣兒?蔣夢萍柔聲哄他:“你別哭,快起來,地上多涼啊!二爺未必挺不過來,我們想辦法治!啊?”


    程美心暗說壞了,蔣夢萍這人,什麽都好,就是心軟嘴快!常常壞事!她快步走到門口,向外頭的衛兵招手,商細蕊一旦意識到自己被耍了,必定發難,那時候,但敢妄動一根指頭,她就招呼人開槍!


    衛兵靜悄悄圍攏了來,屏息做好應對的準備。蔣夢萍心疼得一塌糊塗,猶未察覺,一手護著肚子,俯身將另一隻手輕輕搭在他肩上,摸老虎一樣:“細伢兒,起來吧,再哭真要哭壞了。”


    商細蕊蟄伏半晌,忽然站起來,蔣夢萍沒防備,嚇得往後一仰,還好有二奶奶攙住她了。商細蕊幾步衝到棺材邊上,看到裏麵空空如也,可是他並不像鬆了一口氣,或者要大鬧的樣子,他的眼神迷亂不定,喉嚨裏喘著低沉的氣息,喃喃說:“二爺呢?程鳳台呢?”他瞧也不瞧周圍的人,目光四下找尋:“你們把他藏哪兒了?”兜兜找過一圈,人們都退後開來避著他,他在屋裏找不到程鳳台的人,轉身就奔出去了!


    這裏別人可能不知道商細蕊的病根,蔣夢萍是知道的啊!她忘記自己身懷六甲,跟在後麵舉步維艱地追,嚷嚷道:“攔著他!別讓他出門!”那些護院衛兵剛挨過商細蕊的打,現在見他一顆炮彈似的往前衝,誰敢去擋!著急忙慌要關門,關門也來不及了,蔣夢萍眼巴巴望著商細蕊跑出街外,攆也攆不上,喊也喊不住,自己累得一頭汗,對門房說:“快!你快去……”她咽了咽吐沫,撐著腰喘勻了氣:“去水雲樓!告訴他們,他們班主心裏犯糊塗了,去他常去的地方截住他!快去!”門房得了令,抹頭跑了。


    程美心後怕地對二奶奶說:“怎麽樣,我說這人是個神經病,腦子不正常!嚇人哇?”


    二奶奶眼看商細蕊跑沒了影,心有餘悸,慶幸他沒有傷人:“他這是……瘋了?”


    程美心一手拉著憂心忡忡的蔣夢萍,一手推二奶奶的背,把她倆往屋裏帶:“誰知道呢?反正從來也沒清醒過。”輕描淡寫的口吻,引來兩雙憂愁的眼,大概還是商細蕊方才哭得打動人心的緣故,程美心明顯感到她們的擔憂與責怪,不滿道:“我也沒說什麽呀!開個玩笑,一拆就拆穿了,他自己帶著陳年的病根子,碰碰就發瘋!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誰吃的準他!”她臉上還是不以為然,隻有痛快。


    水雲樓得到商細蕊瘋走的消息,聚集人手滿北平城的找,找來找去,連妓館都探遍了,一無所獲。商細蕊是無親無故的人,唯一一個哥哥行蹤飄忽,就是有人要為他出頭尋仇,也沒有名義。小來第一個坐不住,哭著去拍程家的門,要程家給個交代。外間雖謠言她是商細蕊的侍妾,然而一個像樣的名分也沒有,終究是個丫頭,程家完全沒有理睬她。水雲樓轉而請來範漣說話,範漣還沒張嘴,先挨姐姐一頓痛罵,罵他家裏姐夫重傷成這樣,他不急,反倒去急一個唱戲的,不知輕重。唱戲的跑去哪裏撒瘋,她們怎麽會知道?


    但是商細蕊畢竟是聞名天下的商老板,失蹤超過二十四小時,自有社會上的名流準備替水雲樓與程家說話。名流還未來得及出麵欺負程家婦孺,商細蕊下午就找到了,不是特意找的,有戲迷到香山看紅葉,半山腰上遇見的。此時距離商細蕊失蹤兩天一夜,商細蕊身上帶著傷,帶著血,衣裳滾髒的,見了人也不說話,神色大有不對。杜七親自上山把他接回來,找醫生給他治,衣裳一脫,杜七氣得痛罵:“程家的娘們兒太狠了吧!程鳳台要死也不是你整死的,拿你出氣?”


    商細蕊垂著頭,給他吃他就吃,給他喝他就喝,吃飽喝足又要出門。杜七與小來攔著他:“上哪兒去?”


    “去香山。”商細蕊眼睛眺望遠處:“找二爺去!”


    杜七說:“你二爺在家養傷呢!”


    商細蕊執拗說:“二爺在香山等我。”


    杜七說:“他床都下不來!在香山等你?”


    商細蕊聲音發抖:“他就是在香山!”


    杜七與小來不禁對望,並在對方臉上看到驚疑,他們哪裏得知這裏麵的淵源。看看商細蕊吃飯穿衣服一舉一動,再正常沒有,除了不大愛理人,像是情緒極度低落的鬱鬱寡歡——反正他從耳朵聾了以後,就不愛跟人搭茬了,這不算毛病呀!怎麽一開口,說的話那麽怪!


    杜七指著商細蕊問小來:“癔症了?癔症了這不是!”


    小來道:“七少爺看著點他,千萬別讓他再出門!我去找沅蘭!她興許有主意!”


    沅蘭趕到的時候,商細蕊已經急眼了,與杜七糾纏在地上。畢竟兩天沒有吃東西,食剛下肚,來不及化為氣力,兩天沒睡,人也很累,杜七竟和他打了個不相上下,見到沅蘭小來,一疊聲嚷嚷拿繩子來捆他。小來哪舍得捆著商細蕊,急得直搖沅蘭胳膊,沅蘭被她晃出腦漿子也沒轍,所謂的好主意,無非是按照過去的經驗,掄足了啪啪給商細蕊倆大嘴巴。


    這從來都是沅蘭的活兒,沅蘭當仁不讓,擼起玉手鐲,摘了金戒指,說:“七少爺捉牢他別動!”


    杜七怕被誤傷,一動不敢動。沅蘭打過商細蕊兩個耳光,小來那邊絞來一條冷毛巾,沅蘭接過來給他擦臉:“蕊哥兒,你醒醒吧,可不能嚇唬我們!走了蔣夢萍,來個程鳳台!你上輩子欠了他們什麽!為了別人的老婆,別人的丈夫,咱們不值當受罪的!”說著眼眶也有點紅,恨恨的,是恨商細蕊的真情。


    商細蕊被打蒙過去,頭腦昏沉,冷毛巾一激,似又分明,身上卸下勁道,由杜七把他攙到床沿上。商細蕊輕聲說:“我要喝藥。”


    沅蘭問:“什麽藥?”


    小來明白:“我這就去熬,你別走,等我給你熬藥。”


    商細蕊點頭:“嗯,我喝了藥再走。”


    沅蘭一跺腳,朝杜七道:“這不是白搭嗎!”


    商細蕊的糊塗瘋病發作過好幾次,早在與蔣夢萍鬧掰之前就有病灶,發作起來長則數十天,短則一時間,是水雲樓舊人都知道的隱事。他小時候受過一場驚嚇,經過赤腳郎中診斷,嚇丟了一個魂,從此神誌不牢固,好比關節脫臼,脫慣了就要經常的脫,也談不上有什麽特別的治法,打兩下幹晾著,慢慢的就醒過來了。可是杜七哪見過這份新鮮事?因此,當他提議要把商細蕊送到精神病院接受治療的時候,沅蘭和小來極力反對,並且拋去白眼。他們三個一夜未睡,徹夜守著商細蕊。商細蕊睡得很短,總是做惡夢,一身冷汗嗚咽著醒過來,醒過來就要去香山,誰也攔不住,最後不得已,還是上了繩子捆緊。捆緊了商細蕊就沒法睡,睜著眼睛發呆。杜七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打晃,他眼睛也不瞬一下。


    杜七問那兩個富有經驗的:“他是不是在積蓄力量,憋著打敗我,再跑?”


    沅蘭靠在床頭犯困:“大概是。”


    小來說:“七少爺別鬧他!讓他歇會兒!”


    杜七徹底睡不著了,喝下一杯涼茶,拳頭捶桌子:“就不是程家的娘們兒招的他瘋,這一身傷,她們總脫不了幹係吧!媽的!饒不了她們!敢打人!”


    杜七跑到外間,語氣很惡劣地打出一個電話,說:“你的老相好遭難了,你不來幫幫他,你還是人嗎?”


    對方回了句什麽,杜七痛罵一串髒話,命令對方天亮過來,就把電話掛斷。天一亮,薛千山就來了,杜七熬不住倒在床上,與商細蕊睡了個頭腳顛倒。薛千山便饒有興致地立在床頭,把杜七好好地看了個過癮,隨後輕輕推醒他:“少爺,我來了,您吩咐。”


    杜七招來薛千山,並又召集了安貝勒之類與程家有牽連的高貴人物,最後給範漣掛了個電話,揚聲叫罵:“範二爺,別欺人太甚!程鳳台算個什麽東西!活著給操!死了倒不給看?他就真死了,也輪不著你們拿商細蕊出氣!都是場麵上叫的響的人!真當商細蕊是你們家小老婆啊!”範漣最為厭惡他的粗鄙,一點也沒有讀書人的樣兒,說出來的話,句句寒磣,便在電話那頭沉默不語。薛千山卻大為讚許,陶醉地聆聽杜七罵人,杜七說:“現在我要帶幾個人,和商細蕊,來瞧瞧程鳳台還有氣兒沒有。你最好勸著你們家娘們兒安分點,惹急了媽的我可打女人!”說罷重重掛了電話。商細蕊挨程家的打,一多半是由於他自己的魯莽與狂躁,值此非常時期,怎能怪本家防備得嚴?到了杜七這,完全的不講道理,快要把範漣氣死了。


    午飯以前,小來將商細蕊洗刷幹淨,換了衣裳,抹平了頭發,隨著眾人一同去程家探病。安貝勒好難得有機會與商細蕊親近,一馬當先排除眾人,親自攙著商細蕊走路,並讓商細蕊上他的車坐著,說:“蕊官兒,你這是何苦呢?你為他病了,他也不知道,他家裏也不領情,還打你,我看著多心疼啊!”商細蕊沒有反應,安貝勒便膽大包天,將他的腦袋按在自己肩上枕著,商細蕊亦是柔順。安貝勒美滋滋地說:“萬一……萬一程鳳台真不好了,我帶你去杭州養病,我那有個大房子,傭人,家具,都全!把你當菩薩供著!”說得激動,把商細蕊使勁往懷裏摟了摟,車裏除了他家的司機,沒有別人,正想上嘴貼一貼商細蕊的臉,就到程家大門了。本來麽,鑼鼓巷頭尾就沒幾步遠,為了排場,一行人開了五輛汽車過來,把半條巷子堵得絲風不透,推車的小販過不去道兒,在那吆喝罵街,趕上杜七心情特別差,摔上車門罵:“走不過去?走不過去你飛過去!請吧!”薛千山露出溺愛的微笑,一做手勢,由車夫上前與路人通融。杜七一眼橫掃清點人頭,安貝勒纏著商細蕊沒下來車,他大步走到安貝勒的車門邊上,嘣嘣敲玻璃:“貝勒爺!過哪門子的癮呢?今天數您身份高,留著點臉!”


    安貝勒隻得整整衣領子,沒好氣的拉著商細蕊下來了。範漣接到電話之後,帶著姐姐與盛子晴準備接待事宜,此時開了大門迎接他們。程美心當然也在這,司令夫人的派頭,竟壓住了一群有頭有臉的大老爺們,剛才杜七那麽橫,在程美心麵前,氣焰也不禁收斂了許多。程美心像沒看見商細蕊這人一樣,招待客人們外間廳堂裏用茶用點心,接著訴苦,說土匪吃了豹子膽,敢襲擊日本軍隊,再說程鳳台每年往土匪窩裏送這麽些錢,土匪們還枉顧他的性命,真是喪盡天良殺千刀的。聽得客人們頻頻點頭,擱下茶杯,硬找出一個話頭要去看望病人。如果隻來一兩個,程美心一定擋駕,可同時來了那麽好幾位爺,總不能讓人徒勞而返,何況對外宣傳宣傳程鳳台的重傷,對輿論也是有好處。


    程美心朝二奶奶使了個眼色,二奶奶回以鄭重的表情,偷眼去看商細蕊,商細蕊不飲不食,神色鬱鬱的。二奶奶遞眼風給範漣,意思讓範漣待會兒盯著點商細蕊。範漣見過商細蕊發瘋的樣子,心虛地一點頭,暗地裏握住盛子晴的手,他有點怕。


    一行人朝內房走去,盛子晴就走到商細蕊身邊與他搭話,說:“商老板,我剛來北平的時候,看過你的《遊龍戲鳳》,你的《小鳳仙》什麽時候上演呢?”商細蕊充耳不聞,目光直直地投向走廊盡頭。盛子晴察覺到商細蕊形色不對,與範漣示意,範漣更怕了,對她道:“這是個沒譜的人,等會兒他要鬧瘋,你別湊上去,打著你也是白打!”


    盛子晴驚訝:“他不會吧!”


    範漣眉毛飛起:“他太會了!”


    說話間,商細蕊已經跟隨在眾人身後,邁腿進了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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