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六


    程家既然要離京,忙起來的事情不隻一點點,家當零碎紛紛送人,還有許多仆傭的去留要斟酌。二奶奶在察察兒走後,傷心得大病一場,剛有點起色。到了夜裏,日頭落下去,花園裏有點涼風,程鳳台叫把花園裏的燈都打開,攙著二奶奶,帶著孩子們遊園納涼。眼前景色看一眼少一眼,曹司令那邊還不知是個怎樣的結局。離開曹司令的庇護,程鳳台隻有往英美二國身上靠,就算以後回國,也不會落腳北平。這一家人在燈火輝映下吃水果汽水冰淇淋,放流行的唱片,但是掩不住愁雲慘淡的氣氛,夫妻倆有著共同的憂思,察察兒這一走,傷痛之外另有一層禁忌,程鳳台不許人再提起這個妹妹。孩子們雖然和察察兒不甚親厚,家裏忽然沒了個人,還不許提,心裏壓力也是很大,悶悶的不愛出聲了。


    程鳳台見大家都淡淡的,有心想要逗樂子,一口氣吸幹汽水,伸手請美音跳一支狐步舞。兄妹倆身高懸殊,程鳳台不時將美音抱起來騰空轉圈,美音快樂地尖叫,大家也都笑了,唯有四姨太太仍是魂不守舍,眼圈浮腫,像是暗地哭過,一雙眼睛幽幽怨怨地從燈叢裏望過來,落在女兒身上。等玩夠了散了,程鳳台特意晚些回房,找借口留在花園裏抽煙,音樂和著蟲鳴,一遠一近,分外的寂寥。


    四姨太太捏緊手帕子走到他身後,怯怯喚一聲:“二爺。”


    四姨太太進門那會兒,程鳳台還小呢,與父親的妾房說不來話,結婚以後,為了避嫌,更不說話。兩人雖是生活了十多年的親人,一年到頭交談不過七八句。四姨太太與程鳳台說話,是要特別鼓起勇氣的,何況今天要說的是這樣了不得的事情。


    四姨太太還未詳談,眼淚先往下掉,程鳳台警覺地摘下煙蒂四處張望,怕被丫頭老媽子瞧見了告訴二奶奶,那可無事生非了,夜半更深的四姨太太對著他抹眼淚,讓人怎麽想呢?四姨太太隻哭,不言聲,她不是來和程鳳台商量去路的,倒賽過是殺了人來自首的。程鳳台等了半天沒聲兒,一看鍾表,到了和商細蕊約定的時候,他忍不住了,用上海話說:“爸爸故去多年,姨娘一個人把美音養這麽大,夠對得起他了!”


    四姨太太抬起淚眼,非常吃驚。


    “姨娘要是有了別的去路,不想跟我們回上海,我出五萬塊給姨娘安家。就一點,美音要跟著我走。她是個大姑娘了,換個新家,過不習慣,也不方便。”程鳳台的眼神憂鬱又溫柔:“當年吃的苦,全是為了她們兩個,總不能到頭來一個都留不住。”


    四姨太太落下一串眼淚,想起程鳳台少年艱辛的歲月,心裏更是愧痛極了,哭了好一會兒才點頭。程鳳台站起來笑道:“二奶奶那邊我去說,這幾天,姨娘多陪陪美音。”


    程鳳台去戲院,晚場戲都散盡了,接著是單為了程鳳台預備的節目。商細蕊攆走了大半的人,隻留下搭子與黎巧鬆的胡琴,沒頭沒尾的割舍掉劇情,專預備了幾出他自己出場的戲,等於一場折子戲的薈萃。旁人不明所以,稀裏糊塗陪著他們班主玩兒,就連王冷也來了,唱完頭兩場的少年蔡鍔,過足戲癮,卸妝來與程鳳台打招呼:“對不住二哥,今天不能久唱。我也要走了,明天一早的車。”她笑道:“就為了這兩折子,連夜背了戲詞呢。”


    台上的鬆坡將軍換了人,與小鳳仙在妓館裏明麵上飲酒作樂,實際按捺壯誌,深談交心。底下雖然隻有程鳳台一個觀眾,唱腔扮相卻不馬虎,程鳳台的眼睛黏在商細蕊身上,微微偏了頭與王冷說話。王冷道:“咱們都走了,商老板要寂寞了。”


    程鳳台道:“他不會,他有戲呢。”


    王冷說:“不見得時時刻刻都在唱戲,下了台還是要孤單的呀!”


    程鳳台說不出話,王冷等不及看完戲,知趣告辭了。程鳳台的心其實也不在戲裏,滿眼滿耳的商細蕊,他要好好地看這個人,看到眼睛發酸,泛出潮氣,至於小鳳仙的命運與故事,他不關心。


    小鳳仙與鬆坡將軍的露水姻緣終將結局,外間危機四伏,二人分別在即,商細蕊一旋身,對著蔡鍔唱道:


    一縷情絲一身纏。


    燕婉良時貪流連。


    斟美酒舉金杯且將子餞,


    碎山河隻待擔一肩。


    將軍啊——


    這一聲念白悠揚曳出,戛然而止,等了許久也不見下文。黎巧鬆拉過兩遍二黃散板,商細蕊的人和聲卻都凝固住了,沒有一絲響動,小鳳仙與蔡鍔的餞別,就這樣被商細蕊吞沒了。兩個人眼神相觸,黎巧鬆立刻停下弦子,他看得出來,商細蕊沒有入戲。


    商細蕊中途熄火,對麵鬆坡將軍傻了眼。今天這一出,彩排不叫彩排,演出不叫演出。若是彩排呢,不必這樣穿戴鄭重;若是演出呢,商細蕊可從沒有中途忘詞的。鬆坡將軍端著戲架子巴巴瞅著他,商細蕊立在台中央,麵色幾變,心意千轉,神魂懸在半空搖蕩一陣,從茫然到掙紮,最終歸魂附體。


    商細蕊說:“我餓了。”


    說完當場脫掉戲衣,不往幕後走,竟朝台下一跳,徑直朝程鳳台說:“二爺,我們去宵夜。”商細蕊仿佛真的餓極了,雙手並用摘下頭麵首飾塞到小來懷裏,露出原來的短頭發,水衣外頭套長衫,係一件淺色薄鬥篷,不卸妝,幸而化的是清水臉,夜裏乍看上去並不醒目。他拽著程鳳台的腕子,頭也不回的,逃難一樣的走了。


    鬆坡將軍不由得喊:“班主!”


    黎巧鬆拿毛巾一撣膝蓋上落的鬆香粉,麵無表情扭頭下班。小來拾起商細蕊的戲服,挽在臂彎裏,朝商細蕊離去的方向默默出了會兒神。鬆坡將軍一攤手,對小來說:“得!小鳳仙拋下將軍跑了,唱的叫哪一折戲?林衝夜奔麽不是!”


    程鳳台瞧著今晚的商細蕊,和往日大有不同。商細蕊總愛說規矩,後台擺錯一件兵器他要說,台上做錯一個動作他也要說,今晚半途停戲,帶妝離台,無論如何不是個規矩,倒不說自己的不是了。他二人沒有坐車,走出去不遠就是菜館,過去的北平夜裏多麽熱鬧,打牌的聽戲的跳舞的,散場之後都要來吃,現在隻有少數幾家有膽量做夜市,做也做得低調,非要推門進去才知正在營業。商細蕊鬥篷兜著頭臉,偶爾說話的時候露出側麵的鼻尖嘴唇和眉睫,燈火底下近看戲妝,濃鬱的嫣紅、粉白與黛藍,描畫成就一隻聊齋裏的豔鬼,深夜裏出沒了食人骨髓的那一種,詭異而好看,氣質森然,身上帶著上下百年的故事,與平時淘氣的小戲子都不像了。


    他們挑了一間新開的川菜館子進去吃,雖然幾近淩晨,頗有幾個食客在堂。商細蕊坐定位子翻下帽兜,說:“小時候,唱完夜戲餓得發慌,等不及卸妝洗臉,換了衣裳就偷跑出來吃宵夜。”他搖搖頭:“後來自己做了班主,出了大名,要以身作則。不然滿後台的戲子都帶妝出來吃飯逛街,豈不像目蓮救母,忘了關上酆都的門,放出十萬個小鬼。老百姓要報巡警的。”


    程鳳台掏出一塊白手絹丟給他,笑道:“那報巡警不管用,得上回龍觀請道士了。”商細蕊把手絹放在唇間磨蹭擦拭,戲妝的口紅等會兒吃在嘴裏是苦的,要事先擦掉。菜館小二正巧來傳菜,見到商細蕊低頭抹嘴,納罕一聲:“我說怎麽還沒上菜,客官嘴上就辣出血了!好家夥,嚇我一跟頭!”


    商細蕊眼皮一翻:“你們這不是川菜館子嘛,聽口音老北京啊?”


    小二貓腰:“您要四川的堂倌?有!”一招手:“瓜娃子!來!”換上一個愣頭愣腦的老實孩子,商細蕊點了兩個菜,吩咐要多多的辣子,等菜上了桌,血紅一片辣椒蓋滿菜碗,程鳳台根本不能下筷。商細蕊就著涼茶,吃得很歡。


    程鳳台說:“這麽吃,你嗓子還要不要了?”


    商細蕊豎起食指噓一聲,他一邊在吃,一邊在偷聽隔壁桌小男女吵架呢!程鳳台放下茶杯笑了:“耳朵又好了?”


    吵到後來,女方一摔手包,捂著臉跑出去,男方丟下鈔票,急急去追。那一桌菜從頭到尾動也沒動過,瓜娃子把鈔票掖兜裏,幾個碗碟來回一倒,商細蕊探頭望見,連忙製止:“哎!你別倒了啊!多可惜啊!”他對瓜娃子說:“你端過來,我買折籮菜。”


    就有賣折籮的,也不是這麽個賣法兒。瓜娃子年輕老實,本地話說不利索,應付不來這麽不要臉的人,轉身把老北京喊來。老北京聽完商細蕊的要求,尷尬笑了:“哎呦,這哪成啊!您二位這穿戴,上品的人物!不能吃剩的!讓人笑話!”


    商細蕊道:“怎麽不能,你認識我是誰,就知道我上品了?”


    老北京認不出商細蕊是誰,隻看此二人的打扮賣相,多半是捧戲子的爺,帶著戲子來尋開心的,笑道:“恕我眼拙,猜您是位角兒。”


    商細蕊道:“水雲樓聽說過嗎?”


    老北京算被問著了:“嗨!饒是我在四川呆了十年,水雲樓商老板還能沒聽說過?貴妃醉酒遊園驚夢,電匣子都聽爛了!”


    商細蕊道:“什麽商老板!打今兒以後隻有周老板!我!水雲樓周香芸!聽過我的昭君出塞嗎!”


    老北京撓撓頭皮:“這倒是……沒聽過。”


    商細蕊一拍桌:“沒聽下回來聽,先把那桌菜給我端來!”


    老北京說不過這個嘴尖的戲子,耷拉腦袋讓瓜娃子端菜。商細蕊可不是鬧著玩的,他是真吃,不但自己吃,還招呼程鳳台吃。程鳳台哪能跟他吃折籮,點一支煙笑個不止,他現在的所作所為,配不上他現在的好扮相:“你怎麽這麽壞!小周子招你惹你了?到明天,都知道他在館子裏吃人剩菜了!”


    商細蕊說:“吃折籮不丟人!”


    程鳳台說:“不丟人,你該報自己的大名!”


    商細蕊不響了,悶頭吃,吃完結賬,老北京看著風卷殘雲的,眉毛一挑:“嗬!這一桌真不白給!”


    程鳳台照原價給足了飯錢。老北京隨即眉開眼笑:“謝謝大爺!”並向商細蕊彎腰道:“周老板,您往後常來!折籮有的是!”


    商細蕊說:“不來了,你個跑堂的,嘴太賤了。”


    走出菜館,夜色深沉,萬籟俱靜。商細蕊吃多了辣,嘴唇通紅好像重新抹了一層胭脂,精神也非常興奮,脫下鬥篷由程鳳台拿著,自己在那甩胳膊甩腿的散熱氣,一頭走,一頭忽然說:“二爺,今天才發現,我過去可真傻!”


    程鳳台笑了:“你現在也不聰明呀!”


    商細蕊不與他鬥嘴:“為了帶兩分真實到戲裏,更為了讓人眼紅,我戴了那麽久的金銀寶石在頭上,又沉又招偷,傻不傻!戲是假的,戲裏的珠寶何必是真的!”


    程鳳台讚同:“傻透了。”


    商細蕊又道:“我錢也滿了,名也滿了,還挖空心思唱戲給世人聽。世人終歸更喜歡俗戲,那些夠上榜尖的,我的得意之作,他們就不大捧場了。”商細蕊說的世人,指的是他的戲迷們,他與杜七等文人混多了,藝術審美總是高過戲迷一截子,而公演賣票,可不能仗著這一截子胡來。千年梨園的飯碗,吃的正是一個俗字。道理說來都懂,難得聽見商細蕊抱怨,原來他身上也是沾了點文人氣的。他繼續說:“花錢鬧自殺,捧我的是他們,聽見風言風語,傳閑話疑心我、毀我的也是他們。偶爾出一點差池,他們還要打我,罵我,編排我。他們愛著商細蕊唱出來的楊貴妃杜麗娘,倒對商細蕊這個人又打又罵,打碎了石像哪來的影?傻不傻?我傻,他們更傻!”


    程鳳台摸他的臉:“沒喝酒啊,怎麽說醉話?”商細蕊一回頭,一雙清亮的眸子。他把唱戲看得非同小可,堪稱世間第一尊貴業務,戲迷們則是衣食父母,伺候得盡心誠懇。這一晚卻做了反常的事,說了反常的話。可知近年發生的事,特別是戲迷們的輿論,真正寒了商細蕊的心。他是心事粗糙,但不是一塊鐵板,他知道疼知道氣,知道躊躇和反思,也會心灰意冷,皆是人之常情。程鳳台隱隱感覺到這份醒悟底下藏的兆頭,怕自己信了,故意說:“你這樣講,讓真正愛你捧你的人聽了傷心。”他拖慢腳步:“肯定還是愛你捧你的人更多一點。”


    商細蕊笑出一張天真的臉:“二爺,唱戲真好。我一站在台上,就把打我罵我的人都忘了。”


    程鳳台心裏有無比的愛惜:“那你就一直唱下去,多高興啊。”


    商細蕊仰天一哈氣:“二爺,宵夜辣得我肚子裏一團熱,我現在就想唱戲。”


    程鳳台說:“那你就唱。”


    商細蕊說:“我真唱了。”


    程鳳台說:“唱吧,有我聽著呢。”


    商細蕊原地一旋身,手上比出一朵蘭花,戲音和著那團熱氣緩緩逸散。那是怎樣的一種聲音啊!程鳳台心想,這是從天上傳下來的聲音,傳到人間來救苦救難的,聞之可以忘生,可以忘死,可以忘憂,激蕩活人心誌,告慰死者亡靈,叫做天籟。所以人間越是水深火熱,戲音越是綿延不絕,這是蒼天的垂相啊!世上凝練了多久的靈氣,輪回了多少的機緣,才可承接這一聲清音!


    程鳳台怎麽敢私藏呢。


    夏夜本就難眠易醒,加上起臥方便,得聞此聲的人們竟有不少披衣趿鞋出來看的,看見淩晨的街頭,路燈朦朧的,一個戲妝長衫的男人立在那裏唱戲,另有一人癡癡地聽。他們也不怕二人是野鬼或者瘋人,因為全被戲音抓住了心神,懷疑自己是在夢裏,在夢裏的人也不是人,是一縷魂,遇見神仙鬼怪沒有稀奇的。要不是在夢裏,可沒法解釋此情此景呀!人間哪有這麽好聽的聲音呢!


    商細蕊的戲引來了人,也引來了鬼。遠處巡邏的日本兵結隊跑來,吹響警笛,人們蜂擁而至,蜂擁而散,程鳳台拉著商細蕊也跑,他們被日本人捉住,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不過就是不願意和日本人打交道。等商細蕊從戲裏醒過悶來,就是他拉著程鳳台跑,一口氣跑回鑼鼓巷,二人停下來麵麵相覷,雙目交纏,在對方臉上看到一種剖開了皮肉的神氣,像受過大驚嚇或者大驚喜之後,一個人最本來的麵目,沒有表情的表情,所有的表情。


    程鳳台還來不及喘勻氣,就被商細蕊按在門板上親,親得門板嘎嘎作響。屋裏小來沒有睡,在給商細蕊等門,便問道:“蕊哥兒回來了?”


    商細蕊叫道:“睡你的!別出來!”他不要小來開門打照麵,翻身躍上牆頭,探出一半身子朝程鳳台伸出手,目光熱得燒人。程鳳台與他同心同念,很知道他們眼下這份形狀是隻屬於彼此的,不能被看見,不想被看見,要躲著滿世界的人。商細蕊力大無窮地將程鳳台拉拔上牆,程鳳台剛才跑得兩腿發軟,往下一跳,商細蕊將將接著他,沒接好,兩個人跌在地上滾了一圈。商細蕊摟著程鳳台就發了瘋,手下用勁勒得他要斷了氣,沒頭沒腦地吻他,說是吻,其實是用牙齒咬他的嘴唇,程鳳台總算還有兩分理智,說:“回屋去!別在這鬧!”


    拉拉扯扯回到屋裏,商細蕊蹬起一腳踹上門,發出一陣巨響,接著摔到床上,床也發出一陣巨響。他們一句閑話沒有,在床上翻滾出好大的動靜,把帳子上懸的臉譜都扯掉了。一直到天亮,動靜消停下來,外間小來起床掃地洗漱,有鳥在鳴叫,程鳳台新栽的梅樹的影,被日光照出影子投在臥房窗上。商細蕊枕著程鳳台的胳膊,把臉譜覆在麵上,透過那兩隻窟窿眼看梅影,他想起九郎曾經說院子裏的梅樹不用剪,長荒了才好,不然天天看著那舊影追憶前朝,反而傷心。商細蕊過去聽了毫無感觸,現在忽然明白過來,等程鳳台攜兒帶女這麽一走,他天天看著窗戶上的梅樹影子,到時候傷心不傷心呢?


    程鳳台一翻身,抽出胳膊:“你睡會兒,二爺走了,還有好些事要忙呢。”說著就接連打哈欠,精神蔫蔫的,又倒了下去:“不行,還是得睡會兒,吃中飯喊我起來,我要去見小東洋。”他這副少爺身坯,比起商細蕊,真是不夠用的。


    商細蕊說:“昨晚不是挺有勁的嗎?這會兒虛的,合著你就靠色心活著了。”


    程鳳台說:“我對你,其實沒有多少色心。”


    商細蕊瞪起眼睛就動粗,掐程鳳台喉嚨:“褲子還沒提,你就不認賬!”


    程鳳台掙紮著笑:“就你這樣,啊,這樣的野蠻人。長得再好看,也算不上色了!”商細蕊悻悻然放開他,想不到他正經了聲調,低低說:“和你要好到這個地步,隻有摟著睡你才解氣。”


    商細蕊說:“哦。”他很領會,他愛程鳳台愛到極處的時候,心裏也會莫名其妙的生出一團惡氣,憑空憤怒,隻想動手捶他,或是睡他。


    這一天,商細蕊沒有喊嗓子,怕吵了程鳳台睡覺,吃早飯都在院子裏靜悄悄的。他甚至整整一個上午也沒有和小來說過話,怕出聲。等程鳳台睡醒起床,商細蕊才算開了閘,指東道西,滔滔不絕,程鳳台又不理他了,待會兒約了阪田在俱樂部見麵,心情不好,撥兩口飯在嘴裏,囑咐商細蕊按時吃藥,就走了。


    日本俱樂部,程鳳台身邊坐著一個和服妓女,妓女一手夾著香煙,勾著程鳳台脖子,間歇將那煙蒂往他唇邊湊。程鳳台捏著牌,忙著和軍官們賭錢,他的牌技是日日夜夜泡在牌桌上磨練出來的,當兵的哪裏是他的對手。程鳳台贏過幾局,放肆地在牌桌上噴出煙霧,熏得幾個日本人臉色很不好看。


    阪田不沾賭,不沾色,也不沾煙酒,他是九條家的一把刀,輪不到他享受在世為人的好處。但是此時他站在程鳳台身後,被周圍的酒色財氣所包圍,極盡忍耐的樣子,說:“程先生,這裏人多嘴雜,請與我靜室一談。”


    程鳳台一邊說話一邊噴煙:“我都來了,跑不了,晚一會兒不礙事!”一指那幾名牌友:“再說他們也不讓我走,對不對啊?”


    牌友之間不必語言,心有靈犀,當場就有軍官發出意見。阪田隻得再三忍讓,又等他們打完一局,其中有軍官輸急眼了賴賭帳,程鳳台急忙劃拉籌碼:“哎哎哎!你們日本人怎麽回事!搶東西上癮是吧?那不如別玩牌了,直接上我家拿錢多省事!”劃拉回來的籌碼都往妓女領子裏塞,女人腰帶緊束,正好是一隻錢袋子一樣,塞得胸脯鼓脹起來,不斷快活地大笑。


    程鳳台拍實女人的胸脯:“看見了嗎?便宜婊子也不便宜你們!”


    阪田聽在耳裏,臉皮是硬的。


    自從半強迫式的吞下程鳳台那一條“絲綢之路”,程鳳台在阪田麵前是越發不遜了,像一個滿腹怨氣的債主,話裏話外指桑罵槐。阪田確實欠了他的不假,可是這無論如何不是一個亡國之民對侵略者應有的態度,能怎麽辦呢,他還有事要求著程鳳台。


    靜室之內,程鳳台聽完阪田的話,不客氣地笑了出來:“早說過,那條路上的土匪隻認本家的人,我好心把夥計留給你們,你們反倒不放心我,非要插幾個日本兵在裏麵。穿幫了怪誰?”程鳳台一擺手:“那條道上的女土匪,吃人肉的,我管不了。”


    阪田負手站在窗邊,踱了兩步:“程先生不打算解救你手下的夥計嗎?”


    程鳳台一笑:“別!他們現在是你的夥計!”


    阪田沉臉看著他,過去能用他的戲子情人威脅他,可是如今,程鳳台的買賣裏摻著日方高官的股,英國人願意買他的麵子,加上曹司令那一層,阪田不能次次逼著程鳳台去上刀山,逼急了程鳳台耍起光棍,倒要牽扯出他貪圖便利,被土匪劫去軍火的責任。想了想,隻得開出條件,許給他一份利潤,並說隻要他肯露麵與古大犁交涉,成與不成都領他的情。


    話到這個份上,程鳳台再推脫下去,也怕阪田急眼了下黑手。外人看他們狼狽為奸,實際卻是這樣一種狗咬馬虎兩下怕的關係。程鳳台說:“不用給我錢,我不要錢。在亂世中,一個富有的商人是很危險的。比如,沒有曹司令的威名,我也沒有平安,對吧?”


    阪田道:“程先生多慮了,我是講規則的。”


    “好,我們講規則。”程鳳台掐滅煙頭呼出一口氣:“我程鳳台為你們日本人壞了名聲,引得人人罵,妹妹因此與我斷絕關係。到現在,哪怕這條路是我真金白銀賣給你的,管賣還得管修?這是什麽規則?”


    阪田張嘴要反駁,程鳳台抬手製止他:“最後一次,我替你走一趟,以後這條路和我徹底沒有關係,你留著打仗,發財,隨便做什麽。辦完事,我回上海你別攔,你已經用不著我了。”


    阪田看著他頭頂心的白頭發,默許了。程鳳台又說:“等我妻弟婚禮之後再出發,軍火爛不了,你的人嘛,要殺早殺了。”


    範漣與盛子晴婚禮的當夜,就有日本便衣站在門口等著程鳳台,一應走貨的衣物裝備都已妥當,隻待本家二爺上路。這一趟去的哪裏,程鳳台沒有和二奶奶細說,上一次被古大犁扣押的事情,鬧得家裏心有餘悸。範漣一直把他送到車上,一邊點頭,一邊噴出酒氣:“十多年了,哪回我不是替你照顧得好好的?哦,上回不算啊,上回察察兒是自己跑的,不是我讓狼把她叼走的!”


    程鳳台聽見察察兒的名字,心裏就不大樂意:“上上回呢?唱戲的耳朵聾得滿四九城都知道了,你還裝蒜呢!”


    範漣打了個酒嗝,麵露難色:“他好比是你的小老婆,你出遠門,我老往小嫂子屋裏跑,不像話。”


    程鳳台不跟他扯淡,手搭在他胸口拍了拍:“仔細看著我的這一大攤子,別等我扒你皮。”矚目望一眼台階上站的憂心忡忡的二奶奶,怕她再掉眼淚,搶過車門就關上了。


    剛才提過商細蕊,程鳳台心裏就惦記,一定要車子繞到鑼鼓巷,說有一件重要的東西要取。他也不知道這會兒商細蕊在不在家裏,徒然敲了半天門,沒人應,日本人在車裏不斷催促,程鳳台隻得走了。這邊前腳上了車,後腳商細蕊就回來了,回來也沒見著程鳳台的人,隻趕上看見一眼車屁股,也不是程鳳台的車屁股,但是商細蕊就有這樣的靈感,覺得是程鳳台坐在裏麵,二話沒有撇下小來飛跑追趕,一直追過了街拐角。深夜裏,日本人帶著程鳳台要去執行一件秘密的任務,後麵冒出個人死乞白賴的攆,無論如何非常可疑。司機停下車來,另外兩個便衣給手槍上了膛,程鳳台回頭一看,居然是商細蕊氣喘如牛地趴在窗外,連忙喊道:“不要緊,是我的朋友!”


    便衣默默收起槍,商細蕊已經看見了,頓時緊張起來,拍玻璃窗:“他們是誰?你去哪兒?”


    程鳳台下車笑道:“前幾天不是和你說了?貨上有點事,十天半月的就回。沒想到催得緊,趕夜路就得走,過來和你說一聲。”


    商細蕊警惕地望望車裏的日本人:“你行不行?不然我陪你一塊兒去?”


    程鳳台道:“你跟去做什麽,我們帶的那點幹糧,路上都不夠你一頓吃的。”


    說完這句話,本想引得商細蕊頂嘴笑一笑,結果卻是雙雙沉默無言,借一盞路燈貪看彼此。稍微久一點,日本人又在車裏催,商細蕊流連不舍,空虛發慌,心裏就特別暴躁,一拳砸在車頂,怒吼道:“喊什麽喊!幾點了?街坊不睡覺啊!”


    這一家夥厲害的,猶如落了一枚啞炮在車頂,整個汽車微微一震。程鳳台皺起眉毛拉過他的手,再銅皮鐵骨也要痛了,暗地裏又捏又揉,替他疼:“臭脾氣收一收!大夫怎麽說的?耳朵還要不要了!”


    商細蕊心裏不痛快,扭著脖子,鼻孔裏噴氣。程鳳台一手摸他的麵頰,拉過他與他額頭相抵,輕聲說:“你在家,記得認真吃藥!”


    程鳳台回到車子裏,所有日本人都不動聲色的朝他臉上偷偷瞄一眼,並且不自在地挪挪身子,他隻做不知。後視鏡內,商細蕊站在巷子口,孤魂野鬼似的一個人影,還在那凝望送別,看得程鳳台心裏很難過。到今年年底,他們兩個認識就有整五年了,還是這麽要好,比五年之前更要好,這可怎麽得了呢?


    </br>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鬢邊不是海棠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水如天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水如天兒並收藏鬢邊不是海棠紅最新章節